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轻拍了拍手,向猴子眨眨眼,浅浅一笑,她在无意识地效仿某个舞台上的贵族小姐,耳畔是那位小姐的名言:社交场即战场,优雅是淑女仅有的武器。对方听到提到自己,乐了,把帽子拿下来小幅度鞠躬:“mypleasure,侯子诚alwaysatyourservice。”
孟惟从来不知道自己在人前有这种从容的姿态,但在那刻,看到对方鞠躬,她条件反射就提起裙角——行了个屈膝礼,正好今天的裙子长度适宜行礼。他们的互动颇具幽默感,如同喜剧电影,
于是竟然有人给她鼓掌吹口哨:“漂亮!”
孟惟发现,这一切宛如渐入佳境的戏剧,如果害怕的话,只要放弃做自己,忘掉自己是一个容易紧张又局促的人,戴上戏中的面具,一切都会顺利。
“所以诚实地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前因后果我并不了解,因此无法给别人的行为下定论。我想我是没有权利投票的,不如让渡我的投票权,让大家从外面再找一个人投票,可以吗?”
这样的话,两边都不得罪,她也得罪不起。孟惟感觉自己说到“前因后果”那四个字以后,丹尼尔的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停留,但他今天没笑。明明是在现场目睹了全程的人,这时候大剌剌地说自己一无所知,如果他想笑也是合理的。
孟惟说得很真诚,杜宽宇表示同意她的话:“孟惟说得有道理。那大家就不用逼她选了,找别的人来……”
话被一声闷响声打断,丹尼尔拿起手边的骰盅,往桌上一敲,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猴子把他手里的骰盅夺过来:“桌子是原木的,你怎么不敲你自己的脑袋呢?”
很满意大家的视线回到自己身上,丹尼尔轻巧地摆摆手:“得嘞,用不着费这个劲儿了。这边一半的人讨厌我,一半的人喜欢我,我可以选择只跟一半的人玩儿,我也可以坚持之前定的赌约,让输了又不想走的人没脸,但我两个都不选。因为一起玩儿的人少了,今后就凑不到这么好玩的德扑牌局了。”
他伸出手,表示愿意和解:“吴骏驰,我今天最后的对手,你愿意代表所有人,跟我握个手,让事情到此为止吗?”
占上风,却不恋战,难得从他嘴里听到这样的话,丹尼尔今天的姿态意外地摆得很低。闹了好一阵,对方都做不到让他输得落花流水,僵持下去即便弄出结果,事情也会变得越来越可笑,他说了软话,勉强也算低头了。对面也有了偃旗息鼓的意思。
吴骏驰走向他,伸出手,想起什么事一样,拍了一下脑门:“哦,对了,我忘记把输掉的钱给你了,现在给你呗。”
之后场面发生了大混乱。
吴骏驰猛地把一沓子现金往丹尼尔的脸上砸,纸钞哗啦啦掉在地上,散得满地都是,“你慢慢捡,不着急,我可以等,等你捡好了咱们再握手。”他是从小被人捧在手心长大的少爷,家境优渥,
加之难得的脑子好,成绩好,向来都是被人视为天之骄子,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在众人面前一输再输。被丹尼尔羞辱的话,他一直记在心里,不还回去绝无可能。
主动伸出手却被人砸了个满脸的丹尼尔,先低头看看遍地的狼藉,再一一把落在头发上,外套领口的纸币拿下来,然后——“龟儿子,我捡你妈个x!”一拳挥在吴骏驰的脸上,终于从文斗变成了武斗,这也是观众们一天中最期待看到的部分,就好比英国的传统活动,去酒吧喝完啤酒,看完球赛,最适宜来一场酒后斗殴。
热烈的气氛是会传染的,站着看,你只能是观众,伸出拳头,你就能变成主角,于是现场由一对一单挑变成群对群纠纷,正是推搡与脏话齐飞,麻将跟扑克砸一地。
“你大爷的郑丹虎!”跳在桌子上逃避战火的猴子抱着头,十分崩溃地看到自己精心布置的游戏天堂变成了罗马斗兽场,情绪接近失控。
无视蹲在牌桌后面捂着脸的吴骏驰,丹尼尔已经把钞票收拾完毕,背着书包打算走了,出游戏室前,他对着室内正在混战的人群道别:“朋友们我先行一步,你们哪天想来找我打牌的时候,给我发微信,我随时奉陪,再会!”
傍晚时分,外面舞会中的人群早已稀稀朗朗,大部分人都跑去游戏室看热闹了。孟惟正在跟一个不太熟悉的女生交谈,她们选过共同的选修课,孟惟知道她是珠宝设计专业的学生。对方喝了不少酒,歪在沙发上吃甜点:“你的意思是,你要我帮你转交给埃莉诺,你为什么不亲自给她啊?”
“她在北校区上课,我在南校区,两地距离比较远,她下周一应该就要交作业了吧,你帮她带过去的话她就不会错过deadline了,拜托了。”
要转交的是一条项链,那天去跟导师见面的时候,埃莉诺的随身物品掉到了地上,她没有发现,孟惟给捡起来了。很难说是不是距离原因,一个两个杰西卡茜茜已经足够,少跟这种,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女生来往会比较省力。
递东西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女生把装着项链的纸袋放在面前的矮桌上,表示可以带去。
这时候后面来了个人,几个还没走的女生发出低低的惊呼,他是今天的风暴眼,事件中心。孟惟一回头,就看见了丹尼尔拎着书包,从放食物的吧台拿了半碟披萨走过来。
“所以我会把东西带给她的,我想去别的地方玩一会儿,那么……我们先就这样?”女生偏过头笑笑,没有把话说完,孟惟看得懂对方的意思,她是想结束对话了。也算了结一件事,她起身离开。
已经走到小花园了,月亮升在半空中,大门就在前方,孟惟默默无声地在心里盘算琐碎细小的杂事,东西已经交托给别人,她却有些不安稳。
越想越不对,于是匆匆折回来,从花木枝蔓下的窗口向内看,丹尼尔坐在她离开前的位置,被委托的女孩已经喝到泥醉,靠在丹尼尔的肩膀上傻笑。
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项链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了。不知道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孟惟直觉,项链一定是被他拿走了。
第6章 追逐(上)
◎“还给我!”◎
高档的白人住宅区道路大致总是方方正正的,想要走出去的话,沿着来路笔直地前进即可。
入夜后小区静得厉害,家家户户亮着灯,外面的街道却一道人影也无,
只偶尔有车辆往来,不像孟惟住的印巴区,夜里两三点还能听见外面唱歌跟摔酒瓶子的声音。
潮湿的地面残留着雨水,街边的路灯扯出两道长长的影子,
孟惟要大步疾走才能跟得上前面的人,中间隔着相当一段距离。
她本想等那个人一出来,就去要回项链,
但真的等到人来了,她却生出一股畏缩的情绪。
于是这段长长的距离成了她给自己设定的缓冲时间,等她想好了,就上前说话。
不知怎的,勇气消退得比想象的快。
中途也曾试过,可是她声若蚊蝇,声音刚出口就被风吹散了。
走着走着,她感觉道路不是原来横平竖直的样子了,好像越走越窄,七绕八拐的小路多了起来。
皮质的短靴拖慢了孟惟的脚步,连呼吸都变得粗重了,再迟钝她也发觉到,路不对劲。
孟惟方向感很差,加上手机地图非常便利,不认识路看地图就好,很少自己用脑子记录,
所以一直走到现在才发现路线不对,不是从猴子家走出小区的路。
被耍了。这不出奇,
按顺序排列,从第一次见他到现在,被丹尼尔耍过的人里,她连号都排不上。
但是项链不是她的,丢了只好认栽,项链是别人的,关系到大考成绩。
天黑路滑,她心里有气,步子迈得很大,“噗通”一声,就摔倒在路面上。
眼看前面的身影就要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
孟惟朝前方扔出一块石子,大喊:“还给我!”
当然没砸中,她也不觉得喊一嗓子能把人喊回来,只是泄愤而已。
这段路上没有路灯,几乎黑透,月亮是唯一的光源,
小石子落入黑夜的深潭,立刻被吞没,喊叫声也是。
跌倒在水泥地上,膝盖跟手心都很痛,可能摔破了皮,她拄着雨伞慢慢站起来,却看到前面的人回过头正看着自己。
孟惟用平常的音量,自语般又说了一遍:“还给我。”
“还给你什么?”丹尼尔手插着兜,慢悠悠地走过来,歪着头看她。
他的神情平静而礼貌,是一个陌生人看另一个陌生人的样子。
见他这么说,孟惟也产生了犹豫,怎么会那么笃定就是他拿走的,会不会已经被那个女生收起来放包里了。
“你有没有看见一条项链,银色的,薄薄的,就放在猴子家客厅的矮桌上。”她眼睛只看着手,两手又忙碌地比划着项链大小跟样子,努力地用语言跟动作去填补两个陌生人之间大眼瞪小眼的尴尬留白。
“所以说,你觉得,是我偷走的吗,你为什么肯定是我偷走的?”丹尼尔很敏锐地用了“偷”这个字眼,一下让气氛变得僵硬起来,无端怀疑别人偷走东西,显得孟惟心地不佳。
“我没有,我只是,我问问你,看到没有,因为我看到你坐在我离开前之前的位置上。”完了,她又恢复了在他面前语无伦次的样子。
受到隐性指控的丹尼尔没有放过她的意思:“坐在那里的人不止我一个,为什么觉得我能看得到,是我拿走了?”
“我……”她说不出话,的确无凭无据,一切都是她的直觉加推断,
那个女孩不是小心谨慎的性格,不到起身离开猴子家之前,应该不会把东西收拾起来。
当时更是醉得昏昏沉沉,孟惟记得她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
丹尼尔任由那女孩靠在自己肩上,翘着二郎腿专心吃披萨。
真的不是他吗?
丹尼尔端详着孟惟的脸,注意地看她表情的变化:“艾米丽还说那条项链其实不值钱,只不过是银子做的,搞不懂你为什么要拿走。”
“什么,我拿走?”孟惟心一沉。
“对啊,她说八成是你拿走的,后来知道后果的严重性了,又想要还回来,不敢物归原主,就让她传递,她还说很烦呢,掺合进这种事。”他看到孟惟的眼睛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丹尼尔很关心地问:“你做过什么事,让她这么怀疑你吗?”
她们一起上过课,孟惟下课后会在手机上看打工信息,
艾米丽见到了,还问过她,为什么要打工,明明课业这么忙这么累了。
孟惟说她要靠打工赚生活费,家里是不给生活费的。
她甚至连住宿费都是分期付款。
艾米丽这么看待她,只是因为穷是无可抵赖的缺陷,
比起富裕的孩子,物质上的饥饿容易给穷人培育出更贪婪的欲望,
尤其他们还同处在一个繁花似锦,鱼龙混杂的地界,贫与富的对比是那么强烈,
漂亮的东西似乎近在咫尺,产生偷窃的行为并不出奇。
她瞪着他,伸出手,一字一字,清清楚楚:“还,给,我。”并不像丹尼尔预料的那样,孟惟会因为艾米丽的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丹尼尔手心向前,做了个暂停的动作,苦笑:“这位小姐,不要冲我发火啊,是艾米丽说的,不是我说的。”
“这是第三次。”孟惟突然说了跟目前情境不相关的话。
“什么?”
“从那天到现在,第三次残忍地戏弄别人。我是第三个被你戏耍的人。”当孟惟发现自己因为丹尼尔的话产生难过心情的时候,她就知道上当了。
丹尼尔语气是堂而皇之的愉快:“让你看出来啦?好玩吧?我觉得特别好玩。”倒是收起了假装出来的亲切,露出了本相。
孟惟面对决斗一样朝前走,他们俩之间的距离被进一步缩短:“到底怎样才肯还?”
这种逼迫式的走近在丹尼尔看来有点好笑,孟惟的身高才到他肩膀,她能把他怎么样?
“我这时候应该害怕吗,我是你的话,才会比较害怕吧,荒郊野外的,跟一个不认识的男的在一起,说不定他是什么心理变态呢。”
丹尼尔声音越压越低,弯腰靠近孟惟,让间隙再度缩小,
肢体未曾触碰,但孟惟蓬松的卷发拂到了他的脸颊,
他身上的热量在寒冷的秋夜像暖炉一样靠近被冻得手脚发木的女孩。
“英国的街道上没有监控,你是一个人走出来的,没有人知道你的路线。对了,刚刚路过正在施工的工地,我看到了搅拌机。如果你第二天消失了,谁会知道呢,谁又会在意呢?”低沉的声线萦绕在孟惟耳畔。
这下该哭了吧。
冷不防一股力量把他往下扯,头皮也跟着一阵剧痛,
女孩左手攥着丹尼尔的T恤领口,右手拽着他的头发,
他被迫跟女孩保持额头抵着额头的姿势。
不过是一个小丫头片子,突如其来的力道让他怔了一瞬。
“别再假装看不见我了,你明明看见了。”
寒冷让孟惟的牙齿打颤,颤抖一直蔓延到手上,胸腔里却有一股火在烧。
丝丝缕缕的发丝被风搅起,烟草,须后水,女孩的香水,还有铁锈味,
两个人身上携带的味道混在一起,
没有旖旎,只有陌生感和异样,
人与人之间礼貌的社交界限被愤怒打破,不相干的人被迫直视彼此。
“我跟你说,我不怕你,你休想吓唬我,我,一点,都,不害怕,你。
你能让别人一塌糊涂,但你不能让我这样……”孟惟没有跟人过发生过肢体冲突,她很要面子。
但今天在思维运转前,身体就动起来了。
丹尼尔的每一句话都让人非常恼火,他一直是这样,在商场里,游戏室,
把她当成透明的空气,直到现在,也像对待傻瓜一样对待她。她就这么让人看不起吗?
当下她唯一想做的事就是,今天哪怕不要这个脸,跳进泥浆里打滚也要抢回来。
丹尼尔在黑夜里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但能看到她的眼睛,有水的反光,像正在燃烧的,怒火熊熊的星星。
僵持一阵,她发现自己的力气在消失,
手被入夜的寒气冻得僵硬,疲乏地松开。
心里不解气,于是她对准丹尼尔的脸颊恶狠狠来了一下,
由于无力,并没有达到“一巴掌”的效果,
仅仅轻轻一拍,就滑落下去。
丹尼尔摸了一把自己的脸,有明显的潮湿感,
又低头查看自己的衣襟,白T恤上面血迹斑斑,
真像发生了什么凶案似的。
他头一次露出惊愕的神色:“你流了很多血。”
孟惟高高地抬起双手,对着不甚明亮的路灯细看,
啊,刚刚摔在地上,流的血比她以为的多啊,膝盖也在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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