琮泷门门主气得双手负后,在殿内烦躁地来回踱步。
“师尊息怒。”他的大弟子用清洁术去掉了地上的碎瓷,接着快步走到门主身边,传音给他,“您这样说,传出去了又要叫浮清仙尊误会。”
熟料这话不仅没有平息门主的怒气,反而成了火上浇油。
“他误会!他误会啊!反正他已经要把我这个门主革了!正好我也不用头疼凶犯是谁了!”
“师尊!”大弟子无奈,暂且软下言语,好生劝慰道,“弟子知道您心里不痛快,今日议事,浮清是过火了点。他素日威名赫赫,突然一下子被全宗弟子‘另眼相看’,心中恼火也是正常的,未必就是针对您。”
“他还不是针对我?”门主气笑了,“十八位长老,三个副门主,他就指着我一人说事,说什么门内人心惶惶,七日之内抓不到凶犯就要开长老会,判决门主是否失职――他有本事,他怎么还没抓到凶犯呢!”
“正因他抓不到,所以才想着推出个顶罪的嘛。”大弟子道,“这么大的事,门内弟子害怕,外面的其他宗族还有仙盟也要我们给个交代啊。”
“好好好,交代!”门主甩袖,“但我告诉你,他是曹操,我可不是王!想借我的头以安军心,做梦!”
“师尊,事已至此争吵无用,总得拿出个解决之法。”大弟子沉吟道,“浮清仙尊能把您当作王,您何不也找个王?”
“你是说,我也找个替死鬼?”门主想了想,还是摇头,“不妥不妥,这是琮泷门发生的事,门主就我一个人,我还能往哪儿推。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门主眯眸,“除非我真的找到了凶犯。”
“您去哪儿找呢?”
门主抬眸,目光锐利地看向自己的大弟子,“你说呢?凶犯是谁,琮泷门上下八千弟子不早就知道了么。”
大弟子倒吸了一口凉气,“师尊,三思啊!别人就算了,仙尊可是琮泷门的门面,正因有他这样的合体期大能在,我琮泷门才能跻身上三宗之列。”
“我这个门主都当不下去了,还管琮泷门排行老几?”门主传音给他,“你跟我的时间最长,你自己说说,自我上任门主以来,对浮清如何?”
“我是处处敬重他,把他当做自己的师父孝顺,可他呢?他有把我放在眼里么?仗着实力高超,越俎代庖的事情他做了几回,有他在,我这个门主和傀儡有何差异!”
“浮清仙尊是六代元老,又是合体期巨擘,树大根深,谈何容易。不妥不妥!”
门主怒道,“他是你师父还是我是!连你都这么向着他,可见我委实窝囊!”
弟子扶额,“就是因为您是我师父,我才要劝您。再说他座下弟子中家世显赫者不计其数,别说是浮清了,您就连他的弟子沈枋庭都斗不过啊。”
“沈枋庭……”门主捻须,“对了,浮清素来清高,不管庶务,也不屑授课传道,他的一切都是沈枋庭打理的。座下的那些弟子,说得好听是他的徒弟,实际上还不都是沈枋庭在带。若沈枋庭能反……”
“不可能。”大弟子无情地打断他,“沈枋庭最是尊师重道,我反您,他都不可能反浮清。”
“权利二字,我就不信他能一点儿都不动心。”门主挥袖,“去,你把沈枋庭给我叫来。”
大弟子只觉得自己师父是被逼得病急乱投医了,连这种荒唐事都想得出。
他一再坚持,身为弟子也只能去将沈枋庭请来。
兹事体大,他送沈枋庭入门后,亲自在外守候,不让任何人靠近。
足足两个时辰,房门才再度打开。
看见沈枋庭跨出门槛,大弟子连忙上前赔笑,“枋庭,我师父也是被翠霜峰的事急昏了头了,他要是说了些什么胡话,我在这里替他给你赔不是,你只当没听过就是。”
然而意料之外的,沈枋庭并不恼怒,反而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怎么会,那天浮世堂议事上,师伯的确是受了委屈。你我身为琮泷门的弟子,自然要支持自家门主。”
大弟子一愣,就听屋里传来自己师尊的讥笑,“唉,难怪门内弟子有事都爱找枋庭。明尚,你就是不如人家通情达理啊。”
“这…”大弟子错愕地站在原地,直到沈枋庭冲他点头致意,“我先走一步,改日再会。”
他御剑离开,大弟子立即冲入门内,无措地望着炕上的门主。
“师尊,他……”
“他答应了。”门主捧着茶,几日来火烧眉毛的急色就此褪去,气定神闲地笑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诚不欺我啊。”
沈枋庭御剑落地,当即就有弟子来禀,说浮清让他过去一趟。
他收了剑,穿过垂柳瀑布,在竹林间看见了打坐参道的浮清。
“师尊。”沈枋庭抱拳行礼,低下头遮住眸中的冷意。
华发白须的老者没有睁眸,闭眼而问:“叫你过去,都说了些什么。”
“门主他……”
“有话直说,别作畏缩小人姿态。”
“是,师尊。”沈枋庭道,“门主是找我向您求情。”
“只是如此,需要密谈两个时辰?”
沈枋庭敛眸,“门主言语之间……对您颇有微词。”
浮清哂笑一声,缓缓睁眼。
“枋庭,你也觉得我做得过分了?”
“弟子不敢置喙师尊。”
“说实话。”浮清道,“别在我面前虚与委蛇。”
沈枋庭差点冷笑出声。
虚与委蛇,他浮清也配说这话。
论虚与委蛇,谁能和他相比,上辈子,浮清不仅骗过了茯芍,也骗过了他,让他们真的以为他是个面冷心善的好师长。
如若不然,芍儿怎么会把自己的内丹、蛇胆和性命都交付与他!
掩下滔天的恨意,沈枋庭冷静道,“师尊,真凶不查出,只拿门主问责,或许能堵上一时悠悠之口,可到底不是治本之策,反而还显得我们浮躁轻率、欲盖弥彰。”
“你的意思,是放过他?”
“是,弟子以为,此法不惟无益,反而有害。”
浮清望向碧天,“真凶查不出,又不推出一个众矢之的供人泄愤,那你说说,此局该如何破。”
沈枋庭沉默,半晌,在浮清看过来时,开口道,“只能是加强戒备,静待凶手露出马脚。”
浮清挑眉,略有不满:“仅此而已?”
沈枋庭将腰弯得更低,“子弟无能。”
浮清一叹,“好吧,那就按你说的做罢。”
“是。”沈枋庭恭敬道,“弟子这就去安排,加强门内戒备,让众弟子们提高警惕。”
告诫同门,提高警惕――这是再保守不过的措施,也是最无用的措施。
真凶一日不出现,恐怖的疑云就一日不会从琮泷门上散去。如此暧昧的指令,只会让恐惧进一步扩散,使琮泷门的权威扫地。
当年他顾着同门情谊,让茯芍忍下了多少委屈,如今,那些账他会一笔一笔讨回。
他要浮清众叛亲离,生不如死;也要让琮泷门身败名裂,土崩瓦解。
沈枋庭突然有些庆幸,庆幸茯芍还未恢复记忆。
若她在他之前觉醒,面对这些可憎的面孔,不知会有多少伤心。
摩挲着掌中一枚玉戒,感受着那温润的触感,沈枋庭阴冷的眉宇间才绽出点点温情。
不着急,等他处理好一切,安置好家里,把四周打扫得干净了,再去催醒芍儿的记忆。
第九十九章
烬灭海・第五层
从第一层来到这里, 比茯芍预计的时间还要长。
整个第五层布满泥淖。
蟒蛇粗长平坦的蛇腹分摊了身体重量,使得他们能在绵密的湿泥上游行,不至于下陷。
这一天赋让他们比其他足类动物要好过一些, 但也仅仅是一些罢了。
随着在泥淖中的时间变长, 越来越多的湿泥裹在了尾上, 每隔一刻钟都必须施一次清洁咒, 大大拖累了三妖的行程。
他们没有用御空术, 在烬灭海中有太多无法渡过的地方,也有太多需要耗费妖力的环节,就算是四千年的巨妖也没有奢侈到可以把妖力花费在渡过普通泥淖上。
三条浅色的巨尾在绿褐色的泥淖上疾速遄游,尾下的泥潭吐着古怪的泥泡。
这些泥泡出现后,为首的黎殃立即传声于后:“准备。”
她尾下不停, 双臂拉弓,一张金色的长弓被她拉开, 点点金光凝于指尖、搭在弦上, 汇成一支长箭。
黎殃发出警告后,位于队尾的黎X蓦地俯身前冲, 一路掠过茯芍黎X,飞蹿至前。
下一刻,成片的泥泡下霍然破出一道道乌影。
千万年来,被这片无边泥淖吞没的尸骨披着一身浓稠的绿泥从底层钻出, 将后来者拖入泥内。
和黎X终日困顿的表情相反, 他的动作狠绝迅猛。
那一身白裘掠起皎洁的白影,穿梭于恶臭的泥骨之间。他握两把一尺长的拳刃, 冰冷的刃光闪过, 像是几条优美的白蛇在空中游舞,白裘扬起落下之际, 十数头泥骨尸首分离,扑簌簌地落回泥中,再度于泥下长眠。
黎殃对天扣弦,指尖一松,金箭射于高空,在至高点如烟花绽放,分散为上百金光,流星群落般道道刺向泥骨头颅。
开路时黎殃在前,黎X在后。
遇到敌情时,黎X就像是犬师手下的恶犬,只等主人的命令便毫不迟疑地向前扑杀。
起先茯芍还想着黎殃使弓,那就由她来负责近战,不想几次遇敌,黎X都先她一步冲出。
见黎X杀敌果勇,茯芍便也不和他争先,自觉管起了后方和两翼。
仗着那一身水火不侵、刀枪不入的玉铠,她横在姐弟身后,长尾一抬一落之间,炸起泥浆数丈。
化玉术起,炸起的泥浆顿时固化,形成弧形的包围墙,把所有泥骨都隔在高墙之外。
第五层的环境对于其他人来说是噩梦,对于土属性的茯芍来说却再有利不过。
三妖且杀且走,茯芍手中玉伞合拢后形同短枪,或鞭或刺,尖棱形的伞尖插入泥骨的骨缝之中,她手腕一拧,棱尖转动、撬开骨缝,一记扭腰回抽便将整头泥骨抽散拉碎。
身后响起泥泞声,茯芍持伞侧身,一伞敲在后袭者头顶,将其打成骨堆。
黎殃用不着她操心,茯芍分了一丝神在黎X身上。
眼见他对付身前的泥骨,后侧方有泥爪抓向他的衣角,茯芍瞳中妖芒亮起,一卷泥浪骤然掀起,沉重的黏泥顿时将黎X身后的泥骨吞没扯下。
黎X勾拳扬臂,拳刃随之向上划出流畅的刀影。
丈高的泥骨自中间被分成两半,轰然倒地。
他注意到了,从进入烬灭海后,茯芍就一直关照着他――他并不需要这样的关照,姐姐也从来不会像茯芍这样。
黎X半垂眼睑,进来时他说了会保护茯芍,但现在却反了过来……
不论是他还是姐姐,其实都不擅长保护什么,蟒和蛇的天性里从来没有保护的概念,他们只知杀戮。
黎殃负责警报、远攻,黎X负责近战,这样的配合在蟒蛇之中已十分难得,是他们从成妖开始磨炼至今才有的默契。
但茯芍第一次与他们作战,便如这些泥浆一般,严丝合缝地填入了黎殃黎X之间的缝隙里,不仅没有游离在他们之外,还将这个团队的空隙一一补足。
明明自出生起她便没有同伴,却天生懂得团队协作。
黎X记得姐姐所说:在某些方面,黄玉和狼群有着共性。
她是毫无疑问的群居者。
黎X回眸,暗沉的泥淖将那金玉的鳞尾衬托得更加醒目。
他想,这样再好不过,茯芍喜欢族群,就不会排斥和他、和姐姐一起生活。
普通的泥骨在茯芍伞下撑不到一招,极其个别才会拖慢她的进程。
向第五层深处进发,出现的泥骨实力逐渐增强。
从一开始一记都吃不住的小泥骨,逐渐变成需要过招的邪物,体型、速度都倍数提升。
茯芍眼见黎殃的金箭数量慢慢减少,从一开始的一发百中,到一发十射,再到如今需要一对一才能造成致命伤害。
第六层的入口近在眼前。
霍然间,泥潭簸荡翻腾,伴随着赫赫低吼,二三十头巨骨从潭中破出,将三妖围困其中。
最大者超过三丈,最小者也有丈高!
那些骨架被绿泥腐蚀千万年,已很难辨认出生前原型,空洞的眼窝里满是恨意,像是不甘自己殒命于此,而他们却还完好鲜活。
看着一座座小楼般的巨型泥骨,茯芍忍不住问黎殃,“你从前是如何过去的?”
此前的那些小泥骨便罢了,想要进入第六层,这些巨物无论如何躲不过去。黎殃既每年都来烬灭海,为何没有将这些巨物杀死,以至于今天他们还会被其困住?
“烬灭海中没有消亡一说。”黎殃听出了她的意思,妖气运转周天,一边筹备着咒术,一边回答了茯芍,“它们本就是死物,自然杀不死。”
先前所做只是将它们暂且打散罢了,待这些泥骨沉下,用不了多久,那些散乱的骨头就又会被黏泥组合成新的怪物。
死者永不消散,后来者里又产生新的死者。
茯芍抽气,难怪年年有人有妖闯境夺宝,千万年下来烬灭海里的怪物却一点没有减少――何止是不会减少,反而越积越多。
面对庞大的巨怪,她握紧了黄玉骨伞,微微收腹,蛇尾发力,和黎X同时冲出。
黄玉蛇尾就近绞缠上了一尊骨怪,咔啦的骨裂声响起,在粗硕坚韧的巨尾之下,泥骨被绞得陷下一块。
它抬起灌满泥浆的手,沉缓地抓住了腰上的蛇尾,欲将其扯下。
附近一头身量较轻的骨怪闻风赶来,张开黏稠的巨口,对着茯芍扑咬。
茯芍缠在骨怪腰上,手中黄玉骨伞自它下颚处刺出,贯穿了对方头颅后猛地拔回,于半空开伞,顶住了扑来的瘦骨。
伞尖戳入对方大张的口中,伞面如盾,将对方抵在外侧。
她眸中妖光莹亮,玉伞倏地反包住了瘦骨的头颅,如花苞般咬住了它的脖颈。
蛇尾爆发出强悍的核心力,茯芍双手抓着伞柄,以鳄鱼翻滚之态扭腰六周,生生将对方头颅绞断。
呼吸之间,她解决了两头骨怪,没有喘息,身侧有阴风袭来,茯芍蛇尾一收,立刻松开骨怪的腰腹,从它身上踔跃弹开。
后跃之际,她看见了方才制造阴风的东西――一头从泥中跃出的鲶鱼骨。
轰――
巨骨鱼跃而出,撞在了茯芍缠身的那头骨怪身上,将她刚刚解决的两头骨怪砸入泥中。
猛烈的冲击掀起了泥浪。
黏稠的泥浆浪啸着,欲将泥面上的三妖吞没卷下。
96/111 首页 上一页 94 95 96 97 98 9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