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瑶注视着谢玉升。
他那双眼睛弧度柔和,灿如春水,眼尾微微狭长,漫不经心的一瞥,都好看得过分。
是那种女子见了都会觉得好看的容貌,怪会唬人的。
至于他说自己“失忆”了,秦瑶不信,难道真有人会落水就失忆吗。
谢玉升见她走神,又唤了一遍:“瑶瑶?
男子声线低沉悦耳,轻轻擦过她耳畔,让人忍不住想捂住耳朵,别被他嗓音蛊惑去。
秦瑶压低声音问:“你真的失忆了?”
皇帝轻声道:“是失忆了,但还记得一些。”
一旁的众人,见前些日子还冷战的帝后二人,这会竟然在心平气和地说话,一时心生正纳闷。
接着就听皇帝发话:“朕有事与皇后私下里谈,你们先出去。”
宫人忙不迭称“诺”,手贴着腹,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乌泱泱的宫殿,顿时空旷许多。
秦瑶见人走了一大半,动了动手腕,想从谢玉升手中抽出手。
谢玉升发觉了她的动作,长眉秀目微挑,一双眸子盯着她,看得秦瑶莫名心虚。
他握住她的手,将她又拉回了榻边。
“怎么了,皇后好像很不愿意和朕待在一起?”
秦瑶腹诽道,你也有自知之明。
她余光往外瞥,见宫人退出宫殿,人群的最后,有一穿湖蓝色长裙的姑娘,迟迟没有出殿,一直盯着榻上的天子。
正是那与天子同舟的傅二姑娘。
秦瑶注意到傅二姑娘的衣着好像不一样了,之前湖上泛舟时,她穿得分明是天青色裙子,这会却换了湖蓝色,头发也散乱开来,随手乱糟糟盘了一个发髻,看上去气色极差。
与皇帝的遭遇一联想,秦瑶不由猜测,莫非这傅二姑娘也落水了?
此年代民风开化,没有男女一同落水,女子就要嫁给男子的习俗。
秦瑶瞧她不愿离开的样子,心知她对皇帝是有点心思的,扬声道:“傅二姑娘,你留下来陪陛下吧。”
傅二姑娘脚步一顿,愣愣地看向秦瑶,属实没料到秦瑶会让自己留下来。
她心底漫起几分喜悦,正要出声感谢,却见天子朝她撇来了一眼。
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脚底爬上傅二姑娘心头。
适才泛舟时,天子对她说那一番话的场景,又浮现在了脑海里――
她故意和天子共乘一舟,船身颠簸时,歪入他怀中,天子笑了笑,声线冷而薄凉:
“二小姐还是坐稳点比较好,不要随意地投怀送抱,朕的皇后在池岸边看着呢。”
傅二姑娘羞愧得无地自容,连忙从他怀中离开,果然看到湖畔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边上,一十六七岁的少女站在那里。
垂柳树下的小皇后,肤白如雪,眼若秋波,娇艳万状,不可方物,灵动得就像仙子一般,直让人看愣了。
洛阳秦家最耀眼的小女儿,自幼千娇百宠长大,色冠洛阳城,旁的女子又如何比得过呢?
对比之下傅二姑娘自惭形秽,有点气馁,这会见秦瑶让自己留下来,心里又扬起了希望,朝皇帝望去了一眼。
谁想皇帝看都没看她一下,道:“出去。”
皇帝发话,无人敢忤逆。
傅二姑娘没辙了,自己的自尊心一天被人践踏了两次,委屈得要命,踩着小碎步,跑了出去。
秦瑶看到傅二姑娘眼里泪花打转,转头问谢玉升:“你怎么让她走了?”
谢玉升盯着她,半天才开口:“你想让我留下她?”
秦瑶点点头,便觉腰肢一紧,被谢玉升搂到了身前。
他的手放在她背后,掌心柔和的温度通过丝绸传到秦瑶脊柱上,让她身子微微发抖,一股难言的酥麻感从脊柱往上攀爬。
太亲昵了,这都是谢玉升以前不会对她做的动作。
谢玉升扣她腰越发紧,仰视着她,道:“成亲时,我对你说的话,你都不记得了吗?”
成亲时的话......
“除了你,我不会再娶别的女子。”
秦瑶抬头,看着谢玉升认真的神情,这下是真的相信他失忆了。
若他没失忆,断不会深情款款地说出这话。
谢玉升察觉到秦瑶脸色不对,问:“皇后怎么了?今日这么古怪。”
可古怪的哪里是秦瑶啊?
秦瑶正思忖怎么回答呢,没注意到脚下的踏板,被绊了一下,身子顿时向前倾倒去。
慌乱中,秦瑶手搭上谢玉升的肩膀,二人之间距离一下拉近。
她低头,适逢他仰头,四目交错,呼吸近在咫尺。
秦瑶想起身,可腰被搂着,动弹不得。
她错开脸,问:“陛下说自己失忆了,是哪些事情记不得了?”
说起这个,谢玉升微微皱眉,手撑着额头,一股细细密密的针刺感从脑海中传来,他忍了忍,压下不适。
他问一旁大太监:“如今是什么日子?”
大太监道:“回陛下,如今是崇明二年。”
崇明二年。
谢玉升垂眸,努力回忆,可崇明元年与崇明二年之间的事,就像一片雾茫茫的梦境,怎么也记不起来。
他道:“崇明元年,登基之前的事我都记得,唯独不记得之后的事。”
偏偏忘了登基后的事......
秦瑶乌灵的眸球转了转,她幼时在洛阳的家里,也有奴仆摔倒,醒来后就失忆了,别的都记得,偏偏有一段怎么都回忆不起来。
问奴仆怎么回事,奴仆就说像自己没经历过一般。
如今谢玉升说他也失忆了,只记得登基前的事......
而那个时候,秦瑶才嫁给他不久,夫妻二人新婚燕尔,关系尚算融洽。
这么一看,谢玉升今日的古怪行为就说得通了。
但一国天子失忆,这可不是小事。
秦瑶问此事可还有别人知道。
大太监汪顺摇摇头:“除了奴才还有萧太医,没旁人知道了。”
秦瑶点点头:“那就好,萧太医是个信得过的,医术高明,你让他这几日好好给陛下施针,没准过几日,陛下就想起来了。”
说完,她后退了一步,离谢玉升远远的。
小皇后笑了笑,明眸皓齿:“那我走啦。”
谢玉升眉头轻轻蹙了一下,问:“皇后不留下来陪朕?”
秦瑶摇了摇头,心想陪什么呢,等过几天,他恢复记忆,恐怕想远离她还不成呢,她何苦自讨没趣?
可她看着谢玉升目光中流露出的几分失落,心尖还是颤了一下。
不是因为心疼他,是因为眼下,他未束玉冠,半边乌发倾泻落下,唇红齿白,弱不胜衣,呈现出一种哀艳的脆弱感。
若非见过谢玉升真实的一面,恐怕真要被他这副无害的样子骗了去。
秦瑶道:“既然无事,我就不陪你了,我回去了。”
声音是娇俏的,心却是虚的。
秦瑶说完就溜,才走几步,却听身后大太监道:“娘娘还是陪陛下一会吧。”
秦瑶脚步顿了顿。
“娘娘知道陛下为何会去泛舟吗?”
秦瑶不知道,盯着脚尖,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缠绕裙带,只觉锋芒在背,过了会,她像是意识到什么,慢悠悠转过身。
她鬓边的海棠玉簪垂落,衬得双目清亮,问:“为什么?”
谢玉升有点虚弱地朝她笑了笑:“不是你之前和我说,喜欢吃莲子吗,我就想去太液池里,亲自给你采一点莲子回来。”
秦瑶一愣,怎么想也没料到,谢玉升泛舟,是去给她采莲子。
“对不起,瑶瑶,”他唇角笑意惨淡,“前些日子的那件事,是我的不对。”
他醒来后,什么事情都记不太清楚了,只依稀记得落水前一刻,想的是与她道歉。
他不该让她伤心的。
洛阳秦家最漂亮的小女儿,千里迢迢来长安,嫁给他为妻,不是为了伤心落泪的。
他不知道怎么哄她开心,当时只想着,要不去采点莲子,也不知秦瑶见了这些莲子,会不会开心。
秦瑶愣怔,呆呆地傻站在那里,听谢玉升把事情原委说出来。
她心里这段时日受的委屈,又如泉水一般汩汩往外冒,就像眼睛里泪珠怎么止也止不住。
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伸手去擦眼泪,杏眼下绯红,嗓音都变了:“真的吗,你有没有骗我?”
要知道,想让高高在上的帝王低头认错,这事难得何异于登天?从前谢玉升对秦瑶的态度总是冷冷淡淡的,秦瑶和他赌气,也没想过谢玉升有一天会低头和她道歉。
天子下榻,朝她走来,长袖博带,眉眼温柔。
随着他一步步靠近,窗外花影落在他身上,在他衣袖上光影变幻。
春日流丽,灿花盛开。
他低头,漆黑的眸子里映着小皇后的身影,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伸出手臂,将她搂入怀中。
“对不起,以前的事是我的不对。”
他身上的水沉香味包裹而来,气味清冽。
秦瑶泣不成声,好像是要这段时间委屈都哭干净了。
谢玉升看她哭得可怜,低下头,声音寻她耳垂,道:“别哭了,外面人听了还以为我欺负你了。”
“可你之前就是故意欺负我啊。”小皇后哽咽道。
过了会,她扬起头,眸光盈盈,晃动水波,道:“那你等着,我回去收拾一下东西,来这里照顾你,好不好?”
小皇后心地实在善良,也过于单纯,一听人和她道歉,哭了一会,便也原谅对方了。
谢玉升道:“好。”
秦瑶擦干泪,朝谢玉升露出一个笑容,跑出了大殿。
宫人立在殿外,等候多时,见秦瑶红着眼眶跑出来,以为她又和皇帝吵架了,连忙围上来询问。
秦瑶笑着摇头,道:“我回去收拾一下,陛下让我搬过来照顾他。”
宫人讶然,听这话,难道帝后二人和好了?
秦瑶也不坐轿撵了,提着裙子往自己的清宁宫跑。
可跑着跑着,小皇后忽然停下了脚步,脸上带上了一副疑惑神情。
刚刚皇帝说她喜欢吃莲子......他怎么知道的?
她记性一向好,敢肯定自己绝对没对谢玉升提过莲子这事,那他从哪里得知的?
秦瑶无比的疑惑。
养心殿侧殿里。
秦瑶走后,天子立在窗边,冷下了脸色,身上又带上了疏离的气质,与之前哄小皇后的样子判若两人。
大太监汪顺立在一旁,瞧瞧打量着他脸色,道:“陛下是觉得什么事不对吗?”
谢玉升道了一声“无事”,回到书案前坐下。
他手揉了揉眉心,抬起头,案上堆着一堆奏疏。
正当他准备执起朱砂笔时,余光无意间往左边一瞥,就看到了被压在折子下、露出一角的小册子。
这是皇后娘娘的小册子,不知怎么混到了这里。
天子入鬓的长眉挑了下,伸出手,抽出了那本小册子。
随手翻开了第一页,映入眼帘的是横七竖八的墨水字迹――
元和八年五月十六,晴,秦瑶下河摸莲子。
作者有话说:
皇后娘娘的小册子来了哦。
解释一下,现在的谢玉升是真的失忆,不是假装,不过他很快就会想起来了。
第3章 留宿
【元和八年五月十六,晴,秦瑶下河摸莲子。
阿耶(爹)得知,大怒,拿鞭来,亲自下河,将吾捆住,欲鞭吾。
吾哀求,道:瑶瑶爱莲,来赏莲花。
阿兄笑吾馋,道:瑶瑶非爱莲花,实则爱食莲子。
阿耶见吾哭可怜,道:淑女当端庄,行己有度,不可再下河摸鱼。
吾泣涕涟涟,认错,道下不为例。
回府,尝莲子汤,美餐之。
吾爱莲子!
翌日,吾又下河摸莲子。】
这小册子上记录的都是皇后幼时的趣事,由皇后亲笔写的。
谢玉升看着泛黄的纸张上“吾爱莲子”四个字,眼前好像也浮现出了幼时的秦瑶下河摸泥的场景。
他是知晓他的皇后性子烂漫天真,没想到小时候竟这样调皮,甚至父亲吓她,威胁要拿鞭子抽她,小姑娘也毫不在意,装模作样哭几下,第二天照样下河摸泥巴摘莲子。
秦瑶的那位父亲,骠骑大将军,一生戎马沙场,御下有方,军中可以说无人敢忤逆他一句。
未曾想在家中,竟然拿自己的亲闺女一点办法都没有。
谢玉升翻过几页。
这册子有点年头了,纸张泛黄模糊,上面字迹歪歪曲曲,辨认困难,与鬼画符无异。
谢玉升看了一会,就觉得眼睛疼,索性不再看,将册子扔到书案上。
他抬起茶碗,抿了口茶,回想了一下,皇后这本小册子是如何到他手里的。
可想了半天,也找不到半点头绪。
谢玉升微微皱眉,指尖敲了敲桌案。
门口太监听到动静,挪动步子过来,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谢玉升指了指桌上那本朱砂红面的薄册,问:“这册子是怎么来的?”
大太监道:“陛下不记得了?这册子是之前皇后宫里送来的。”
“皇后宫里送来的?”
“是嘞,之前陛下落了几本书在皇后娘娘宫里,让人去取,这册子就是那个时候给送过来。”
谢玉升听完太监的话,心下也有了个大概,知道这册子是混在一堆书里,不小心给送过来的。
大太监问:“怎么了陛下,可是这书有什么问题?奴才瞧陛下早上看它时,心情还很不错呢。”
谢玉升沉吟了一会,道:“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太监手贴着腹,悄声告退。
谢玉升将那册子放回原处,本不打算再看,半晌,却是将它再次拿了起来。
这一次,他从元和八年、秦瑶八岁那一年开始看,一页都没有漏下。
只是秦瑶性子实在懒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好几天才想起来记一次日录,几年下来,竟然只记了薄薄的十几页。
这一点,在她十三岁时有了改变。
小姑娘好像一夜之间变了性子,开始日日记日录,也不再装模作样地用书面语。
谢玉升翻过一页,呼吸微微一滞,长睫如羽颤。
因为他发现,这一页上出现了他的名字。
【元和十三年初春,我随阿耶初来长安城,京都繁华,迷乱人眼。
阿耶带我入宫,觐见圣上,我在宫中,第一次见到玉升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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