只是这么多年来,是她将他抛在了回忆之外。
*
皇极殿暖阁内酒冷菜尽,萧北冥正与段桢,陆寒宵议事,他面色如常,唯独额间沁出些许冷汗,那双残肢的腿部肌肉颤抖着,却已经没了知觉。
没有知觉远比疼痛更可怕。
殿内除了邬喜来,没人瞧出帝王的隐忍痛楚,可邬喜来也只能干着急。
直到段桢起身道:“陛下,粮草漕运一事差不多已经敲定,臣再与蒲大人议过,今日陆大人才回京,想来需要时间安顿。”
陆寒宵起身作深揖,也告退。
两人同行走出殿内,段桢看见雪地里立着一个撑伞的女子,她虽处在飘摇风雪中,伞骨却一丝不动,整个人却显得沉稳坚定。
段桢摇了摇手中羽扇,对陆寒宵笑道:“听闻尊夫人一路从矩州追随而来,舟车劳动,还是陆大人惹人艳羡,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陆寒宵看了宜兰一眼,神色淡淡,并没接下这句话,只是行了士礼道:“臣的母亲还在府中操持,今日仓促,改日再到宰执府拜会。”
段桢含笑颔首,也知趣地没有再留下。
宜兰缓步行来,一柄青伞遮住细碎的风雪,眼前人一身青衣,风骨卓然,正如新婚之夜初次见他那般,陆寒宵这张脸,确实是天人之姿。
她没有在意他的冷淡,手中拿了大氅,替陆寒宵披上,道:“夫君,回家吧。”
陆寒宵这次终于抬头看她,眼前之人素妆高髻,眉目淡雅,只是神情比往日憔悴。
他径自接过她手中的伞,风雪抵着伞檐,细碎的雪粉吹进他的衣领,却一丝都没有溅到宜兰身上。
良久,他低声道:“往后不必在此处等我。”
宜兰一怔,说不上心中是失望,亦或者是什么滋味。
她等他,已是习惯使然,但如今,他却说不必,宜兰垂眸,道:“好。”
两人走后,皇极殿内却被一股紧张的氛围笼罩。
邬喜来马不停蹄请了太医,但太医诊过脉象后冷汗俱下,跪地磕头道:“陛下……”
他还未说完,萧北冥却已明白他的意思,额间的疼痛让他几乎没办法冷静思考,他咬紧牙关问道:“还有多长时间?”
太医战战兢兢跪在原地,绝望地闭上眼睛,“陛下……,最多,两月有余。”
他也不知为何,陛下体内的毒素会这么快就失调,以至于再也无法相互牵制,保持平衡。若按照脉象来看,顶多两个月,这具身体便会油尽灯枯。
萧北冥闭了眼,嗓音沙哑而低沉道:“朕知道了。你出去吧。”
烛影摇曳,他棱角分明的面庞一半隐在黑暗中,一半映在光明中。
他的眸色渐渐赤红,掌心处的指甲深深陷入血肉中。
这几日,他几乎每日都发病,越来越频繁,等待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再向上天借多久的时间,可是北境等不起了。
十年磨一剑,若是此战不成,北境十三州,便真的只存在于愆阳殿中那副段长安所绘制的江山社稷图中了。
邬喜来要扶他起身,却被推拒了,他就那样坐在原处,咬紧牙关竭力控制自己的腿。
一下。
两下。
没有痛感。
他低垂眼帘,血色的瞳眸紧紧闭上,邬喜来看得只掉眼泪,他抹了把湿漉漉的脸颊,带着哭腔道:“老奴去请薛姑娘……”
萧北冥倏忽睁了眼,剑眉在汗水凝结下显得有几分凌乱,他紧紧抿唇,任由咸咸的汗水顺流而下,滑落在胸膛前,他声音晦涩:“别告诉她。”
然而就在这时,殿外摇晃的廊灯下,一个身影抖着肩膀,豆大的泪珠顺着面颊滚下来,她隔着门窗,哽咽着问道:“萧北冥,萧阿鲲,谁许你不告诉我的?”
萧北冥浑身一震,直到那个娇小的身影疾步朝他走来,抱住他的腰身,他忽然觉得一阵心悸。
一种隐秘的,渐渐开始蔓延的酸涩自胸腔里传来,让他几乎甘愿溺毙在这冲击之中。
宜锦抱住他的腰身,面颊伏在他身上,淡淡的沉水香的气息明明是她熟悉的味道,可却如此催人泪下,她抽噎着,几乎上气不接下气,鼻音咬字都不大清晰,“萧阿鲲,你的命是我救的。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许丢下我,听见没有?”
她不知道自己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为何这样恐慌,这样害怕。
可是她想起娘亲,七岁那年,娘亲也是这样,被大夫判了死刑,她就只有一日一日看着娘亲越来越虚弱,直到那个寒冷的冬至日,娘亲再也没有醒来。
她只要想到萧北冥也会这样,一股钝痛就从胸腔传来,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的泪打湿了他的衣衫,最后字句不成型,“萧北冥,你……你好好治病,会好起来的对不对?”
“对不起,是我把你弄丢了。可是我现在已经记起来了,我都记起来了。”
她泪如雨下,抱着他不肯撒手。
萧北冥无奈地抚去她粉颊上的泪水,又痛又喜,晦涩道:“知知,你压痛我了。”
第31章 药浴
宜锦挪了挪手肘, 小心翼翼从他身上移开,眸中水光潋滟,仍旧带着脆弱的鼻音, “还疼吗?”
她仰首看着他,生怕因为自己的莽撞再弄疼他,唯独紧紧攥着他的手。
他的手掌虎口有粗硬的茧,更有无数旧年的伤痕, 青筋分明,而她的手掌落在他掌心里, 小小巧巧一只,像是一捏就碎的白玉。
萧北冥摇了摇头,垂眸,换一只手抚了抚她带着寒意的发,墨色的眸染上一丝柔意。
他没想到她会在这时来找他。
她与阿姐重逢,应当有说不完的话, 在她心中, 家人远比他重要的多。
可她竟来了这里。
哪怕她来是因为怜悯, 是因为习惯了的依赖, 他也很高兴。
但他不想以这样狼狈的模样见她。
萧北冥阖上眼眸,痛感如同银瓶乍裂,在脑海中回荡激流,他牙关微颤,却仍稳住声音道:“知知, 天晚了, 你回偏殿歇息可好? ”
宜锦感受到他掌心沁出的冷汗, 他不肯卸一分力在她手上,但她又如何感受不到他微颤的指尖, 血色的瞳眸。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萧北冥在她面前,惯于隐忍了。
宜锦渐渐平静下来,唯独攥着他手的姿势没变,此刻她心中有恐慌,有害怕,面上却不显,只对邬喜来道:“请公公派人宣谢清则入宫。”
邬喜来看向帝王,他阖上眸子,模样虚弱,没有拒绝,邬喜来应了声,匆匆离去,到了外间,吩咐骆宝烧些热水。
内殿只剩他们二人,昏暗的烛火明扑朔摇曳,宜锦垂首,稍微平复了心情,“萧北冥,多久了?这几日你连用膳都避着我,你的旧疾是不是,是不是越来越频繁了?”
她这几日,忙着玉瓷出宫的事,忙着关注阿珩的病情,更为宜兰回京的事高兴不已,却没有发现他的异常。
一直以来,都是他包容她多些。他将她的事看得比他自己都重要,可她分给他的关心,却少得可怜。
萧北冥额上的冷汗顺着颈线一路划入衣衫,他疼得有些恍惚,更怕自己会伤到她,挣开她的手,吞下因疼痛产生的闷哼,“知知……,没有越来越严重,只是今日……”
“你回去好不好?等明日……”
宜锦清亮的眼眸直视他,“明日会怎样?你就会强撑着到殿中用一碗膳,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好叫我安心,是不是?”
她低头忍泪,声音忽然变得很脆弱,“萧北冥,我小时候,曾经抛下过你一次,且将你忘了个干净。而你却,从来没有抛下我。愆阳殿中的画像,我已看了许多次。你将那幅画像与山河社稷图放在一处,而我……又何德何能……”
“你总是让我觉得我亏欠你,却又从不肯给我偿还的机会。”
她顿了顿,鼻子一酸,豆大的泪珠顺着面颊滚落到他的手背上,“萧阿鲲,你再信我一次,好不好?”
这一次,她不会再丢下他。
哪怕这旧疾治不好,哪怕一切都向糟糕的地步发展,她也会与他一起面对。
萧北冥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闷热近乎窒息,像是濒临溺水的人忽然又露出水面。
在他人生的前二十年中,有许多人曾与他同行过一段路,便分道扬镳,也有许多人曾短暂地爱过他,最后却舍弃他。
唯有薛宜锦,从十三岁那年寒冷绝望的山洞中,便一直牵着他的手,从未放下。
哪怕是他们二人各自被许多苦难阻隔的这十年,她亦以另一种方式陪在他身侧。
十三岁那年凿透他黑暗人生的那束光,在今天,终于又轻轻浅浅地落回他身上。
他何其有幸。
萧北冥轻轻抚去她眼尾的泪水,粗粝的指腹划过那颗泪痣,沉沉道了一声“好。”
他永远信她,永远贪恋她的情,哪怕只是怜悯,他也甘之如饴。
*
谢清则预料到会有这一日,因此邬喜来亲自前往清平伯府请他时,他没有一丝意外。
他收拾了行装,用心打理了发冠和佩玉,像是回到了旧时,要赴一场她也同往的花宴。
他的随从檀墨边替他收拾药箱,边道:“少爷,奴当初不明白您为何要弃文从医,不肯接替伯府爵位,哪怕伯爷再不认您,您都不为所动。今日奴算明白了,您恐怕都是为了薛家三姑娘吧?”
檀墨叹了口气,“您去侯府给薛公子看病,比回自己家都勤,可那又有什么用呢?薛姑娘如今要封妃了。”
谢清则垂眼,理了理衣袖,夜色里风雪声刺耳,他上了马车,看了眼檀墨,“我只是行自己的事,尽自己的力。人这一生短如蜉蝣,可抱憾的事太多了。”
他起初弃文从医,确实是因为宜锦,他不愿她为了她娘亲和弟弟的病情整日伤心难过,而他什么也做不了。
可后来,他却真的喜欢行医治病,解人苦厄,也并不觉得行医比入仕低劣。
主仆二人闲话几句,马车便在深夜时分入了宫门,邬喜来带着人赶往皇极殿。
檀墨被留在殿外,谢清则独自一人入了内殿,灯火如豆,他却瞧见帝王的床榻前,一个娇小的身影守在旁侧,她手中拿着帕子,正心无旁骛地替帝王擦拭额头。
谢清则没想到自己入殿会看到这样的场景,他怔愣在原地,手中的药箱似有千斤重。
宜锦察觉殿内来了人,将帕子放回水盆里,她径直走到谢清则身边,没有如上次一样,避开人群到殿外谈话。
谢清则却看出,她显然才哭过,眼周已经有隐隐的红痕,看起来脆弱又惹人心疼。
她道:“你冒着风雪深夜前来,我本该先行款待,可是他的病来得很急,求你先替他诊治。”
谢清则没有说话,他捏紧了药箱,她明知他从不会拒绝她,可她却仍旧用了求字。
这个字让他明白,知知是真心在乎这个床榻上的男人,她这样说,是怕他夹杂私人情绪,不肯尽心。
他说不出此刻的感受,若非要一言以蔽之,大抵是如坠冰渊。
在心痛的情绪滋生出来前,他理了理思绪,逼迫自己冷静,从私情来说,他不喜萧北冥,但作为一个医士来说,他必须全力以赴。
谢清则放下药箱,按照惯例先行诊脉,一炷香后,他低声道:“从脉象上来看,他近日过于操劳,伤肝经,体内之毒已经紊乱,无法保持平衡,最多不过两月。”
“他方才昏迷,反而是件好事。若一直清醒,只会更受折磨。”
他说出这些话,连自己都觉得有些残忍。
帝王今年,也才将将二十四岁,大燕改元,也才将将不到一年。
新帝在位的这一年,虽杀过许多人,可也救过许多人。
他在北境行医,短短一年里,听说京城死了一批叛军和大臣,新帝杀戮之名远扬。
他也亲眼见边关开了互市,百姓生活日益富足。新帝为燕王时所率的龙骁军更是训练有素,驻守边疆,不肯取百姓一草一木。
这个人,毁誉参半,可是却从没有为自己谋私。偌大的皇极殿,天子居所,简朴到竟不如镇国公府一游园。
谢清则有些默然,他看向宜锦,她的肩膀颤抖着,却不肯在他面前露悲。
“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吗?”
她像是在问他,却又像是在跟自己心底的那份绝望较劲。
谢清则想为她解忧,可是偏偏,他治不好薛珩,如今再加上一个萧北冥,让他只有惭愧。
第一次看诊,陛下的病情就已经十分严重,他那时曾想过用以毒攻毒的法子,可前人用此法,成功的几率聊胜于无,他又如何敢在一国之君身上尝试。
“我能做的,只有替他布一场药浴,药性刚烈,或许会很痛,但能暂时缓解他的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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