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得大方,仿佛昨天什么也没发生一般。
茯芍顿了下,马上回应道,“晚安!”
陌奚的视线下移,落在她怀里的花篮上,隔着布,嗅到了里面的东西。
“你去捕猎了么?”他往前几步,游出了房间,自然而然地与她寒暄。
茯芍迅速抬眼看了下他,接着把手一伸,将花篮送到了陌奚身前,“我也给你带了一份。”
陌奚没有接过花篮,而是俯下身,抵着茯芍的额,探出了蛇信。
低缓的嘶嘶声钻入了茯芍的耳朵,在陌奚靠近的瞬间,她便被他身上那甜腻的气味所包裹,甜得她晕乎乎的,又有点脸热。
片刻,茯芍听到了轻轻的一声反问:“也?”
她暗道一声糟糕,被识破之后红着脸退开,手足无措地摆手,“我不饿啦……”
她还记得要给陌奚一点儿清静的决定,于是将花篮推到陌奚怀里,低头快速通过走廊,进了自己的房间,只在关门前扭头说了一句,“有事叫我,我一直在的。”
空荡的走廊上,只剩下陌奚一蛇。
他看了会儿茯芍紧闭的房门,随后挑开花篮上的布,看见了里面的东西。
一束金黄的苦荬菜被幼鼠挤在角落,纵然落了几片花瓣,可那鲜明的颜色依旧不容忽视,让人惊叹。
蛇不吃花,但茯芍记得,陌奚喜欢。
即便她知道他昨日出门折花大抵是假的,可还是为他寻来了韶山中最璀璨的花卉,和陌奚蛇毒一样颜色的花卉。
陌奚用舌尖抵住獠牙,注射孔隐隐发痒。
连着几天,陌奚都没怎么见到茯芍。
她不再缠着他,偶尔巧遇也都是聊个三两句便离开。
陌奚很容易明白她为何会有这样的转变,韶山六百里,唯一能改变茯芍态度的只有那条老蛇。
那条迟缓的老蛇,看起来没有几天可活了,陌奚也就并不把它放在眼里,只是眼下接连几天不能和茯芍亲近,让他有点失去耐心。
对着水镜,陌奚勾了勾自己变幻出来的微卷长发,外头春光正好,阳光正烈。
他转身出门,第一次叩响了茯芍的房间。
他不喜欢事情脱离他的控制,人也好,事也罢,最好按照他的步调进行。
在陌奚敲第三下的时候,房门缓缓打开了。
开门的不是人手,而是一条细细的蛇尾。
偌大的房间上空,玉杆横竖,长短不一的杆子上盘绕着一条巨大的黄蛇。
蛇躯男子腰粗,长度超过八丈,霸占了整个寝室的上空。
圆润秀美的蛇首搭在光线最暗的角落,那双琥珀色的蛇瞳尚不清醒,还有两分惺忪。
陌奚叩门的指尖一顿。
嗯……这可不是他意料中的场景。
前后两世,陌奚都未曾见过茯芍的原型。
他迅速扫了眼屋内,如他所想,老蛇并不会和自家小姐睡在一起,这间屋子到了白天就只有茯芍一蛇独居。
“姐姐?”茯芍清醒了过来,巨大的蛇首自上空俯下,凑到了陌奚身前,虚虚绕了他半圈,疑惑他这个时间为什么会来找自己。
陌奚抬手,覆上了硕大的蛇首。
靠近之后他才注意到,茯芍的蛇颈之前有一对白色的耳鳍,中间撑着几根长长的黄玉骨,像是两把折扇,放松地贴拢蛇颈。
陌奚被那两对耳鳍吸引了注意力,这对白色的鳍,给茯芍平添了一丝奇幻仙逸,像是上古神兽图鉴里的存在。
她不是邪妖,她修的是仙道。
陌奚脸色憔悴。
“我……”他咬着下唇,似乎有些难言启齿,雌化的脸上脆弱无比,半晌,才低低呢喃,“我梦见了被那些修士追杀的场景……”
茯芍的睡意褪去,心疼地磨蹭陌奚的脸颊。
她变回原型后身体大了很多,这一磨蹭,不知道是不是太用力还是怎么了,陌奚陡然一僵,片刻才又抬起眼,]u地看向她。
“姐姐别怕,”茯芍没有注意到那点僵硬,安慰道,“韶山很安全,不会有人来的,我会保护你。”
她虽然不知道那些修士到底有多少厉害,可两千八百年了,从没有人能突破父亲的结界,应当是没有大碍的。
“我知道,可我还是害怕……”陌奚抱着双臂,瑟缩着垂下头,苍白的脸被两侧墨发遮蔽,他颤抖地吐音,“火、好大的火,他们用火烧了我的巢,用雄黄割我的肉,我被旧皮蒙住了眼睛,什么都看不见……”
茯芍听着,连她都开始害怕了。
黄玉色的蛇首在他身边转来转去,有点着急,“那、那要怎么办呢?”
她也没有安慰蛇的经历,只能由衷地骂上两句,“这些卑鄙的人类,怎么能这么恶毒!”
陌奚没有回话,屋里只有低低的啜泣。
茯芍心疼急了,她珍贵的、唯一的同类,要是哭坏了可怎么好。
她不断用蛇首去蹭陌奚,“姐姐、好姐姐,你想吃点什么吗?”
这是她唯一知晓的安慰手段了。
“我不想吃东西。”陌奚抬手拭去眼角的泪,凄楚地抬头,剔透如绿宝石一般的蛇瞳四周泛起了可怜的红意。
他轻声说,“我不想单独待着。”
茯芍茫然地偏首。
那双玉筑似的手抱住了她,像是两片轻柔的雪。
美艳的雌蛇在她耳旁呵气,“缠紧我……求你。”
第十三章
“唔……”
玉器琳琅的闺房里,白玉榻上的却并非千娇百媚的闺阁小姐,而是两条触目惊心的巨蛇。
墨绿长蛇近九丈,与另一条稍细些的雌蛇缠绕在一起。
两种截然不同的颜色交织涌动着,一处抽离,另一处便愈发缠紧。
独属于蛇类的气息在房中铺开,阴冷潮湿,充溢着捕食者的威慑力。
茯芍按照陌奚的要求,紧紧缠住了他。
她在书上看到过,同一窝出生的幼蛇都会缠在一起,就像是其他禽兽幼崽那样,因为脆弱,所以需要抱团。
如今他们早已成年,可这样的姿态,依旧能唤醒最初的安全感。
陌奚告诉她,外面的蛇成年后虽然独来独往,可伴侣、姐妹之间依旧是同穴相缠而寝。
茯芍觉得他说得对!
和信任的蛇密不可分地缠在一起,的确很安心。
这是人类睡觉时盖被子的踏实感,由来已久,挥之不去。
茯芍第一次看见陌奚的本体,说不出来的震撼。
陌奚有一种典型的蛇之美,不动声色,却如二月春风般,暖意里夹杂着两丝阴冷的寒。
更别提他的本体比茯芍大――大就是美,美就是大!大蛇就是美蛇!
那致命的蛇毒、幽暗的鳞光还有庞大的身躯,都非常符合蛇的审美。
茯芍是条传统的蛇,审美也相当传统,她觉得姐姐的本体美极了,和古画里那些不祧之祖一模一样,甚至更加生动鲜明。
他的本体比变幻出来的人皮更加好看。
但她与世隔绝,那种人皮或许是外面的潮流也未可知。
茯芍贴着陌奚,把前几天对自己“不要太腻烦”的教诲通通忘了。
睡意一起,她便松懈了理智,蛇吻迷迷糊糊地张大,反复丈量着身边的陌奚,试图把他吞下去。
张到极限的蛇口依旧不能吞掉陌奚,那对尖尖的白牙在陌奚的鳞片上划来划去,怎么也找不到合适入口的地方。
直到陌奚回首,用蛇信碰了碰她,茯芍才陡然清醒。
她匆忙合上嘴巴,惊慌地和陌奚道歉,“对不起姐姐,我、我不是想吃你!真的不是!”
她紧张起来,那一对服帖的耳鳍也微微展开,像是两把白娟蒙的玉骨扇。
陌奚轻笑,“我知道,没关系。”
她只是太喜欢他了而已,喜欢到了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就想吞进肚子里。
这种感受陌奚再理解不过,上一世,他便是把枯槁的茯芍吞了腹中,让她彻底和他融为一体。
茯芍大为感动,换作有蛇在她睡觉的时候咬她、盘算着怎么把她吃掉,她一定立刻把对方杀了,姐姐却连反抗都不反抗,还微笑着和她说没关系。
她咿咿呜呜地哼唧了起来,“姐姐,你咬我吧,要是我再吞你,你就使劲咬我。”
陌奚没有拒绝,认真应下了,“好,下回我会记得的。”
他挪动蛇首,悬在了茯芍之前,一颗墨色圆润的丹珠现了出来。
“芍儿喜欢我,想吞噬我是情理中事。要是心里难受,就吞我的蛇丹吧。”
茯芍再次为陌奚的善解蛇意所震惊。
“好姐姐,你怎么能这么温柔。”爷爷总是说她没心没肺,缺少蛇的果断狠绝,但眼前的雌蛇比她还要温和,他真的是条蛇吗?
蛇做不出表情,但茯芍隐约觉得,那双翠绿的蛇瞳里泛着笑意。
他低下头,将蛇丹拱到茯芍嘴里。
墨绿的蛇丹流入腹中,一股清凉的饱胀感随之涌起。
茯芍真的产生了餍足的饱腹感。
她听见陌奚在自己耳旁呢喃吐信,“倒不是温柔,只是我听闻伴侣之间偶尔会交换蛇丹,以免在情绪失控时吞噬对方。”
茯芍闻弦知雅意,立刻把自己的蛇丹也喂给了陌奚。
“姐姐呢?”她试探道,“姐姐想吃我么?”
回应她的是湿冷的吐息。
陌奚没有拒绝这次的交换,他吞下了茯芍的蛇丹,那馥郁芬芳的丹珠比他的体温稍高一些,带着温凉的暖意。
黄玉蛇丹甫一入体,茯芍的气息立刻铺散开来,春雨般融入他的五脏六腑和血肉筋骨里。
陌奚垂眸,化作本体之后,他没法闭眼,只是尾尖沙沙颤栗。
他已吞过十数次茯芍的蛇丹,可永远都无法习以为常,那甘美的气息,每一次都让他亢奋心惊。
妖冶的绿瞳盯着茯芍的七寸,片刻后他移开目光,克制着自己的呼吸,最终平复到了最低频。
越是迷恋,越需要清醒。
她太香了,如果连他都难以抵抗茯芍的气味,那么等她去了蛇城以后,其他的蛇妖会是什么反应。
渐渐平复下去的蛇息又浑浊了起来。
陌奚有些躁戾,为她甜美的气息即将被外人窥探,又为心中永不餍足的空虚。
还不够。
现在的茯芍还不够美丽,她需要更加专横、更加残忍、更加嗜血,只有这样,她绞缠自己的力度才会充满深沉的爱意。
他不会失控,可他乐于看见茯芍失控在他的毒液、血肉和权欲中。
茯芍的蛇信采集到了他波澜起伏的情绪,她蹭了蹭陌奚的蛇颈,安慰道,“姐姐,别怕了。”
她以为他还在为噩梦所惊扰,于是柔若无骨地贴着他,尽可能地覆盖他的身体。
“我缠着你呢。”
收紧蛇尾,她将陌奚缠得更紧。
陌奚胸中的戾气由此化作甜腻黏稠的蛇毒,麻痒地堆积在两边獠牙里。
太平淡了……体温在攀升,可他无甚波澜地想着,她根本不爱他,动作之间并无多少占有欲。
“嗯。”陌奚回应着茯芍的磨蹭,与她首尾交缠、不留空隙,说出来的话却含蓄客气,“谢谢你。”
在紧密的绞缠中,茯芍昏昏沉沉地睡去。
第一次和同类缠绵而眠,肚子里还有一颗饱胀的蛇丹,这感觉前所未有的舒适。
她在半梦半醒间,听到陌奚低声问她,“明天要做什么呢?”
茯芍困倦地回了,“唔……晒太阳……”说完她又把自己往陌奚的身体里埋了埋,让自己每一寸蛇尾都沉溺在这美妙的安心感中。
肃杀的寒冬过去,这本来是茯芍最喜欢出门晒太阳的时候,但陌奚说他不喜欢光,茯芍便把防光结界开了,一连几日都没能享受日光浴。
她只打算睡到下午,申时出门,找个草坡晒晒自己一冬天的寒气。
踏实地睡了一觉后,等茯芍醒来,房间里已经没了陌奚的身影,只有充斥空中的气息表明他的确来过这里。
茯芍探了探蛇信,从气息中提取到,姐姐是在半个时辰前离开的。
陌奚的味道像某种冰镇的果酒,初尝时冰凉甜润,喝下之后才会被其中的烈酒所慑。
有时候闻多了,茯芍会陡然一个激灵,后知后觉地发现对方的修为在自己之上,有杀死她的能力。
这样诱人深入的陷阱,也很有蛇的魅力!
茯芍没有长辈,如果要找一个蛇界中的楷模,那她选择陌奚。
自己要修上多久,才能像姐姐一样危险又迷人呢……真有动力。
她一边畅想着自己的未来,一边换了衣服,穿一条露背的姜黄抹胸便游出了小楼,前往自己惯去的草坡之一。
下午春光正好,经过半天晒烤,草坡和空气都被烘得暖洋洋的。
茯芍平趴下来,蛇尾铺开,压在春天的嫩草上,下巴搁在一块温暖的岩石顶部,双手贴在身侧,眯着眼,放松接受春日的洗涤。
春天,真是个好季节――虽然她更喜欢秋天。
春天的猎物太过瘦弱,秋天要肥上一圈;何况秋天的发青也没有那么激烈。
这么说来,还有一个月她就要到发青期了。
随着修为的增长,发青期对她的影响越来越弱,可每每到了这个时节,茯芍总还是躁动不安,像是突然被火焰燎了一下。
姐姐说她会帮她的,也不知是怎样的帮助。
姐姐是一条有远大志向的雌蛇,从不屈服于兽性,想来在克服发青期这方面很有经验。
茯芍趴在草地里一动不动着,一只不长眼的蚂蚱没有注意到她,从她面前跳过。
巨大的蛇口骤然张开,将它吞入口中,接着又变回了人首。
咔嚓咔嚓,香香脆脆。
即便有发青期,但和冬天相比,春天也还是实在是太美好了,小零嘴都多了起来。
把虫子吞下肚后,茯芍才惊觉――
姐姐的蛇丹还在她肚子里!
她艰难地从和煦的阳光浴下起身,扭动着爬起来,要去找陌奚。
刚一起身,身后便传来蛇腹碾过草丛的声响。
茯芍回头,看见陌奚从远处游来,立在她尾旁,若有所思地凝视她。
“姐姐,你怎么出来了?”茯芍看了看天色,天上日光还浓,陌奚说过,他讨厌太阳。
“我听见你起了,便来找你奉还蛇丹。”
茯芍连忙张嘴把陌奚的蛇丹吐了出来。
她觉得自己在陌奚面前实在是有些太过放松,连吞了别人蛇丹这样的大事都能忘了,还优哉游哉地出来晒太阳。
姐姐听见她出门的声音时,不会以为她要携丹逃跑吧――虽说自己的蛇丹也在姐姐肚子里,但姐姐的蛇丹比她多了整整一千年的修为,这样的交换是姐姐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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