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聋作哑,可真是这座皇城里常见的事。
心底替宋谏之生出了一点不忿。
撄宁这厢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念头,正出着神,额头被人狠狠弹了一下。
“你在苦大仇深什么?”
她呆呆的伸出两只手捂着泛红的脑门,忘了要生气,落在宋谏之身上的眼神都酿着一点点苦。
宋谏之俯身低着她的额头,墨黑的眼底添了点熟悉的狂悖邪气:“老六禁足半个月,我也养了半个月的伤,他重回上书房的第一天,我用匕首还了他一道更深的伤。不过太子跑的快,没来得及跟他动手。”
他那时只是个半大孩子,太子见他的凶相有了防备,再加上宫人护着,想动他也难。
说完,宋谏之顺势捏了把撄宁的脸蛋。
如此睚眦必报,倒和他现在一样。
撄宁顾不上自己的脸蛋,只觉得他报复的十分合理,于是眼巴巴的追问道:“那你也去御书房门口跪了吗?”
以退为进的招数,虽然烂,但确实好用。
她小时候闯了祸,都会回家先可怜巴巴的跟阿娘哭诉一番,等阿爹想罚她时就多了个帮手。
不过这招太子用过了,宋谏之再用,约莫也没什么用,何况他是明晃晃的蓄意争斗。
宋谏之懒洋洋的半眯起眼:“我用得着学他们?”
话里的狂妄可见一斑。
“那你岂不是会被罚的很惨?”
宋谏之抱臂靠在了拔步床的床架上,微敛着眼,眼底隐隐透出一点厌倦:“也没什么,父皇说我野性难驯,不敢再将我和他人归在一处,让定国公领我教养,倒也全了我的自由。”
他神色平淡如经年的山石,好似不论发生何事,不论多猛烈的风暴雨雪,都无法动摇他、摧毁他一丝一毫。
撄宁的眼神在他脸上打转,心中更忍不住为他叫屈了。
不知宋谏之是受了多少委屈和算计,才长成现在这幅性子。
她之前还总觉得他心硬的像臭石头,水泼不进油淋不进的。可他若真生了副软心肠,面对父皇的偏心、兄弟的算计、可能还有宫人的冷待,这些年间,又要难过多少回呢?
撄宁的眼神不受控的黏在宋谏之脸上,又在他看过来时移开视线,盯着自己的鞋尖。
嗓子眼好像被噎住了,半晌都说不出话。
殊不知,天生冷心冷肺的晋王殿下瞧着她这幅神色,唇角无声地翘了翘。
他太了解撄宁那豆腐一样软到稀烂的心肠了。
从让十一回府报信开始,他就给这只心软的兔子下好了套,等她恍若救世主一般钻进圈套里,再顾左右而言它的提起幼年的事。
每句话都是故意的。
这傻妞果然就忘了一开始追问的问题,被他的话牵着鼻子走。
她不知道,宋谏之天生天长的反骨,从未把那几个所谓‘兄弟’的针对当回事,这区区一道疤又算得上什么?旁人的眼神怎么配左右他?
可现在实在是再好不过的示弱机会了。
宋谏之从未做过以退为进的戏,不是不会,是不屑,但要能推撄宁往前一把,他不介意用些自己看不上的小伎俩。
撄宁那厢正垂着脑袋,头顶微微散乱的发髻随着她蹬腿的动作一晃一晃,再日光映照下愈发毛绒绒的惹人手痒。
她还记得和宋谏之的初遇,就是在定国公府上,定国公又是他舅舅,想来对宋谏之也不会差。
心里这样想着,撄宁长长的舒了口气,笨拙的劝慰他:“这样的兄弟,不要也罢。”
"那你现在要怎么办?"她的目光重又落到宋谏之身上。
“你来帮我,为何还要问我?”宋谏之反问道。
撄宁准备好的说辞一下子卡了壳,支支吾吾的红了脸,分明是来帮忙的,却被人架在了原地,她也没察觉出不对劲,干巴巴的挤出句老实话:“那我没有你聪明嘛,你那么聪明肯定有主意的,我们有证据可以说明真相,总不能平白被人冤枉了。”
说完她自顾自的点了点头,对这番话颇为认可。
宋谏之看撄宁这幅认真的模样,手里发痒,于是顺从本心捏上她软嘟嘟的脸:“真相是什么,不重要。”
他毫无波澜的声音钻进撄宁的耳朵里,敲得她有些懵。
“如果真相大白于天下,会如何?”
他轻飘飘的给撄宁抛了个钩子。
撄宁摸了摸被捏红的脸蛋,转着脑筋思索道:“太子会被……废掉?”
说到后面她紧紧捂住了嘴巴,乌溜溜的圆眼睛惊疑不定的和宋谏之对视上。
若真相大白于天下,只怕会起民怨,太子的位置也就坐不稳了。
在这个牵涉众多的局中,太子和一众大臣站在天平的一边,宋谏之站在另一边,真相才是最不要紧的东西。
“太子和我,总有一个是保不住的。”
“父皇当然要权衡好保哪个。”
第95章 九十五
撄宁听得有些呆了。
倒不是说她没考虑过东窗事发后, 太子位置还能否坐得稳当这件事。
相反,如太子般视人命如草芥的人,登上万人之巅, 才是最差的结果。
但她忽然想透了, 泸州盐政的案子, 真要论起来, 在崇德帝眼里就不是难民性命和百姓温饱的问题, 而是他一个儿子要将另一个儿子拉下马。
正如宋谏之所言, 崇德帝会派他南巡查盐政一事, 最根上的原由是国库空虚, 泸州盐政账上差的一百七十万两至关重要,并非是为了救难民。在这点上, 皇帝和太子倒是意外的一致, 钱财最要紧, 人命算得了什么?不过前者是为了充盈国库以供九月巡江南,后者是为了拉拢朝臣稳固地位。
皇帝从一开始, 就没想过要追究谁的责任。
甚至于说,他早就知道祸事是太子做下的。
太子并无政绩,好拿捏, 即便野心再大, 也只能蛰伏隐忍。朝中又立着宋谏之这个现成的靶子, 战功赫赫年少有为, 太子更不敢轻举妄动。
反而显得平衡。
撄宁脑筋转得飞快,越想越觉得心惊胆战。
发髻随着她低头的动作, 散得更厉害, 一缕发丝扎进了衣领中,刺得人脖颈发麻。她反手把发髻捋顺了, 一面别簪子一面不死心的发问:“太子这般草菅人命,皇上不能偏帮他吧?”
她说这话时,完全忘记了自己身边这位,也是个不把人命当回事儿的主。
大约是因为在宋谏之那儿,从不以身份论贵贱,倒显得他比那些欺软怕硬的软烂货强上许多,不能一概而论。
没等宋谏之回答,撄宁自己也觉着问得太天真了些,于是小心翼翼的又补上一句。
“那皇上站你这边的成算有多大?”
宋谏之睨她一眼,脸上半点波澜未动,只是往宫门口略扬了点下巴。
撄宁同他狼狈为奸这些日子,默契还是有的。
她立时明白了宋谏之的意思。
都被扣在宫里了,还问皇上站谁那边呢?
照崇德帝那个寻仙问药炼丹的热情劲儿,恨不得跟老天爷借五百年寿数,最好活得比王八长,哪能轻易把屁股底下好不容易坐热的龙椅让给旁人呢?
亲儿子也不行。
两相对比,太子明显是更稳妥的人选。
太子大约也是拿准了皇帝的这门心思,才敢光明正大的诬告宋谏之。
撄宁有点傻眼了,她跟那刚被捉上的小金鱼一样,嘴巴长了又合,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丧气的嘟囔:“你干嘛要把他逼得狗急跳墙啊……”
她说话的声音虽小,但架不住两人离得近,都拢在一张拔步床里。
宋谏之不怒反笑。
他挑着眉,不再搭理这还没过河就想着拆桥的小没良心,就靠在床架上睨着她,微眯的眼里藏着明晃晃的威胁。
撄宁被盯得有些心虚,先是贼头贼脑的瞄他一眼,又在对上他目光时若无其事的转回去。
最开始查私盐场,好像是她提的?
要不要继续追查,好像也是她问的?
她现在这样说,好像有点用完就扔的嫌疑?
想着想着,撄宁那颗圆脑袋只差埋进地里了。
苍天可见,她来这一趟可不是为了甩锅的。只是情形比她想的还要严重,所以有点慌不择言而已。
如果放在平时,自己顶他两句嘴也没什么,还会因为说得过他而暗暗自得,反正她摸老虎屁股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可现在偏偏是宋谏之‘落魄’的时候,她又刚听过他幼年被欺负的经历。
真是好一出“虎落平阳被犬欺”。
撄宁掂量了一下自己隐隐作痛的良心,随后两手撑在榻上,侧过身子把脑袋往宋谏之屈起的膝盖上一搁,心虚得说话都结巴了起来:“没,没事,老话说得好,天欲其亡,必令其狂,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宋谏之懒得同这只粘人的怂包生气。
他毫不客气收下了她的羞愧,唇角微翘,冲人勾了勾手指。
撄宁听话的往前凑了凑,下一秒就被人擒住了下巴颌。
两人都光着身子睡这么些回了,如今不过是被捏回下巴掐回脸的,撄宁早就已习惯。再加上她刚说过‘忘恩负义’的话,正心虚得紧,只能任那略带薄茧的指腹在自己下巴软肉上细细摩挲。
逗猫似的。
她忍着痒,手攥成拳锤了锤自己的小胸脯,瞪圆了眼睛保证道:“你放心,我不会叫他们就这样欺负你的。”
虽然只听宋谏之讲了一桩事,但撄宁在脑海中无师自通的给他补全了悲惨的幼年经历。
简直要为他鞠一捧辛酸泪了。
她第一次见到的宋谏之,已然是柄锋芒毕露的剑,冷血、骄矜,看她的眼神好像看一只蝼蚁,总是副高高在上无所畏惧的模样。于是她对他就只有‘怕’,还有满肚子的抗议不满。
可供着他高高在上的本钱,都是他自己在沙场搏命挣来的。
少年将军,说起来容易,有谁知道这四个字背后,是与阎王斗争了多少回?
在此之前,他的日子又是如果度过的呢?
乱七八糟的念头如一团乱线堵在撄宁心口,闷闷的叫人喘不上气。她憋了半天,话在肚子里绕了又绕,最后还是直愣愣的抛出一句:“你放心,我们也算是穿一条裤腿的人了,我肯定不会抛下你一个人,我会帮你的。”
她歪着脑袋,满脸写着‘匡扶正义’四个大字。
柿子净捡软的捏,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撄小宁得让别人知道,她和宋谏之哪怕是柿子,也是那邦邦硬能硌掉人牙的柿子!
被一并归类到软柿子行列的宋谏之,却没心思肯定撄宁的正义。
他轻羽似的眼睫微垂,在眼下打出道淡淡的阴影,拢住了眼底藏着的一点热。
那双女娲用了十足十心思的桃花眼微微敛着,不似往常锋利,反而平白添了几分罕见的温柔。
薄唇勾起一点弧度,低声问:“你要如何帮我?”
撄宁只是大包大揽的打了包票,至于如何帮,还没有头绪。但牛都吹上天了,现在认怂有点丢人。
她闭着眼,大话脱口而出:“你不用管,我有办法。”
说完,撄宁想往后退,但下半张脸都被人掐在掌心动弹不得。
宋谏之的手比她要大上一圈,嬉闹的时候,一只手能包她两只拳头。
眼下,这只手毫不费力的包住了她小半张脸,食指和中指夹着那一小块耳垂肉,慢条斯理的逗弄。
撄宁耳垂诚实的发起烧来,但她还没来得及解救自己的耳朵,又被宋谏之专注的视线盯得脸热,红了个满头满脸。
热血没头没脑的往脸上涌,耳朵里都灌满了砰砰的心跳声,痒得厉害。她傻了吧唧的伸手去摸耳朵,两根软乎乎的指头刚伸过去被人就势压住了,暧昧的纠缠到一起。
撄宁被火燎了似的猛然收回手,两根指头蜷缩着,小心翼翼的藏在了身后。
如果美色是酒,那宋谏之酿的这一坛子便是仙人醉。
撄宁光看着就有点晕晕乎乎。
偏他还不肯罢休,也不愿轻易放过掉进陷阱的猎物,而是语调拖长了问:“那我该怎么谢你?”
撄宁脑筋都转不动了,缩着脖子小声道:“不用见外,我不是那等挟恩图报的人。”
话音刚落,殿外传来了看守的敲门声。
“殿下、王妃不宜在此处长留。”
撄宁这才回过神来,她倏地站直身子,三根指头竖起来指着天,顶着通红的脸蛋打补丁道:“我没有映射你。”
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宋谏之瞧她这幅恨不得爬墙走的尴尬模样,挑了半边眉,应道:“嗯,我信你,毕竟我们是穿一条裤腿的人。”
明明是句很正常的话,可从他嘴里说出来,瞬间就多了两分暧昧。
撄宁不敢再抬头看他,先是假装理理发髻,再抻抻衣袖,留下句“总之我先走了,你等我的消息!”便一溜烟离开了上阳宫。
身后,宋谏之放松的倚靠在床架边,皂靴随意的踩在榻上,望向少女的墨黑瞳仁,因为日光晕照显出琥珀似的浓稠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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