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没在身边,赵换娣难得不带任何表演的哭起来:“你去问问谁家丫头不是这么过来的?我动她一下,你看她那个眼神!她是我生的,我凭什么不能打?我就打!”
元德发眉心聚成一个小山丘:“那你打,现在就去打,把她打跑了,我看栋子今年的学费从哪儿来。”
提起那没着落的学费,赵换娣更委屈。
她心里苦,元棠只知道闹,怎么不体谅体谅她的苦。家里这样穷,前几年年年开春粮食都不够吃,这几年够吃了,但家里那点地就死活见不了钱。每年几个娃子的学费都能让她愁死,他们两口子腰都累折了,还总是拉饥荒,现在外头还有十块钱的化肥钱没还上。
元棠想念书,她哪来的钱给她念?
她怎么也想不通,原本她都安排好了,只要元棠照着她的意思做,家里不就顺顺当当的吗?为什么她就非要跟自己唱反调!
听听她说的那什么话,复读一年!让栋子等着她!
她倒是敢!
元德发揉着心口,为媳妇的不知事发愁。
“我都说了,孩子长成了,不能再动手,你非不听。现在好了,大丫今个那张脸,我看着都心凉。你要是不改,往后这丫头怕是要恨上你……”
“她敢!”
赵换娣眼泪扑簌簌的掉,声调却高:“我是她妈!别说我不让她上学,我就是要她肉吃她也得给我割下来!怎么我十月怀胎还怀出个仇家来了?”
她发了狠劲:“不管她愿不愿意,大后天就让她跟王美腰走!”
她就不信了,这丫头还能反了天不成!
元德发也没想到更好的主意,可要是真按赵换娣的说法来,那才是坏了事。
“什么话,你给她绑上车,她那么大的人了难道不会找回来?要不她干脆跑了不回来,你又上哪儿去找她。”
元德发摸黑找到了自己的烟袋,摸摸索索的去找洋火。点上之后狠抽了一口。
“我瞧着大丫也未必就是真的不想去打工,估计是太伤心自己没考上,你又偏偏赶着这个火气口去找她不是……你听我的,明个开始好好顺顺她的心,她不是爱吃那个茄子炖土豆吗?你明个给她做上,地里也别让她去了,让栋子干。”
“母女俩哪儿来的隔夜仇,你好好宽宽她的心,这丫头心软的。以前夏天捉点知了壳还晓得给你买个药膏贴。你给她好好哄哄,她就改主意了。”
赵换娣赌气道:“就是给她脾气惯大的,这个岁数的丫头有几个敢跟她一样闹法,二丫三丫都不敢,我一个瞪眼,都服服帖帖的……还让我给她做饭?我不做,凭什么我还得去给她下梯子。”
元德发一磕烟袋:“凭你是她妈!凭你儿子秋季还得去上高中!”
元德发一恼,赵换娣也不敢再说了。
俩人躺在床上,良久还是没有睡意。
元德发斜了下身子,察觉到赵换娣还气鼓鼓的,叹了口气,声音轻的像是一声低吟。
“孩他妈,你别拧着了。你要是气不顺,就想想……唉,终归是咱们没本事,不能供两个。不然大丫也该是秋季去上高中的。栋子沾了她姐的光,这个你得认。既然沾了光,你也对孩子好点。”
他顿了一顿:“我知道你埋怨我让丫头念书多了才生出这么多的心思来,但你想想,那时候念初中是不是你也同意了?”
赵换娣不吭气,她那时候想让孩子们都念书,是因为知道村里初中毕业的姑娘嫁的要比小学的好,彩礼也多,再加上镇上的初中学费要的不高,吃喝都能自己带,所以才松了口。实话说,这几年元棠上初中也真没花到多少钱。
学费八块钱,都是元棠自己趁着不上学时候捡的知了壳毒蝎子拿去卖给老中医,还有夏天去河里摸虾,秋天上山上找野柿子野果子野板栗,冬天帮着去城里餐馆给人包饺子……算下来她这些小钱积少成多,完全够她跟栋子的学费。
想到元棠手上那经年都好不了的冻伤,赵换娣难得有点沉默。
元德发还在劝:“咱家的希望都在栋子身上,就算不为大丫,你也得为栋子多考虑。就为这个,改改你的脾气吧。”
说完元德发就翻了个身,任由身后赵换娣胡思乱想,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赵换娣要是还不改,那他也没招。
****
隔了一间正房的另一边,元栋也睡不着。
他满脑子都是大姐盯着他的眼睛,死死的问他愿不愿意等她一年的样子。
元栋把被子蒙在头上,心里的羞愧都要淹没他。
大姐那话,现在想想难道不是抻着他?
妈偏心自己,大姐本来就受刺激,再加上话赶话,大姐未必是真要抛下家里的情况去复读,估计就是想要试探一下。
元栋的拳头锤了一下被子。
他怎么就那么楞!
就只敢呆呆站着!
元栋躲在被子里,打定主意明天要挑个时间去找大姐说清楚。
不管大姐说什么,他都是站在她这边的!
妈偏心,他也没有办法。
还有……
元栋想到那张藏起来的通知书。
他真的没有办法。
等他读出来,他肯定,不,他一定会给大姐接到身边享福的!
******
元棠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奇异的是她居然一夜无梦,酣甜到天亮。
元芹和元柳也察觉到家里的气氛不对,晚上睡得离她八竿子打不着,等到元棠第二天醒来,家里都没什么人在了。
元棠在灶房里看到提前留出来的稀饭和馒头,她一口气全吃完,还给自己铺了一碗鸡蛋。
吃饱喝足,元棠进屋找出来自己的书本,年代久远,她很多事情都记得没有那么清楚了。
她翻了好几本书,直到在历史书上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
她换了衣裳,从灶房里拿了几个鸡蛋出来,装在裤兜子里,出门去。
刚出门,就看见陈珠在自家门口等着她。
时隔多少年看到曾经的陈珠,元棠恍惚了一瞬间。
陈珠长得跟名字完全相反,她又黑又瘦,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个子高,十六岁就有一米七。其实她们这一辈的女孩名字都不算好,她本名其实是叫元糖,当初是赵换娣随口叫的,陈珠的原名其实叫陈猪,因为她爹妈那时候最想要儿子,结果连生三个都不是,她妈气的管三个丫头叫猪狗羊。还是后来上户口时候,村里那个登记的人好心,尽量给改成个像样的。
陈家和元家两家挨着,昨天元家吵架,陈珠听了一半,心里早就想来找元棠,蹲了一早上才终于蹲到人。
“小棠,你家昨天吵啥呢?”
元棠自顾自走:“没吵啥,就是我说我不去打工了。”
陈珠:“没吵啥就……啊?你不去了?”
她下意识拉住元棠的袖子慌道:“你不去了我怎么办啊?”
陈家她是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弟弟就不说了,妹妹们跟她差着岁数。她三年前就不上了,在家里帮着家里家外的,现在好不容易说要打工。要是元棠不去,她自己一个人怎么敢去?
陈珠拉着元棠的袖子不丢,元棠急着去办事,说道:“你拿不了主意,回家跟你妈说吧,就说我不去了,看她怎么安排你。”
元棠说完就匆匆甩开她走了,陈珠在后面六神无主,她是很雀跃的想去南方的。但要元棠不去……
她冲回家里,准备找她妈问问,自己到底咋办。
元棠沿着村路走,路上的人一一跟记忆中对上号。
这是种很奇妙的体验,她看着路过的人,有些现在气派风光,十年后却潦倒落魄。有的现在穷的四面光,过几年却赶上风口……
过了村里住的区域,元棠走到地头。
她顺着方向一路往西,走了半个多小时,过了一座桥,在另一边找到了一块旱田。
一个戴着草帽的男人在那儿收花生。
“薛老师!”
草帽男人看见是她,就摘了帽子过来。他年纪大了,头发都有点斑白,人也枯瘦。
“元棠啊,你咋这会儿来了?”
元棠从兜里掏出来鸡蛋:“老师,我有点事想来问问。”
薛老师本来和气的脸看到鸡蛋就僵了,扭过头不接,拿着刚刨出来的花生在那儿抖泥。
“说吧。”
元棠托着鸡蛋的手半晌,倔强的不肯收回去,说道:“老师,我想让你帮我问问县一中那边。”
“要是通知书丢了还能不能去报道?”
第006章
“通知书丢了?!”薛老师大惊:“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能丢?有细心找过没?你这丫头也不是个粗心人,怎么能给丢了?问过家里人没?”
元棠咬着嘴唇,自从重生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紧张她。
她执着的托着鸡蛋:“老师,我回去再找找,不过找到的可能性不大……您能不能帮我问问?”
提到这种大事,薛老师立刻拍胸脯应道:“好,我这就去给你问。”
元棠深深的鞠了一躬。
她自己也不知道通知书能不能拿到手,所以只能先来找老师要个答案。
但不管通知书能不能拿到,这个学,她上定了!
把鸡蛋塞进薛老师的怀里,元棠一溜烟的跑了,任凭薛老师在后面怎么叫也不回头。
薛老师兜着那几个鸡蛋,无声的叹了口气。
元棠的身影瘦小,脊背却挺直。
薛老师眼看的清楚,元家的这对龙凤胎都是他的学生,他当了元棠元栋三年班主任,早就发现元棠身上有一种百折不挠的韧性。
镇上的中学不提供伙食,都是孩子们自己带着干粮来,到了饭点用煤油炉子热一热,睡觉也是各自带了铺盖睡在教室腾开的地上。
就这样严苛的生活环境,元棠每隔两天还要回家住一天,一来是回去帮家里干点活,二来是回去拿她跟元栋的干粮。
他有次看到元棠背着装干粮的包袱念念有词,细听才发现她是在背古诗。干粮包袱足有二十多斤,里面装的全是红薯,玉米面和蒸的馒头,沉甸甸的包袱几乎要把她给压弯,可她眼睛亮晶晶的,嘴里背完古诗背公式……
曾经的身影和面前的身影重叠。
薛老师把鸡蛋收好,想着等自己打听完,再把鸡蛋还给她。
农村姑娘想读书总是一件难事,但只要她有这个心,自己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
****
元棠回到家已经过了午,赵换娣应该是回来过,匆匆做了饭又去地里。
掀开锅盖,元棠看见大半碗炖好的茄子土豆,里面零星夹杂着点肉末。
元芹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大姐,妈交代的,锅里有饭,灶头的菜都是给你留的……”
看见元棠自顾自的盛饭,元芹又想起母亲让她说的话,小心的开口:“大姐,妈还说……说晚上吃五花肉炖土豆,她没你做的好吃,让你先做上。”
元棠扒了两口饭:“家里没肉。”
赵换娣把钱看的死紧,别说是钱,就是家里的细粮也是放在她那屋,生怕她做饭时候偷吃。但凡有点肉,也是锁在柜子里。
元芹鼓起勇气:“妈说柜子上有两块钱,让你去割一斤。”
元棠嚼着饭粒。
元芹觉得大姐虽然凶,但自己又没惹她,斟酌一会儿,壮着胆子开口。
“姐,你真要去上学啊?”
元棠嗯了一声。
元芹搓着衣角不说话。
元棠放下筷子:“怎么,你觉得我不该去?”
元芹细声细气说道:“我觉得上到初中就差不多……咱妈说了,咱们读再多,家里也供不上大学。高中毕业跟初中毕业差别也没多少……”
她悄悄抬眼看一下元棠:“姐,要不你跟我说说你心里咋想的吧,我不跟妈说。”
元棠把饭吃完,咸的给自己灌了一大杯水。
正当元芹觉得自己这话说的没毛病的时候,元棠冷笑一声。
“跟你说?”
她走上前轻拍元芹的脸颊:“你二姐都知道不往我身边凑,你倒是胆子大,敢来我边上找不自在。”
元芹脑子轰一声炸开,脸颊瞬间红了:“姐你啥意思?”
元棠自顾自起身不搭理她。
元芹忍了又忍,眼睛渐渐红起来,声音带着哭腔:“我怎么了?我好心关心你!你不领情就算了,干什么欺负我!”
她明明是好心!怎么大姐这么不讲道理!
元棠拿了柜子上的钱就要走:“不需要。”
重来一次,她看清了很多事。就比如元芹,上辈子这个胆小懦弱的妹妹,她一贯是怜惜的。可最后从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家庭留下的,只有她元棠一个人。
所以这辈子她谁也不要心疼了。她就心疼自己。
元芹眼泪终于掉下来,追了几步:“元棠!我又没惹你,你冲我撒什么气!”
她心里委屈的很,明明几天前大姐还不是这个样,怎么才短短几天,她就跟全家都是她的仇人一样,见谁咬谁。
“又不是我让你没考上高中,你赖别人怎么不赖自己!咱妈说的对,你就是自私!”
元棠本来已经走出去了,听见这话,似乎又回到了昨晚刚见到元柳元芹的时候。
那一半火焰一半寒冷,烧着她,冰着她,让她不得安宁。
她抿着嘴唇,扭过身子,抬手就是一巴掌。
元芹眼泪还挂在脸上,被元棠一巴掌打懵了。
元棠虽然是大姐,但这么多年,她也就小时候对元栋动过手,旁的几个弟妹因为差着岁数,元棠又脾气好,所以自从记事起,她挨过赵换娣的打,挨过元德发的打,就是没挨过元棠的巴掌。
元芹自以为自己在大姐那儿是不同的,所以才敢问到面上来。谁承想就因为几句吵嘴,大姐居然打她?
元棠捏着元芹的后脖颈质问道:“元芹,你有什么资格在我前面大呼小叫?”
“从小到大,你是我抱大的,从你生下来到记事,我天天背着你跟元柳,到我上小学,你跟元柳没人管,还是我带到课堂上去。你吃饭穿衣,乃至上学,我哪点没操心到。”
“你那爹妈眼里只有元梁,是我给你做的饭!是我给你缝的衣服!是我给你讲题补课!”
“结果我就是想上个学,连你都有资格在我面前说我自私。元芹你算个什么东西!”
元芹哭的鼻涕眼泪都出来了,元棠却充耳不闻。
她打了元芹,却没有因此感到丝毫快乐。
上辈子那些点滴如在眼前。元栋是她同胞生下的兄弟,吸着她的血旁观她悲惨的人生固然可恨,可元柳和元芹也没好到哪儿去。
从分包到户之后,村里鲜少有完全不上学的女孩,但大多数都是只上到小学,再好点也就是初中上完,能把高中上完的凤毛麟角,更别说上大学了。大学是不要学费,可每个月生活费也不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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