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在船上只看到了周王妃的身影,这次她穿着褐色的锦缎厚袄,外披丁香色风帽。
不知是太消瘦,还是太过紧绷,显得她的五官偏冷硬,眉心总是不自觉蹙起,在额头中间留下一道浅淡的纹路。
文素素眼观鼻鼻观心,恭谨地再次曲膝见礼,“见过王妃。”
周王妃这次目光在文素素身上停顿得久了些,秀眉聚拢,很快就散开了,手微微抬起,矜持地道:“文氏无需多礼。”
文素素起身,殷知晦干站了片刻,侧身在前,道:“王妃里面请。”
周王妃轻点头,目不斜视向前走去,文素素等她走到了前面,跟在了身后。
“王爷来了,见过王爷。”瘦猴子见礼的声音,在门房处响起。
几人停下脚步回过头,齐重渊已从马车上跳下来,他抬头看到几人,脸上的喜悦来不及收回,僵在了那里。
“薛氏,你怎地来了?”齐重渊盯着周王妃怪叫,随即脸一沉,“好你个薛氏,竟敢查我行踪!”
第四十八章
齐重渊怒气冲冲, 挥舞着手臂冲上来,好像是要吃人一样,怒斥道:“你来作甚, 滚, 滚滚滚!”
殷知晦深吸了口气,闭了闭眼迎上去, 按住了齐重渊乱舞的手臂, 巧妙用力, 将他拖到了一边去。
“王爷,先前在姑母的宫里,我与你说过了, 圣上催得急,我请王妃帮着厘账。”
殷知晦尽量好声好气的解释,齐重渊却仍然拉着脸, 用力甩开手,不屑斜了眼周王妃,不屑地道:“她能算什么账,她一个妇道人家,识得几个只就充作读书人了。户部的账目, 关系着天下财赋,让她一个后宅妇人来算,阿愚,你莫不是也晕了头!”
文素素看了眼跳脚的齐重渊, 再看向挺直脊背站在那里的周王妃,她下颚倏地绷紧, 脸颊抽搐了几下,好似在极力隐忍, 克制,却没能克制住,圣上那股浓烈的厌恶,声音如凛冽的寒风,从齿间挤出:“阿愚没晕头,是我晕了头,我这就回去!”
齐重渊顿时更怒不可遏:“薛氏,听你这话,可是不满了,你懂甚,你以为大齐的财赋,是你薛氏那点买卖,拨动算盘珠子就能算清楚?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你不要以为去阿娘那里告状,阿娘护着你,我就怕了你!”
周王妃呼吸渐沉,文素素见她太阳穴的青筋突起,整个人都在簌簌发抖。
殷知晦头疼欲裂,疲惫得不再解释,道:“王爷,下雪了。江南道的事情快满一年,必须马上解决。圣上已经不满了。”
听到圣上不满,齐重渊的气焰,逐渐往下压沉,他哼了声,走到文素素身边,上下打量着她,道:“可有人欺负你?”
文素素很想笑,她摇摇头,道:“没人欺负我,外面冷,王爷快进屋去。”
齐重渊马上道:“卿卿穿太少了,外面下雪了,你跑出来作甚。京城不比茂苑,京城的冬天,真能冻死人。快进屋去,别再生了病。”
周王妃眼睁睁看着齐重渊瞬间换了张脸,体贴入微地关心着文素素,打开大氅替她挡住风雪,一起朝着屋内走去,她微微仰起头,看向回廊外细细密密的雪花,目露讥讽。
殷知晦落后一步,晦涩道:“对不住,让王妃受气了。”
周王妃呵呵,冷冷地道:“你何须替他赔不是,这些年来,你已经替他赔了无数的不是,我也替他收拾了无数次的烂摊子,娘娘更是为了他费尽心血,他从没念着我们一个字的好。他对待他真正好的人,从不放在心上。”
殷知晦没有接话,道:“王妃与王爷起了口角,王爷还在气头上,以为王妃是来兴师问罪,一时没能按耐住,话说得着实过了些。”
周王妃道:“我就问了他几句,青书交来账目不大对劲,里面有十两银子一把的紫檀木柄伞,他就怒了,说我管着他的花销用度。王府的铺子庄子,好些都入不敷出,庄子收成的那几颗粮食,要养王府上下那么张嘴,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要是不用丰裕行,随他买十两银子,一百两银子的紫檀木伞去!”
殷知晦知道青书琴音的月俸,一个月二两银,平时除了他打赏一些,几乎没别的进项。他本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只叹了口气,深深作揖下去,道:“是我考虑不周,王妃莫要怪罪。下雪了,我送王妃出去。”
周王妃抬腿朝正厅走去,自嘲地道:“都已经被看笑话了,我走什么走。”
殷知晦默了下,道:“文娘子不会看王妃的笑话。”
周王妃脚步微顿,朝殷知晦看去,道:“是吗,我倒要好好看看。”
正厅里,萦绕着一股橘子的香气,齐重渊嫌弃不够暖和,正在兴致勃勃亲自往熏笼里加炭,他偏头朝文素素笑,完全看不出先前的震怒。
“真是胡闹,凉一些脑子能清楚,哈哈哈,卿卿可别真出去了,身子刚好,可别又病了,听话啊。”
周王妃说不出什么心情,脑中也一片麻木,面无表情站在那里。
殷知晦忙请她坐在下首,拿了本账册递给她,“王妃你先看着。”
齐重渊拨弄了几下炭,站起身拍着手。文素素让许梨花出去打水,“王爷辛苦了,先坐着歇一会吧。”
齐重渊在上首坐下,抬手招呼文素素,“你也过来坐。”
文素素说是,在杌子上坐下,提起小炉上的茶壶斟了几盏茶,问川见状忙上前,端起分别奉到齐重渊周王妃面前。
许梨花提了热水进屋,青书伺候着齐重渊去架子边清洗,文素素对许梨花道:“熏笼的炭熄了,你提出去重新点了。”
许梨花提着熏笼走了出去,周王妃望着熏笼,满脸的嘲讽。
齐重渊净手之后走过来坐下,盯着案几上堆着的账本,头疼地问道:“堆了这般多的账本,何时方能查完?”
殷知晦道:“我们尽量快一些。”
齐重渊唔了声,他突然看向周王妃,道:“王妃自认为看账厉害,你且说一说,这些账目,你何时能看完?”
周王妃额头的青筋又跳了几下,她极力按住心底翻滚的戾气,声音平平道:“我方拿到账本,尚无法回答王爷。”
齐重渊挖苦道:“先前王妃说得那般慷概激昂,我以为王妃今晚就能看完账目呢!”
周王妃拽紧了手上的账本,垂下眼皮,敛去了眼里的冲天怒火。
殷知晦忙道:“问川,挑出庆泰十一十二十三年,一共三年的账本,总账细账都要。王妃,你看松江府,王爷看明州府,我看湖州府,文娘子看吴州府。温先生蔺先生喜雨问川你们,在一边做记录,标记账目有问题的地方。”
问川他们忙碌起来,找出了庆泰十三年的账本,按照各州府分了。
周王妃不解道:“为何要看这一年的账?”
殷知晦照着先前文素素的建议解释了,周王妃哦了声,没再继续多问,看了眼沉静的文素素,她忙收回视线,低头专注看了起来。
所有人都开始忙碌,认真看起了账目。齐重渊一手拿着账本,一手揉着头,道:“他们这些官员狡猾得很,哪能轻易看出面做了假?何况,这么多年过去了,又是先帝时期的账目,查无可查。”
殷知晦头也不抬道:“对比粮食的产量,其他生意的商税,当年的天灾人祸,各府,县,赋税的变化,便可知道是否做了假账。要查账,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变化总得有缘由,这与我们查蚕桑亩数的道理一样,都是查根底。”
齐重渊瞥了眼周王妃,看着文素素笑问道:“这定当又是你想出来的法子吧?”
文素素面前摆了几本账本,她在横向对比每年的数据,低着头看得认真,齐重渊问了一阵,她才反应过来,嗯了声,“皆因王爷指导得好。”
不管自己可有指导,齐重渊听得都爽快至极,哈哈笑了起来。
周王妃看着文素素,心情复杂至极。
齐重渊笑了一阵,将账本一放,道:“我累得很,你们继续看,我得去歇一阵。”
文素素站起身,让青书领了齐重渊去前院的屋子歇息,“王爷若是饿了,就先用饭吧,灶房里准备了锅子,天气冷,吃锅子暖和。”
齐重渊温声道:“好好好,卿卿就是体贴,你也别累着了。”
文素素说是,送走了齐重渊,回到杌子上继续坐下,继续看起了账本。
齐重渊离开之后,屋子里的气氛一下轻松不少,只听到小声的说话,翻动账本,行笔走墨的沙沙声。
账目对周王妃来说不算难,起初不甚熟悉,遇到不懂的地方,便向蔺先生请教,很快她就明白了官府的记账方式,埋首认真看起来。
看了一会,周王妃抬起头歇息,看到文素素手边堆着查过的账本,比她与殷知晦两人查完的都要多,
周王妃怔了下,禁不住问道:“怎地这般快?”
文素素抬头,疑惑看着周王妃,看到她手边的账本,明白了过来。
她会心算,对数据很是敏锐,看账就非常快,也无需其他人帮忙记录,拿起笔蘸了墨汁,很快就做好了标注。
周王妃没再问,指着她手边纸道:“可能给我瞧瞧?”
文素素拿起纸递了过去,周王妃接过一看,纸上记得很简单,她没能看明白,问道:“这个秋丝是什么意思?”
“秋蚕茧能缫出来的丝,对应能织出多少布,后面有个十二,吴县,表示是庆丰十二年,吴县的数量不对。”
文素素细心解释着,“写字麻烦,我为了省事,就写得简单点。等下我做总结,自己能看得懂即可。”
周王妃愣愣道:“什么总结?”
文素素道:“查账,查出来何处有问题,得做一份总结,否则就是白查了。”
殷知晦听到她们说话,见周王妃神色若有所思,帮忙解释了文素素打算做的总结,“呈给圣上的禀报折子,由文娘子拟。”
周王妃难以置信看着她,“你会公函折子?”
官府来往文书公函,呈上御前的折子,都有自己的各式,文素素依样画葫芦也会写,为了稳妥起见,文素素写好之后,经殷知晦他们修改,再呈给圣上。
文素素便道不会,“我按照自己的写,七少爷他们会整理。”
周王妃嘴里泛起阵阵苦涩,说不出的难受。
齐重渊先前的讽刺,周王妃并不放在心上,除了刚成亲时,两人相敬如宾了一段时日,这些年关系愈发不好。
薛老太爷,阿娘他们都劝她要软和些,齐重渊是王爷,是她与薛氏头上的天。她已经有了儿女,殷贵妃圣上都对她满意,只要安分守己,她始终是周王妃。
她自己也明白,无需与齐重渊计较,可她就是控制不住,见到他时,她总压制不住心底的那股烦躁。
她看不起齐重渊,厌恶他的有头无脑,却处处逞强。
她自小在算账上就有天分,这些年来,管着王府的中馈,丰裕行的总账,也要由她过目。
谁曾想,她却输给了一个乡下来的妇人。
衬得她跟齐重渊一样自命不凡,成了一场笑话。
忙了一阵,文素素肚子饿了,看了下时辰,道:“先用饭吧。”
许梨花忙去灶房张罗。问川他们忙着收拾,各自匆匆用了些饭食,便继续埋头苦干。
齐重渊百无聊赖,前来看着他们还在继续忙,说了几句话就回屋去歇息了。
这一忙,直到夜半时分。
账目总算查完,大家都高兴不已,起身活动着手脚。蔺先生走出门,看到房顶地上厚厚的一层白,道:“好大的雪!”
殷知晦他们听了,忙走了出去,下了台阶,查看积雪的深浅。
文素素跟着走出屋,一股寒意扑来,她顿时打了个寒噤,望着还在继续飘飞的雪花,问道:“往年京城也这么早下雪吗?”
周王妃走在最后,闻言她看了眼文素素,道:“往年京城也下雪。雪要是连着这般下两天,就该有百姓遭灾了。”
文素素道:“朝廷应该会赈济。不过,朝廷应该会提前做好预防。”
周王妃看着她片刻,失笑道:“天灾人祸皆难防。”
文素素不懂大齐朝廷以及官府如何办事,她便没有做声。
殷知晦对周王妃道:“这场雪下得有些大,我先去寻王爷,提醒一声,准备好施粥。王妃,施粥的粮食,就要劳烦你准备了。文娘子且坐一会,我很快就回来,将后续的事情忙完。”
文素素思索了下,道:“赋税的事且先放着,雪灾的事情要紧。七少爷,既然你们认为这场雪下得太大,恐造成雪灾。施粥归施粥,不若你们提前先去京城各处走一走,尤其是穷人住的地方。要防止雪压塌了屋顶,也要提防走水。”
蔺先生立刻抚掌附和,“娘子的想法妙!这个时辰,宫门衙门都关着,京城的百姓也在睡梦中。屋顶塌了,烧炕烧火取暖,起了火都不知道。”
殷知晦颔首,点了问川喜雨他们,各自前去一地:“我先去同王爷说一声,即刻出发!”
大家一起离开了,庭院的雪地上,留下些凌乱的脚印。
文素素见周王妃立在廊檐下,似乎变成了一尊石像,一瞬不瞬盯着庭院的雪,她想了下,道:“时辰不早,王妃早些歇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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