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差头声音颤抖了起来,将头磕得咚咚响,嘶声喊道:“在下并不知此事,不认识伍老道,更没害死郑知府,请王爷七少爷明鉴啊!”
齐重渊似乎恼了,不耐烦道:“伍老道都招供了,郑启因为水银中毒之死,案子清楚明白。给本王打,看他能嘴硬到何时!”
几声闷闷的声音传来,高差头惨叫连连。
文素素睁开眼,眉头紧蹙。
殷知晦是刑讯高手,他却没做声,由齐重渊做了主审。
齐重渊点明了高差头所犯之罪,却没指明他要招供何事。若他不是手高眼低,极为自负,便是他气昏了头,脑子糊涂了。
文素素相信齐重渊属于前者,他身为亲王,有自负的资本。
自负过头就是心胸狭窄,有她在,殷知晦出言提醒,就是当场让他没脸。
高差头的声音声音越来越低,血腥臭气蔓延开。
齐重渊声音嗡嗡,似乎捂住嘴在说话,“给本王泼凉水,狗东西,敢装死!”
殷知晦这时终于开了口,委婉道:“他伤得不轻,嘴硬得很,一时半会审不出个名堂。王爷忙了一晚,时辰不早,不若先去歇息,这里交给我便是。”
齐重渊唔了声,起身站起来,烦躁地道:“就没个消停的时候,算了,就交给你吧。我先回去更洗,唔,臭死了!”
脚步声响起,齐重渊朝屏风后走来,居高临下打量着文素素,她低眉敛目,起身曲膝见礼。
齐重渊饶有兴致瞥了她几眼,转过身对殷知晦道:“人家是娇娘子,你可要怜香惜玉,别把人吓着了。”
殷知晦只道:“王爷好生歇息,明早我再同王爷细说。”
齐重渊摆了摆手,打了个呵欠道:“你也别太拼,待回到京城,你姑母见你瘦了会心疼,说我让你受累了。”
殷知晦失笑,齐重渊大步走了出去。
待齐重渊离开,殷知晦吩咐道:“将他带下去。文娘子,你且出来。”
文素素起身走到屏风外,高差头已经被带下去,山询正在清理地上的血污。
“这里脏,去我那边说话。”殷知晦抬腿朝外走去,文素素跟在他身后回了他的客院。
进屋后,殷知晦在案桌后坐下,朝她对面的座位点了点,她道谢后坐下来,问道:“就高差头一个嫌犯?”
殷知晦看了她一眼,颇为郁闷地道:“除了高差头,还有两个狱卒。再审,只怕死的人更多,言官那里麻烦得很。”
文素素思索了下,没追问他为何不亲自审问,道:“我以为,高差头也没甚可审之处,他只是个无关紧要,或许被威胁,或许是拿了银子办事的小喽啰。前来与他接头,交待他办事之人,这个人才是关键,估计不是死了,就是被藏了起来。中间缺了一环,高差头招供了,也无法指认幕后主使之人。”
殷知晦目露赞赏,道:“你所言极是,高差头是收了银子。你曾从他手上要了三百两现银,我当时就在怀疑,他一个差使头目,岂能一下拿出这么多现银。那时我就叫人盯着他了,可惜没找到与他接头之人。去向伍老道买水银,亦非他亲自前往,拿了二十个大钱,差闲汉武大财前去跑腿。这武大财,说起来你也熟悉,你在馄饨店将他打伤,傍晚时分没了气。”
文素素讶然,她身体不好,手上力道不足。不然的话,那一碗砸下去,武大财鼻子就得断掉,哪还有劲冲她动拳头。她用筷子戳武大财的腰,顶多让他痛上一阵而已。
殷知晦默然片刻,简明扼要道:“问川说,武大财回家之后气不过,将他娘子黎氏揍了一顿,逼着黎氏拿出做焌曹积攒的银子,前去买了酒肉回家。武大财吃得烂醉,呕吐呛到了肺,窒息而亡。”
文素素眉毛扬起,窒息而亡。
这个黎氏,有意思。
殷知晦觑着文素素的神情,敏锐地问道:“怎地了?”
文素素摇头,道:“没事。七少爷,连续两个官员死亡,这一切的起因,乃是因为你们前来吴州府办的差使。能接连让两个地方大员死,定是事关重大。你与王爷,只怕也会陷入麻烦。除非解决掉源头,否则,你们这一趟差使,真真是办砸了。”
殷知晦愣住,好半晌,他苦笑起来,道:“我以前在刑部当差,刚调入户部不到半年。”
文素素静静听着,殷知晦有刑部当差的经历,怪不得是刑讯高手。只他还未摆脱以前的习惯,出了案子,下意识中先要查个水落石出,的确是钻了牛角尖。
殷知晦沉吟片刻,道:“我们此次前来,是查江南道的海税。江南道辖下的松江府,吴州府,明州府等几个州府,产蚕桑,纺织兴盛。大齐的绸缎布匹,五成都由江南道所出。大齐向番邦所出的丝绸,收入户部国库的海税,一年比一年低,如今只余立国之初的三成左右。大齐国库吃紧,海税这一块,至关重要。温先生他们送来的账目,皆没查出异样。”
他指着案桌上厚厚的一摞账目,揉了揉眉心,“账目清楚明白,我与王爷迄今一无所获。”
文素素看向账本,对殷知晦他们遇到的困难,并不感到意外。要是能随便查出纰漏,也不会派亲王齐重渊与他前来了。
海税这一块利益巨大,牵涉甚广,他们面对的,是铁板一块的江南道官场。郑知府与黄通判,他们兴许只沾到了皮毛,被抛出来送死的棋子。
文素素问了两人的履历,殷知晦答道:“郑知府是吉州府人,调任吴州府刚两年。黄通判同为吉州府人,两人不同县,郑知府到吴州府一年之后,黄通判从茂苑县知县升任了通判。黄通判在茂苑县连做了两任知县,比郑知府对吴州府熟悉。”
这样看来,郑知府最早死,缘由就在此了,黄通判比他能得信任。
文素素沉吟了下,问道:“敢问七少爷,这次你们前来江南道办差,朝廷那边……圣上要你们查到何种地步?朝廷里的相爷大官,有多少支持你们?”
殷知晦紧紧盯着文素素,反问道:“文娘子何出此言?”
要是皇帝不全力支持,朝廷重臣在背后添乱,加上铁板一块的江南道,这里就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坑。
文素素不愿被填进去,路引在手,她考虑是否要提早跑路,远离这团麻烦。
殷知晦瞥了她几眼,淡淡道:“文娘子,武大财死了,黎氏可以去衙门状告你杀人。”
这就是威胁了。
文素素神色微凛,她本不怕官司,殷知晦故意提出来,就是在警告她。他的态度,就是唐知县判案的证据。
殷知晦话锋一转,问道:“你可会看账本?”
文素素对这个世道的记账方式不熟悉,保守地道:“我得先看看才知道。”
殷知晦拿了本账本递过去,见文素素低头翻起了账本,语气也缓和了下来。
“圣上一心要查清江南道海税这块顽疾,出行之前,圣上亦交待我们,要谨慎行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江南道文风鼎盛,从江南道出去的官员众多,闹得收不了场,那时只怕是大齐上下都得乱。朝廷的几个相爷…..他们的心思,我不敢妄言能猜得透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孰轻孰重,他们还是得掂量一二。”
换一张皮依附就是。
殷知晦终究是皇亲国戚,对大齐的忠诚毋庸置疑。
文素素嘴上恭敬说是,认真翻看着账本,心里却百转千回。
牵一发而动全身,要是动荡得厉害,端看取舍,皇帝会以安稳为上。
齐重渊不是皇帝唯一的儿子,殷知晦这个国公府公子,比起江山社稷,更微不足道了。
除了记账全部使用文字,文素素先适应了一下,遇到不明白的地方,便开口询问。
殷知晦很有耐心细致解释,文素素很快就看完了,弄清楚了大齐收取赋税的方式。
大齐的布匹出海,收取的赋税,比销往大齐本国的要高一成。
大齐有各大行当,粮食有粮食行,花草有花草行。各种布匹面料属于布行,纺织作坊,布庄铺子等都纳入布行名下。
出海的布运到码头,由苦力扛到船上。苦力每扛一次布,便可领到一根标有海税记号的木签一根,凭着木签去布行领工钱。布行则将木签汇总,送往衙门。
衙门则根据收到的木签数,核算收取出海的布匹赋税。
文素素看明白了,只要在源头数据上动手脚,海税的账目,自然查不出任何异样。
只是要查源头数据,面对的便是刀光血影。
殷知晦深深凝视着文素素,肯定地道:“文娘子也看出了不对劲。”
文素素抬眼迎着殷知晦深沉的眼眸,面不改色,用春秋笔法道:“账目清楚。”
殷知晦缓缓靠近椅背,手指点着案几,道:“这几天王爷去过很多次码头,我也去过。文娘子,明早我们一道前去走一趟。”
文素素爽快应了,起身告辞:“我身体不好,熬不住,先回去歇息,明早才有精神陪着七少爷前往。”
殷知晦嘴角微微上扬,道:“旁边有空置的客院,文娘子无需来回跑,就在客院歇息一晚。我让人给文娘子备好更换的衣衫,有任何需要,你吩咐山寻询便是。”
真是狡猾,这是不放心,要防着她溜走不干了。
文素素说是,殷知晦唤了山询吩咐了一通,她曲膝告退,走出了屋。
天际星星璀璨,空气清凉宜人。
文素素垂眸跟着山询前往客院,脚步轻盈而愉快。
殷知晦聪明过人,如今困在江南道,算是接纳了她。
齐重渊贵为亲王,志大才疏。
权势富贵险中求,机会就在眼前,她当然不会跑!
第二十八章
文素素听到轻微的脚步走动, 眼睛倏地睁开,外面天还黑着,廊檐下挂着的灯盏, 从窗纸上透进昏暗的光。
脚步声近了, 一只手撩起床帐,文素素不动声色将铜枝灯盏上拆下的铜条, 塞在枕底。
许梨花的小声中透出兴奋, 唤道:“老大, 起身了。山询过来说,七少爷已经起来在用早食。”
文素素嗯了声,翻身坐起下床穿鞋, 顺便挽起头发,将铜条插上固定发髻。
许梨花点亮灯盏,喜滋滋捧着一身新衫裙走来, 道:“山询备好了衣衫,说是老大不满意再换。”
衣衫是深青细布衫裙,里外鞋袜齐整。无论针线与布料,比文素素先前的粗布旧衫好上数倍。
许梨花摊开衣衫,道:“山询夜里前来接小的, 让小的跟着伺候老大。瘦猴子与贵子都羡慕得很,想要跟着一块来。山询说,七少爷没开口让他们来。呵呵,谁叫他们是男人。”
“七少爷待老大真好, 真妥帖。早食有羊肉汤饼,还有白切羊, 鸡丝白粥,黄橙橙的咸鸭蛋。”
许梨花咽了下口水, 说得眉飞色舞。
文素素穿上衣衫。换上了新鞋,在地上踩了踩,大小长短合适,鞋面同样是青色细布,鞋底是密密的千层底,走路轻盈便捷。
山询做事真是妥帖。
许梨花还在双目放光喋喋不休,文素素淡淡地道:“闭嘴。”
许梨花话戛然而止,瑟缩望着神色肃然的文素素。
“跟着我出去,你要切记住,多看少说,管住嘴。管不住,祸从口出,就是一个死字。”
文素素语气永远平淡,许梨花却听得后背发寒,忙不迭点头,“是,小的记住了。”
“遇到不懂之处,你记在心里,在私底下无人之处,可以问我。多跟着山询问川他们学习,不止是山询问川,所有人都可能成为你的老师。”
不止是许梨花,何三贵与瘦猴子一样如此。出身底层倒不重要,关键是世面见得少,这是他们最缺乏,需要尽力弥补之处。
殷知晦让许梨花跟来,除了方便之外,也要看她的御下。
小细节尤为重要,细枝末节处,向来容易出错。
洗漱后用完饭,天空变成了深蓝,文素素走出去的时候,殷知晦恰好也从齐重渊客院的方向走来。
文素素曲膝见礼,殷知晦颔首回礼,上下打量着她,从本白衫裙换成青色,此刻与天色融为一体,沉静如薄雾中的山峦。
问川前来马,山询驾车等在那里。殷知晦接过缰绳准备翻身上马,动作停下来,看着走向马车的文素素问道:“你可会骑马?”
文素素思索了下,保守地道:“学一学应当就会了。”
殷知晦嘴角不禁上扬,她总是能给人惊喜,“待你身子好了,以后出去就骑马。”
文素素道了谢,同许梨花一起上了马车。车很快行驶起来,低垂着头的许梨花长长呼出一口气,摸索着身下八成新的坐垫,羡慕地道:“上好的锦缎拿来当坐垫,小的这辈子都没穿过锦缎,只穿过放置年成久了,已经褪色的绸衫。”
文素素微蹙起眉,问道:“你以前家中可养蚕织布?”
虽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吴州府遍地机杼声,江南道的海税能影响到大齐的国库,百姓的日子实在艰难得过了。
许梨花道:“我们村子里家家户户都种蚕桑,织布。有地的富户家,种得更多。小的家穷,赁了富户家的三亩地,富户不许在田埂空隙处种桑,说是桑吃地的肥,坏了庄稼收成。小的家就在房前屋后种一些桑麻,多少养一些蚕,蚕茧卖给缫丝的作坊,每年到时候他们会到村子里来收。麻布不值钱,麻都留着自己织布,说起来,现在正是卖春蚕的时候。”
“春蚕?还有夏蚕秋蚕冬蚕?”文素素不懂蚕桑,认真问道。
许梨花好奇看了眼文素素,心道她也来自乡下,难道这些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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