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元瑾嘴有湿润的感觉,像是有人用水润着她的唇齿,忍着头疼欲裂,眼皮像是粘连到了一起,艰难地睁开眼就看到崔夷玉手里拿着野果点着她起皮的嘴唇。
口干得冒烟,好像嗓子卡着一颗蒺藜,每呼吸一下就在里面滚动一下,尖刺尽数扎在她的喉咙里。
糟了。
这种熟悉到恐怖的感觉,一下将林元瑾带回到了前世。
她当时发高烧前,就是这种感觉。
“吃些东西。”崔夷玉扶着林元瑾的背,将野果喂到了她嘴边,问,“你可有哪里难受?”
林元瑾乖顺地接过野果,小口地吃了下去。
果子很酸,但她只能感觉到喉咙如受针扎,每吞咽一下就像吞下一把针,痛得发麻。
但她还是若无其事地吞咽着,仿佛什么事都没有。
“我没事。”林元瑾吃完之后笑了笑。
她已然意识到因为崔夷玉身体也在发热,所以他判断不出她现在的病状,倒方便了她隐瞒下来。
崔夷玉已经很辛苦了,林元瑾不想让他担心。
“嗯。”崔夷玉睫毛轻颤,低低地应了一声,没说信不信。他自己说过不少次这话,就知道这话的可信度极度存疑。
可就算林元瑾如今有问题,他也无计可施。
若是还尚存余力,崔夷玉也想背着睡着的林元瑾去寻侍卫的踪迹。
崔夷玉拉了拉盖在她身上的外袍,轻声问:“还冷吗?”
他身上如今只着了单薄的衣衫,血与薄汗混在一起并不好闻,但他向来忍耐力超出常人,也不是初次停留在污糟的环境下,已然麻木。
可林元瑾不是,如今跟着他也只能一起忍耐。
“有点。”林元瑾头靠着他的肩膀,贴着他温热的身躯,却还是想下意识蜷缩在一起。
庇荫下的风也是凉飕飕的,往她脸上飘。
“再等等。”崔夷玉嗓音喑哑,如安神的曲调,轻轻扫过她的耳廓,“要不了多久了。”
然而,最好寻人的午后过去,日光渐渐黯淡。
夕阳再一次西沉。
林元瑾的体温逐渐升高,头疼感欲烈,如同额头前吊了一块石头,坠得生疼。
在一阵又一阵的昏睡过后,林元瑾突然睁开了眼,忍着喉咙的不适,开口:“夷玉。”
“嗯?”崔夷玉侧过头,就见她脸色苍白,漆黑的发丝被汗水浸湿,一绺一绺地贴在颊侧。
“你相信转世再生吗?”林元瑾虚弱地说,眼前时不时泛起一阵阵白晕。
怪力乱神之说。
崔夷玉没有回答,只是将手贴在林元瑾的额头上:“怎么了?”
“我信。”林元瑾眨了眨眼,汗滴落到她的睫毛上,被崔夷玉的指尖擦掉,以□□到她的眼睛里疼得发涩。
虽然她现在也不在乎这再多一点疼痛了。
“我前世之时,家中有个弟弟,父母自小便待我不好,衣食住行,处处拮据,时常吃不饱饭。”林元瑾说着便喘息一下,像是疲倦无力。
崔夷玉不忍林元瑾难受,却也看出了她此时诉说的真切。
他向来不信这些话,可他愿意听林元瑾一句一句说。
“但那时与今日不同,女子也可考试、立业,为了逃离家中,我废了很多心神气力。”林元瑾抬手握住崔夷玉的腕骨,露出一个笑容,“或许到现在算是不孝不悌罢。”
“你既说是前世,世道又与今时不同,便无需用现下去束缚前世。”崔夷玉摇头,望着林元瑾彤红的眼眶,轻声,“若当真如此,如今这般是委屈你了。”
有的委屈自己独自忍着的时候,心里不觉,当喜爱信赖之人在眼前说的时候,酸涩感便铺天盖地地涌上来。
林元瑾眼里模糊一片,勾着嘴角,慢慢地摇了摇头。
“你相信我吗?”
崔夷玉实则不信怪力乱神,也不信前世今生,可。
“信。”他垂下首,额头抵着林元瑾的额头,用清晰到堪称虔诚的声音说,“我相信你。”
林元瑾没有做错,所以世上若真有神佛,一切杀生罪孽由他自己承担便是。
昨夜下过雨,地上的水渍还未蒸发,入了夜后更冷。
寒风刺骨。
就在这时,一声狼嚎骤然响起。
在空旷的崖底格外明显,随之而来的是数声类同的嗥叫,仿佛在朝他们所在的方向逐步逼近。
第41章 噩梦
狼来了。
空旷悬崖下,狼嚎声此起彼伏,让夜晚显得尤其阴森,触目尽是深深浅浅的山与树,还有隐匿下不知在何处的眼睛。
两人互相搀扶着,借助锁绳半吊半扯,无比艰难地挪到了附近的一棵大树上,身上汗涔涔的。
粗壮的树杈承担着他们的重量,风一吹过,葳蕤树叶摩拭出“唦唦”的声响。
崔夷玉随手用剑刺穿树梢上蛇的七寸,压抑不下咳嗽,肩膀不住地颤抖。
大幅度的动作让他身上的裂口又一次扯开,血液将红得发黑的衣衫浸得更深。
林元瑾手扶着潮湿的树干,望向远处从灌木丛中蹿出的迅捷身影,眨眼间就到了眼前,背后不禁冒出层层冷汗。
逃不掉。
她立刻意识到。
狼是昼伏夜出的动物,一来就是一群。
崔夷玉伤势过重,头脑昏沉不说,连动作都变得稍显迟缓,没办法背着林元瑾行动,
林元瑾如今右腿还是不能使力,肿痛非常,哪怕是忍痛撑着树枝跛着走也走得很慢,根本说不上逃,拖下去只会两败俱伤,必须在这里做出抉择。
两人如今行动能力不可能跑得掉。
那么答案就很简单了。
“我下去拦住它们。”崔夷玉抬起眼,盯着林元瑾开口,声音平静非常,“你往后跑,不要回头。”
他没办法带着林元瑾走,也不可能以这具残破的身躯屠戮一群野狼。
但如果只是要以血肉之躯拦住,却并非不可能。
崔夷玉颤颤巍巍地起身,分明已经没什么气力,在破损的衣裳之下,身躯也单薄得可怕,挺起的脊背却依然如鹤翼松骨,清丽如雪。
夜风拂起他残缺的衣角,恰似展翅欲飞的鹤鸟。
时不等人,再磨蹭一下就晚了。
崔夷玉不是在和林元瑾商量,说罢就扶着树干准备滑下去,却被骤然用力地抓住了右手。
他皱着眉回头,就对上了林元瑾前所未有的冰冷眼神,甚至带上了命令般的强硬。
崔夷玉一怔,手上的动作就停了。
“你不要为了保护我就一意孤行。”林元瑾浑身发热,思路却从未有过的清晰,用力一扯,将崔夷玉拉到了眼前,视线相对,“你听我说。”
“我现在右脚行动不便,根本走不快,你也无法以一敌众。”林元瑾语速很快,“既如此,我们便换个思路。”
“我去当诱饵,你去逃。”
“你一个人肯定逃得掉。”
“荒谬!”崔夷玉瞳仁扩大,根本没思考就冷峻地反驳,根本不考虑这个可能性,“不可能!”
狼嚎声愈来愈近,甚至连林元瑾都能听到地面上随着水渍溅起的“啪嗒”声。
野狼锁定了猎物,咧开满是尖齿的血嘴,呼出一口又一口热息,如同在划定地盘,尾巴轻扫,虎视眈眈地在树下转悠。
紧随而至的是第二只、第三只。
它们的杂色的毛发尖到炸开,眼神凶狠,前足在地上摩擦着,蓄势待发。
“理论来说这是最有可能的。”林元瑾瞥了眼树下的踪影,并不在意崔夷玉的反对,平静地说,“也算是拨乱反正,你若不来救我,本就能生还。”
“相比你我二人一同死在这里,亦或是你死了之后我再被追上杀死,你一个人活下来至少是个不错的结果。”
“你怔神了。”崔夷玉死死压抑着声音,生怕惊动以至惊动了野兽,手用力到青筋鼓起,压着林元瑾的肩膀,抵着她说,“林元瑾,我活下来有何意义?我又是为什么下来?”
他的性命本就无足轻重,如果林元瑾死了,那一切努力不就白费了?!
如此近距离的质问,近到林元瑾能看到崔夷玉眼瞳里的每一根血丝,焦急与迫切扑面而来,好似用全身在向她证明他的决心。
狼嚎声再一次响起,匆匆的脚步声似乎轻盈,却又无比沉重地在他们耳畔响起。
不能再拖了。
崔夷玉眼下一沉,曲起腿就准备先斩后奏,却被林元瑾的手环住直接禁锢住了脖颈。
往日里看起来纤细到柔弱无骨的手,如今却如金环般强硬。
作为武者,崔夷玉从不会将脆弱点暴露给外人,那怕其人手无缚鸡之力,偏偏在此时出手的的林元瑾。
她并没有杀意,却用了如此极端的方式将崔夷玉强制留了下来。
崔夷玉呼吸一滞,转过头来。
“当然有意义。”林元瑾半跪在树上,俯视着他,摇头反驳,苍白的脸上浮着病态的绯意,眼瞳里竟缀上了奇异的光点,扬起了笑容,“只要你能活下来,你就能帮我报仇。”
她抬起手,避开崔夷玉头上的伤口,指尖顺着他的额头往下,滑过高挺的鼻梁、上扬的眼尾最后落到下巴。
“林家人弃我如敝履,太子与皇后轻鄙我,林琟音二度陷害我于死地。”
林元瑾自己报仇需要时间和心力,但。
“只要你是太子。”
只要崔夷玉能取而代之,一切都会变得很简单。
或许是死期将近,林元瑾哪怕说话仍旧有条有理,脸上都透着疯狂,眉眼弯如新月,笑意溢于言表。
“活下去吧。”
说罢,林元瑾松开了握着崔夷玉脖子的手,手心按在身侧的树干用力一撑,毫不犹豫地朝树下跳去。
崔夷玉目眦欲裂,以肉眼难以辨别的速度扯住了林元瑾的手臂,另一只手拿着剑将前脚已经跃上树干的野狼连头整个削掉,又呕出一口血,牙齿染得通红。
喷溅而出的血炸开,落到满地都是。
这一举动狠狠激怒了旁边的围在一起的野狼,示威般的嗥叫起来。
“你疯了?!”崔夷玉死死抓住林元瑾,怒火中烧,眼眶通红,想将她拖上来,嘶哑的声音如断裂的老弦,嘲哳难听。
“我很冷静。”林元瑾背倚着树干,能动的左脚用力地踹下面的狼,马靴的鞋跟一下子卡到狼嘴里,抬手就要去扒开抓着她的手,“不冷静的是你!我说的才是方案最优概率最大的选择!”
“你尊我为太子妃,现在也没听我的命令啊!”
崔夷玉气血上涌,只觉得眼前发黑,差点没厥过去,恨不得林元瑾是个没心没肺只会把他当挡箭牌的纨绔子弟。
“你在想什么!你连喝药都怕苦的人怎么敢被狼生吃的?”
林元瑾坠崖之后根本没有她看上去自以为那样若无其事,她处处关心他,却根本没有意识到同样是坠崖她受了多重的伤。
崔夷玉处处护着就是怕她还没等得救就先在多方刺激下虚弱猝死了。
她上一次坠崖留下的病根都还没好呢!
但崔夷玉拉不回一个一心寻死的人,就像注定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林元瑾不会将崔夷玉丢在这里被狼蚕食转身跑掉,正如崔夷玉不可能如她所说将她当作诱饵独自离开。
这个问题,从一开始就是死局。
林元瑾成功撬动了崔夷玉的手,整个人掉到树下,已然感觉不到右脚钻心的疼痛,抬眼便是一双双狰狞的眼。
她当然怕,怕得浑身发抖,在遇到死局之时浑身颤栗到发冷汗,但是当狼张着血盆大口朝着她冲过来的时候,她仍旧握紧了手中的匕首,果决地朝狼的眼睛刺去。
林元瑾没有刺中。
随着“唰啦”一声,从斜上方划开的剑挡住了她面前的野兽。
崔夷玉一言不发,从树上滑下来,已然脆弱的身躯险些踉跄,但仍然拦在了林元瑾身前,浑身透着股自暴自弃的绝望。
他也放弃无谓的争执,只是简单说了句“往后退”,拿着剑一边抵抗着周围凶狠成群结队的狼群,一边从衣服里掏所剩无几的武器。
毒药也好,暗器也好,他身上藏匿的大大小小的物件都在之前与数个刺客的缠斗中几乎用尽了。
若非如此,不过是一群野狼。
崔夷玉不再犹豫,哪怕身上的伤口再一次挣裂,直面眼前的凶兽群。
林元瑾不想拖累他,只放缓着呼吸,紧紧盯着眼前气势汹汹的狼,不愿气势落了下风。
弱肉强食,相比起即便浑身是伤但依旧保有战斗力的崔夷玉,他身后的少女显然更加好狩猎。
若是有同僚在,一眼即可看出崔夷玉此时强弩之末的身躯不管是力量还是速度,都远不如过去,但他依然在咬着牙逞强。
可也仅仅只是硬撑。
随着同伴的死去,凶性被彻底激起,野狼们愈发狰狞,前仆后继地冲上来,好像要将崔夷玉压在狼山之下。
崔夷玉膝盖脱力地曲起压在地上,手臂被压得弯曲,余光却依旧看到有一匹狼藉着掩护,趁机越了过去冲到了后面。
他瞳孔一颤,耳畔好像失去了听觉,有微黏的热意不知从何处流出来,没有来得及痛恨自己的孱弱无力,只是大声地呼着那个人的名字。
“呃啊!”林元瑾被突然蹿出的一匹狼猛地扑倒在地,脊背狠狠地撞上了虬曲数根。
近在咫尺的尖口长着,呼出酸腥的热气,黏稠的涎水从尖牙缝隙里流出,一滴一串儿地落在林元瑾的身上。
林元瑾左手死死撑着狼的左前肩,右手握着匕首,尖锐处抵着咫尺的大口。
狼显然不在乎那一点金属,哪怕被划开了血口也没理会,张牙舞爪地来回挣动,不断地朝嘴边的猎物压着咬去。
好痛……
林元瑾艰难地撑着,不知刚刚撞到了哪里,浑身剧痛无比,扯动着她的神经,喉口不断涌上铁锈味。
手上的力气在一点点减少,从肩胛骨的地方开始麻痹,眼见就要蔓延到手臂上。、
林元瑾手腕一抖,在野狼要压垮她的一瞬间发了狠,完全不在乎它尖牙要破开她的手,刹那间宛如熟稔的刽子手,将匕首用力地插入它的喉口,大拇指和小指同时一用力。
银色的刀面如旋转的铁花,随着“呲啦”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划穿了狼的喉咙。
滚烫的血飞溅,呈弧线甩开落了一地。
林元瑾眼见野狼要朝她倒过来,左手一挥,将它从身上扯开,甩到了一边。
与此同时,她的右手完全失去了力气,随着清脆的一声,匕首坠落在了地上。
好痛。
林元瑾脊柱发麻,几乎抽搐着蜷到一起,脸色惨白地看着前方的背影,呼吸都变得浅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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