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想悄悄离开。
却听那人低声道:“魏姑娘。”
太子殿下发了话,她便不能再走开,魏甜尴尬地转过身,解释道:“臣女见过殿下。臣女是随……阿鲲而来的,既然它寻到了主人,臣女也该告退了,家母还在等着。”
她低着头,余光却瞧见那人身影动了动,站了起来,朝她一步步走来。
等他站到面前,魏甜莫名感到一股压迫感,明明幼时,这人比她矮一个头,还要叫她姐姐,但是现在,他比她还要高上许多。
萧景辰皱着眉头看她,“孤记得,魏姑娘不是说喜欢垂钓吗?”
魏甜愣了愣,回想起确实有这么一段,她笑了笑,“都是儿时的戏言,如今已经不想了。”
萧景辰闻言,沉默了半晌,看着她垂首,露出小巧的耳垂。
难道姑娘家长大了都会变吗?
曾说喜欢垂钓,如今也不喜欢了。
两人陷入尴尬的沉默,恰在这时,一阵嘈杂的声音渐渐传出来,魏甜听出来是那群夫人们走到这里了。
她敛衽行礼,准备告辞,却被拉住了手,带到一旁掩映的灌木丛中。
对方离她很近,她几乎能闻到他身上沉水香的气息,心跳得飞快,那群世家夫人的声音几乎就在她头顶。
幸好行宫地势崎岖不平,这地方低洼,灯火离得远,不仔细看根本瞧不出藏了人。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萧景辰扫去她肩头的落叶,站了起来。
魏甜跟着动了动,站起来。
萧景辰走回那石矶处,将鱼饵安好,抛入湖底,便仿佛老僧入定般不再动了。
魏甜静静看着,母亲他们才过去,她也不急着走了,只是好奇鱼是怎么上钩的。
她寻了处台矶,在离他一臂之隔的地方坐下。
湖面平静如镜,四周唯独蝉不知疲倦地唱着歌。
萧景辰半蹲着身子,轻轻将那根鱼竿递到她手里,压低声音道:“等感觉到变沉了,立刻收线。”
魏甜忍不住问道:“殿下政事繁忙,是怎么……怎么学会垂钓的?”
萧景辰道:“父皇说垂钓可练人心性,戒骄戒躁,为君者,更应如此。孤六岁便会自己垂钓了。”
说到这,他忽然沉默了几分,看了眼魏甜,道:“你呢?小时候,你分明不是这样的性子。”
魏甜眼眶一酸,莫名有些想哭,她垂眸,乌黑的长睫眨了眨,“人总要长大的。”她抬眼看了眼湖面,“殿下,不是也与从前不同了吗?”
小时候她每次入宫,小太子总要跟在她身后,每每陛下与皇后娘娘赏赐的宝贝,他都要趁她入宫时塞到她手中。
她闺房中有一口大箱子,里头塞的全是他送的东西,有精致的小胡刀,鹿皮的拨浪鼓,还有一颗小小的夜明珠。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入宫便不大能见得到他了,只听说陛下给太子开了蒙,文武并举。
再后来,她只能从别人的口中听到他的消息,知道他写了好文章,得了太傅夸赞,她替他高兴,知道他狩猎受了伤,她为他担心。
这些没来由的情绪,她归结于对儿时玩伴的关心。
萧景辰静静看着眼前的姑娘,她明明一句话都没说,可他却能感觉到她在难过。
他想像小时候一样,偷偷摸摸她的脑袋,可是不行。
魏甜说得没错,他们都长大了。
他只是看着湖面,见几圈螺纹荡漾起,在她耳边低声提醒道:“收线。”
魏甜乍然清醒,她第一次收线,速度跟不上,萧景辰握住鱼竿,手把手教她,神情认真。
魏甜有恍惚的一瞬,觉得眼前人似乎也没有变。
小时候他得了新东西,也是一定要将她教会为止。
有了萧景辰的帮助,鱼线飕飕往上移动,举起鱼竿举起来,却是一只不知道谁掉下去的绣鞋。
魏甜与萧北冥相视而笑。
唯独阿鲲不满地鸣叫了两声,异常失望。
两人静坐了一会儿,半条鱼也没钓上来。
等到太子身边的内侍过来喊,才知宴席竟要结束了,皇后娘娘请太子殿下过去。
萧景辰打发那内侍道:“你回去复命,便说孤立刻回去。”
那内侍躬身行了一礼,也不乱瞟,径自退去了。
萧景辰站起身来,将那鱼竿收起来,那鱼竿是请工匠特意打造,便于收缩,这时再看,便像是一根粗些的狼毫笔。
魏甜见了有些新奇。
萧景辰将那鱼竿收起来,递给魏甜,道:“喜欢垂钓,并不是什么不正经的事情,也不必遮掩。这柄钓竿送你,时常拿出来用,可别浪费了。”
魏甜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怎得,喉咙竟有几分酸涩。
这些年,因为她的顽皮活泼,给母亲惹了不少祸。
说自己不喜欢垂钓,是因为在世俗人的眼中,世家女子应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学习针织女工,熟读女戒,垂钓若放在男子身上,那叫洒脱,可若是放在女子身上,那便是大逆不道。
她收敛自己的脾性,并不是因为害怕世俗的目光,而是不想让母亲再因此承受流言蜚语。
可是太子告诉她,不必遮掩她的心性。
他没有因为她教与公主的那些对她有异样的眼光,也没有因为她掩饰自己喜欢垂钓而觉得她表里不一。
魏甜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她握紧了手中那柄小巧的鱼竿,像是抓住了什么令人开心的东西。
阿鲲还在她身边走来走去,歪着头看她。
魏甜笑了笑,将腰间那枚荷包解下来,最后几个小鱼干也倒在台矶上。
阿鲲狼吞虎咽起来。
萧景辰看着那笑语晏晏的姑娘,有一瞬的恍神。
这才是魏甜。
第98章 番外六
自那夜与絮絮讲明心意, 回府后,陆琸甚至未来得及歇息,便径直到了母亲的一念堂拜见。
正是晚间, 陆寒宵下了值,正拿了本书倚在书案上, 与宜兰夫妻两人边看书边泡脚。
听见敲门声, 门口少年清越的声音传来, “父亲母亲, 儿子有要事求见。”
陆寒宵随意擦了脚,将外衣穿好, 对宜兰道:“这么晚了, 这臭小子有什么事情这么着急?”
夫妻两人穿戴整齐, 便开了门, 陆琸先是作揖,接着便道:“父亲母亲, 儿臣想要求娶衡阳公主。”
陆寒宵和宜兰闻言, 两人对视, 眼中只有震惊, 她缓过神来, 将儿子扶起来, 道:“先坐下吧。”
宜兰喝了口茶压惊, 她还未开口,陆寒宵便问道:“你可知道, 若是尚了公主,七品以上的官职便注定无缘了。”
他知道儿子不是无的放矢, 易于冲动之辈,但尚公主一事, 真的要思虑周全。
陆琸眼中只剩坚定,他再次朝着父母二人行礼,道:“儿子已经想清楚了。自第一次见衡阳公主,儿子便对她一见倾心,她对儿臣多番照顾,儿子想要求娶她,请母亲明日进宫请旨。”
宜兰楞在原地,茶水拿在手里,几乎僵住了。
这些事,她怎么不知道?
对陆琸,她这个做母亲的心有愧疚。陆琸出生后,恰逢矩州最艰难的时候,她和夫君急着恢复矩州的民生,几乎无暇顾及这孩子。
到了十岁,她做主将孩子送回了燕京,但这孩子对燕京人生地不熟,也没有自幼的玩伴,总是独来独往,话也越来越少,闷葫芦的性子也不知随了谁。
她没听这孩子说过喜欢哪个女子,上次和这孩子说魏甜,陆琸无比抗拒,她还一度担心,这孩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眼下陆琸说出口,她倒是松了口气,陆寒宵还要再劝,却被宜兰一个眼神阻止了,“好,母亲明日进宫探探皇后娘娘的口风。天晚了,你先回去歇息。”
陆琸也知道自己这时候来打搅父母休息,可他答应了絮絮,便有一桩事放在心头,提前与母亲通气,他心中才有底。
等孩子走远了,陆寒宵拉着宜兰的手道:“兰兰,这孩子才入翰林,路还远着呢,真娶了公主,恐怕就止步于此了……”
当初宜兰生子恰逢战时,九死一生才得了这个儿子,他对儿子抱有重望,文章读书从不让他松懈,中了榜眼也非侥幸,而是无数日日夜夜苦读,陆寒宵不愿这孩子止步于此。
宜兰明白做父亲的心,但她的观点并不相同,“陆琸这孩子思想老成,不是一时冲动。你从小苦读,志向远大,愿为黎民苍生抛下一切,哪怕陆琸高烧不退,你也要先去管矩州干旱的事情。”
“可这不意味着,陆琸愿意走同样的道路。有人志薄云天,也有人只愿意平淡度日,并不能说谁对谁错,只是选择不同。孩子大了,我们不能替他做选择。”
“他自己选的路,走错了也无妨。可若是咱们替他选了,将来有不如意,只会得到埋怨,徒增烦恼。”
陆寒宵虽然不赞同,但确实怕臭小子以后埋怨他,“那就这么着吧。衡阳公主性子好,陛下同皇后娘娘疼爱得紧,哪怕是咱们愿意,陛下也不一定愿意。”
宜兰闻言,嗔怪地看了他一眼,知道丈夫这还是不赞同的意思。
次日一早,宜兰便朝行宫递了信,得了内侍回话,才预备再去行宫。
她换了内命妇的常服,又备了四五样礼,才带着清霜觐见皇后。
宜锦那日在宫宴上只同姐姐说了几句话,见她来,自然高兴。
行宫内有水阁,依水而建,微风吹过,凉意环绕,宜锦命人上了茶,姐妹两人品茗拉家常。
两人经历这些年的风雨,自是与少女时期不相同,各自举止神态都更加平和,云淡风轻。
宜兰先开了口:“阿珩前些日子又从北境来了信,送了些新鲜玩意儿,信里说,他在巡视边境时救了一女子,名唤浮叶,那女子身世可怜,被战乱所扰,举目无亲,两人互生情愫,已在北境成了亲。”
话罢,她拿出几个锦盒,“他信中还说,公主和太子殿下出生,他这个做舅舅的只来得及匆匆看一眼便随军打仗去了,寻常也只有年关才回京瞧上一次,这些都是北境的稀奇玩意儿,正是两个孩子喜欢的。特意叫人捎了回来。等酷暑过去,他再带着夫人回京。”
薛珩学武,投在高凛门下领禁卫军的职,后来矩州危急,他便随萧北冥亲征,因杀敌有功,便封了将军。
京中侯府自两个姐姐出嫁后空空荡荡,两个姐姐过得都好,他没有后顾之忧,便循了自己的志向,常年驻守北境。
去年年节时,宜锦给弟弟去了封书信,问他何时能带个媳妇回来,薛珩回信说,暂时没有结亲的想法,她郁闷了一阵子,索性也不管。
如今好消息来得突然,她倒是有些迫不及待见见弟媳了。
宜锦笑了笑,“这下子,咱们倒是欠了新人的份子钱了,这个月叫人捎带过去。”
宜兰说完了这些,才缓缓开口道:“说起亲事,陆琸也到了议亲的年纪,他倒是有中意的人,可我却不敢开口。”
听宜兰这么说,宜锦心里倒是好奇陆琸看中的是哪家的姑娘,“陆琸才学兼优,人品贵重,相貌又是一等一的好,才中了榜眼,我听京中不少夫人都争抢着打听,便是郡主公主都配得,怎么不敢开口?”
她内心的八卦之魂燃起,道:“若是姐姐不方便,改日我再办个宴会,将那姑娘约过来仔细打听打听。”
听妹妹这么说,宜兰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但是为了自家儿子,老脸在知知面前也算是豁出去了,她清了清喉咙道:“倒也不是别人。”
她有些难为情的说:“正是衡阳公主。”
宜锦握住茶盏的手僵了僵,她怎么也没想到,陆琸这孩子的意中人,会是絮絮。
从情理上来说,陆琸一表人才,聪慧过人,脾气性子又和善,又是亲上加亲,配絮絮也算是知根知底。
但从心理上来说,她的絮絮才是她的心头血,亲事,一定要絮絮自己满意。
她没有立刻给出答复,只道:“琸儿与絮絮亲上加亲是好,但这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还要和陛下商量。”
都是做人母亲的,宜兰也知道这事急不得,她说道:“陆琸昨夜回来直奔一念堂,同我说了心意。我是第一次见他这样着急。絮絮在我心中,同亲生女儿也不差什么,样样都好,厚着脸皮,我才敢说出口。”
宜锦叫姐姐宽心,两人又扯了会儿家常,恰好皇帝下了朝往这边赶,宜兰见状,便紧着告辞了。
萧北冥下了朝就往行宫这边赶,骑马比坐马车快些,他到时,额上满是汗,一身石青色公服紧紧贴在身上,隐约可见胸肌起伏的轮廓。
宜锦用帕子给他擦了擦汗,笑他这模样如同纤夫刚拉完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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