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正在赶过去的路上,六皇子正在御花园陪着,大约是月份浅,皇子妃尚不清楚自己怀有身孕……”
她话音未落,崇德帝面无表情的把手中酒杯放到案上,一声轻响回荡在空旷的殿中,彩月一下子哑了声。
“好端端吃个家宴都不得安生,”他颇为头疼的叹了口气,继续道:“皇后去瞧瞧吧,朕乏了。”
说完便起身离了席。
撄宁有时觉得皇帝心思太怪,要说他看中子女和睦,眼下自己的孙子孙女平白没了,也不见他有半分焦急,只是厌倦。若说他不看重,又口口声声说出‘吃个家宴都不得安生'的话。
明明懒得去管子女争斗,又要顾着明面上的体面,当真是拧巴极了。
崇德帝此话一出,余下众人也稀稀落落的离场了,关系近些的跟着皇后去了御花园,剩下的该回府都回了府。
撄宁趁没人注意叫住了彩月,低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回晋王妃,奴婢也不清楚,只是隔着远远的听见六皇子和我家主子起了争执,等奴婢听到我家主子呼救赶过去,她就已经见了红,便赶忙回来找帮手。”彩月红着眼眶行了个礼:“奴婢先告退了。”
撄宁听完垂下了眼。
宋谏之站到她身侧,眼尾挑起一痕,语气平淡:“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
这侍女戏唱的忒太称职,前脚说皇子妃小产,后脚和撄宁讲便说是见红,颠三倒四的。
除非,她早就知道自家主子会小产。
撄宁木着脸不说话了,殿外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她站在门边伸出手接了两滴雨水,又傻乎乎的抬头往天上看,入门只有一片黑。
她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宋谏之走过她身边,迎着雨丝走进夜幕中,难得的没有再说风凉话。
“再耽误一会,就只能在梦里吃你的莲花糕了。”
第29章 二十九
撄宁回府后便歇了办雅集的心思,很是萎靡了两日,所幸她是个记吃不记打的性子,今日小馄饨明日羊肉汤,没多久便把此事抛到了脑后。
贤王妃要去探望赵氏时,叫下人捎了口信来,撄宁用她那手\狗爬字认真回了不去两个大字,便净等着六皇子府上的请帖。
难为六皇子妃按耐得住,拖了小半月,直到崇德帝派晋王南下泸州查私盐的旨意下来,她才派人送来拜帖。
皇帝的旨意是早朝定的。
撄宁听说之后,紧紧拽住前来报信的十一,压抑着翘到太阳穴的嘴角,颇为矜持的问:“何时出发?我现下收拾行李是否早了些?”
十一看着她放光的双眼,一副欲言又止的古怪神情,最后只沉痛的摇了摇头,转身逃命似的离开了。
撄宁如遭雷击,压根等不及晋王晚上归家,立时给他写了上千字的‘军令状’,从介绍自己熟悉泸州当地风情人脉对他有所助力,到表态自己一定任劳任怨鞠躬尽瘁唯晋王马首是瞻,还极正式的在落款处摁了个红指印。
这封军令状写的困难,她手头尽是些《错斩崔宁》、《碾玉观音》类的话本子,连个参考也没有,笔杆子快咬烂了,才满打满算凑足两张大纸,中间还落了几团大墨点,遮掩她改了好些遍的错字,最后已是令人不忍目睹。
撄宁还无知无觉,把信郑重的封了口,握紧明笙的手,千交代万交代,切记要和晋王表明自己的一片丹心。
送信的明笙纠结半晌,到底忍住了没打击自家主子,只怕这军令状送过去晋王殿下都懒得看一眼。
前脚明笙刚走,后脚六皇子府上便送了了请帖,赵氏亲手写的。
大致是说自己近日心情不佳食不下咽,她在京中交好的人不多,这种时候旁人嫌晦气不肯去探望,盼着撄宁去同她说两句话宽宽心。
撄宁觉得没意思透了,但又想争个明白,于是晌午用过膳便应邀去了六皇子府上。
六皇子当值违规,侍从领着她去了正堂。
走在庭院里,撄宁便瞧见了在正堂端坐着的赵氏。她穿着极厚的外衣,身条却更显消瘦,细眉杏眼,原本就不算丰盈的面颊凹陷下去,脸色苍白得令人心惊。
即便如此,她也极好体面的坚持在正堂迎客。
若非是在人前,撄宁简直要狠狠敲两下自己的豆子脑袋,她之前怎么没发现呢,赵氏如此在乎人前体面,只要她不想,谁能发觉她身上的伤痕?
赵氏自嘲的垂下头,美人苦笑,也自带两分动人的韵味。
“九弟妹见笑了,我现在不方便起身迎客,”她顿了顿,见撄宁冷着脸站在堂中没有应声,赵氏的脸色又白了两份:“弟妹可是嫌我晦气?”
撄宁垂在身侧的手攥成拳头,不合时宜的想起自己当日的自作聪明,想起赵氏为她亲手绣的衣裳,甚至想到了阿姊临别时那个强撑的笑颜,脑海中纷杂的碎片闪过。
她自认算不上什么大善人,只是不想见到阿姊身上的悲剧重演,才会将自己置于漩涡中。
“你到底想做什么?”她听见自己略带沙哑的声音。
赵氏闻言默了一刻,示意堂中侍女退下,神色莫测道:“坐下说吧。”
撄宁也不扭捏,径直坐下了,她向来不会跟自己过不去。
屋里吊着一柄佛手柑,清淡的香味沁人心脾,像极了赵氏给人留下的印象。
“你都知道了。”赵氏率先打破了溺人的沉默,她抬手给撄宁倒了盏热茶,这一动便是止不住的咳嗽。
撄宁的指甲在手心抠出两朵小小的月牙,她觉得自己像个呆头鹅一样被人耍得团团转,又辨不清赵氏利用她的目的何在,脑海中有什么想法一闪而过,来不及抓住。
她憋了口气,直言道:“我原以为你将小产之事闹到宫宴上,是为了让皇帝看见六皇子待你的态度,知晓你的苦楚,再由我来作证,助你脱离苦海,如果这样,哪怕我心里会有点难受,也是认得。”
撄宁满肚子话憋了半个月,原本以为自己不再计较了,今日见到赵氏,却后知后觉的有点委屈。
阿耶常说她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犟种,看着软和好拿捏,但碰上真正在乎的事儿,就是个令人头疼的一根筋。
“可是你没有。”
不止没有,皇帝还因怜惜六皇子痛失嫡子,提拔他做了工部主事。
撄宁一口气说完,干脆利落的闷了盏茶,偏头看向赵氏,老实道:“我不懂,想来求个明白。”
“你要不是晋王妃,确实值得结交。”赵氏脊梁挺直,神色不动的目视前方,一向噙着淡淡笑意的眼底却暗藏疯狂:“可惜你偏偏和晋王在一条船上,也幸好,你和晋王在一条船上。”
“什么意思?”撄宁好似没反应过来,呆呆的问了一句。
“意思是,想扳倒晋王,只能从你开始。”
赵氏还是那副风一吹就倒的羸弱模样,微扬的下巴却流露出两分两份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坚毅:“我派人去泸溪查过你,你阿姊沉塘之事街上传的沸沸扬扬,不费力就能知道。”
“你知道我让彩月打自己的时候,心里想的什么吗?”她嗓音轻颤,面上露出一抹讥讽的笑,不等撄宁回答便继续道:“我在想,你若是和瞧上去一样心硬,这些苦我就白吃了,没想到,你真是个心软的跟面条一样的蠢货。”
“为什么?”撄宁的脑子转不动了,耳膜里只剩下一阵一阵的嗡鸣声,她甚至能感受到自己剧烈的心跳。
“为什么?”赵氏轻笑一声:“再过一刻,彩月会在晋王回府的路上截住他。告诉他,六皇子意欲对你不轨,而我,想拦住他却有心无力,照他的性子,来了之后会做什么,就不用我说了吧?”
宋谏之若是闯了六皇子府,是非黑白就不是他说的算了。
“他不会来的。”撄宁前十几年,面对的最大恶意也不过是被人多占两分利、骗上百十两银子,从没碰到过这般狠辣的手段。
她放在膝上的手攥得死紧,隐隐发抖,一阵见血道:“你扳倒晋王不就是为了六皇子吗?如今毁了他名声,对你有什么好处?”
“他会来的,因为你是姜太傅的女儿。”赵氏语速放缓,一字一句道:“至于六皇子,对你不轨的只是我们府上的一个下人罢了,何况,不会有人将此事说出去的。皇上听到的,只是你来府上探望我,而晋王因为今日朝上和六皇子政见不同,提剑上门挑衅。”
“你当我和晋王是不会说话的死人吗?”撄宁不会骂人,手上惶惶然的脱了力,心底却只想发笑。
赵氏大约是低估了晋王,他眼里除了自己何曾装下过旁人,根本不会因为阿爹的身份而待她不同。那人做事,只会考虑自己想不想,撄宁眼睛都气红了,却也说不出恶毒的话,只反问道:“他若不来,你这出戏还怎么演下去?”
“你受了刺激疯疯癫癫,说的话怎么能信呢?你我素来交好,那么多人看在眼里。”赵氏笑得轻快,说出口的话却令人脊背发寒:“今日你来看我,湿了衣衫去换,不知为何很久未归。”
她微蹙着眉,脸上带着疑惑,好像真的见到了自己口述的场景:“我派下人去寻的时候,木已成舟。等姜太傅知晓此事,燕京城里已然人人知晓,我们府里或许要受些治下不严的惩处,可姜太傅那样好面子的人,自是会与晋王府彻底割席。失了文臣的支持,他便再也做不了太子殿下的拦路石,太子登基之日,就是六皇子复起之时。”
“一时的胜负高下算什么?我们已经没有可失去的了。”
赵氏牙关紧咬,眼底闪着近乎癫狂的光,等她沉静下来,身边坐着的撄宁已然伏倒在案上。
拇指大的茶盏被碰倒,咕噜咕噜转了两圈,摔到地上,一声脆响。
彩月听见声响,慌里慌张的来到正堂,颤着嗓子询问:“主子,接下来怎么办?”
“把我提前找好的人叫来,拖她去厢房,”赵氏撑着桌案站起身:“你去找晋王,就照我教的说。”
“是……”
彩月强行按耐住狂跳的心,她隐约有点不祥的预感,可事已至此,再劝什么自家主子也听不进去了。
六皇子一回府院便看见赵氏站在庭院中,嘴唇被冷风吹的泛白,他快走两步欲扶她回屋。
“太医说过了,你现在经不得风。”他一边皱眉一边环住赵氏大半的身子,结果被怀中人,一把攥住了手臂。
她手上没什么力气,伶仃的腕子上几乎能看出淡青色的血管,却成功让六皇子停住了动作。
“你还是做了?”他几乎是从嗓子眼挤出这三个字。
赵氏抬眸看向他,目光盈盈却暗藏疯狂:“我做这些,难道不是为了你吗?”
他看着面前神情陌生的妻子,面色灰白,愣了下,快步跑去正堂,看见堂中空无一人踉跄着倒退了两步,又一间间屋子的找过去。
正在这时,门口传来纷乱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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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谏之只身一人站在门口,神色不耐的盯着大门内畏畏缩缩不敢上前的侍卫。
“晋王殿下,你若要拜访,等属下先行禀报。”为首的人壮这胆子行礼道。
下一秒,身前传来利剑出鞘的金鸣之声,等他反应过来时,胸前已被人开了洞,银白的剑刃穿透胸腔,他不敢置信的抬起头,喉咙中涌出汩汩的热血,再发不出半点声音。
宋谏之却连眉毛都没抬一下,反手抽回了剑,眼中隐隐闪过杀戮的快意。
“还要拦么?你们。”
雪霜般银白的剑身上染了大片红光,血珠滴落在地,声响几不可闻,却敲在在场每个人的心肺上。
可执剑之人眼神锐利更胜剑锋。
宋谏之在回府路上被彩月拦下,他几乎是立时便猜到发生了什么,唇齿间吐出带着戾气的两个字——
“蠢货。”
蠢得令人发笑。
怎么会有人蠢到明知眼前是陷阱,还往里跳?
宋谏之面上没有情绪,太阳穴却隐隐发紧,整个人绷得像一支离弦的箭,从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心底便翻涌着难言的烦躁与杀意,敷到每寸筋肉上,钻进骨髓中,令他握剑的右手腕骨发痒。
他眼底血丝隐约可见,面前人发颤的声音,只能令他内心的焦躁烧得更旺。
宋谏之面无表情的斩断了彩月的脖颈。
如玉的面容溅上一道血色,合着凌厉的眉眼,宛如修罗降世。
这血腥一幕骇得路人脸色大变,宋谏之却连眼神都没给一个。
姜撄宁再蠢,也是他的猎物。
他一个人的。
“让开。”
有不怕死的人做了例,守门的侍卫不敢再拦,小心翼翼的给晋王让开了路,生怕自己成为第二个剑下亡魂。
赵氏看到宋谏之大步流星的闯进来,唇角带着笑,道:“她还说你不会来,看来晋王殿下……”
她话未说完,就被宋谏之扼住了喉咙。
他眉眼间压着刀锋一样的狠戾:“人在哪儿?”
赵氏脸白如纸,勉力伸手指了指厢房的方位。
宋谏之一路将她拖行到厢房,抬脚踹开门,猩红的眸子一寸寸扫过房内。
只见那个胆大包天的小蠢货正坐在椅子上,脚下踩着两个绑得结结实实的男人,嘴里塞了半块糕饼。
看见他站在门口,吓得打了个嗝儿,额顶支棱的两根短毛晃了晃。
还敢一脸无辜的问他。
“你怎么来了……”
第30章 三十章
撄宁废了老大劲才把这俩人捆起来。
赵氏聪明反被聪明误, 连她阿姊沉塘一事都能查出来,却忽略掉了摆在眼前的警告。
泸州姜家是出了名的医学世家,撄宁自小便泡在阿耶的医馆, 迷药的味道一闻便知。
赵氏倒茶用的是柄阴阳壶, 茶汤香气溢出来的那一刻, 她甚至小小的走了会儿神, 生意人爱算计的老毛病犯了, 暗自琢磨着卖迷药的人是不是说了‘无色无味’这类骗傻子的话。
两只茶盏相距只有小半尺, 她早在街市上看遍了出老千的手段, 不过头一回实践属实紧张了些, 如果不是赵氏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十有八九会发现。
撄宁琴棋书画样样不通, 唯独对自己的脑子还有几分信心, 既然敢来, 自然是不怕的。
可眼下真守着两个昏过去的男人,她才反应过来, 自己顾前不顾后,人是安全了,怎么收场却未想过。只能先用金钗将床帘划成布条, 把人结结实实的捆起来再想法子, 不然照男子的体力, 醒过来她可打不过。
撄宁正愁的脑袋都要冒烟, 恰好摸到了衣襟里揣的茯苓糕,干脆坐下边吃边继续想, 干发愁也不是办法, 人总要填饱肚子的!
她不知赵氏什么时候会进来,左右依着她谨慎的性子, 不会叫太多人知道来龙去脉,能拖到明笙回府发现自己未归,便不会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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