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们都没料到齐军的攻势那么凶猛,气势那么凶狠,像一只无法餍足的野兽,到处撕咬猛攻。
目前两处战场,一处是后山,谢玉升对阵靖州校尉,一处是凤凰台下。
尤其是凤凰台下的江水河畔,也不知那里领兵的究竟是何方人物,用兵竟然那样的诡谲,每一次出兵都何其的出其不意,像是一条藏在迷雾里幽暗的蛇,让人无法预料他的下一步举动。
秦章背后流下冷汗,在他几十年的戎马生涯中,头一回像这样捉摸不清敌人进攻的套路,直觉告诉他,那人绝对不简单。
这一刻,他心底升起几分迷茫,同时也升起了几分棋逢对手的战栗快感。
能在这样的战场上,遇到这样的对手,不失为一种快意。
可惜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今日凤凰台起了大雾,对面的人注定是一场徒劳。
秦章想,等胜利之后,可以放那人一马,游说对方,将他收入营中,成为自己麾下的一员猛将也未尝不可。
也不知自己的那个儿子在此,和那人相比,谁领兵布阵的本领更胜一筹。
若是秦临在此......
秦章想到这里,摇了摇头,他在数十日前,便八百里加急发信告诉秦临前来支援,他却迟迟未前能来,倘使今夜有秦临助阵,想要取胜是轻而易举。
“阿临......”老将军呢喃道,深陷的眼窝看着地舆图,想起儿子,轻轻笑了下。
他的儿子,必定是天下第一的勇猛无畏。
他已经是迟暮的英雄了,可江山代有才人出,他的儿子必将接过他的旗帜,成为新一个杰出的将领与领袖。
这一场仗,秦章除了胜利没有别的选择。
他抬起苍老的面颊,走到剑架前,再一次抚摸过这一把陪他征战无数的宝剑,道:“替我更衣,我要亲自去江畔,剿灭敌军!”
几个小兵走出来,提起沉重的盔甲,来帮这一位战神更衣。
这一套战衣通身漆黑,坚无不摧,犹如龙鳞,射出幽幽的寒光当。
秦章穿好它上身,转过身来,这才露出了他最骇人的面目,不怒自威,如同虎狼,看得帐子中人无一不背后发麻。
秦章拿起剑,伴随着“笃笃”的击鼓声,大步往外走,气势如催。
然而这时,帐子掀开,外面狂奔进来一个灰头土面的士兵。
“大将军,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了!”
秦章皱眉:“什么事?”
营帐中人齐齐站起来,看着瑟缩跪在地上的士兵,心里隐隐浮起不妙的情绪。
那小兵缓缓地抬起头,眼里布满血丝,道:“凤凰台起火了。”
秦章不敢置信,一把拉起小兵,怒问:“什么?”
小兵嘴唇颤抖:“齐军势如破竹,攻破了后山,靖州校尉受伤,被困在山上,慌乱之中,想到了娘娘,便派人去给凤凰台点火,说要以皇后娘娘的安危,威胁皇帝退兵。”
秦章目眦尽裂,扔开小兵摔到地上,大步流星往帐子外走去。
他抬头仰望天际。
大雾仍然没有消散,然而黑夜之中,有一簇火光正在幽暗地燃烧。
火势越累越大,照亮了天际。
那是凤凰台的方向,大火连天,烧光了台下参天的草木,烈火熊熊升腾,飞快地吞噬着一切可以吞噬的东西,迅速包围了凤凰台。
秦章拉过几个士兵,焦急地道:“救火!快去救火!”
士兵们狂奔而去,或提着木桶,或抱着木盆,仓皇往凤凰台的方向跑去。
秦章立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火光一点点漫上石身,越烧越高,而高台之上,那一座精致的飞阁,檐角斗拱如翅,在火光之中,岌岌可危,却又犹如振翅而飞的凤凰。
世人都说凤凰台鬼斧神工,精美绝伦,可谁都没有见过它浴火的样子。
这一刻它沐浴火海,好像真映照了它的名字。
秦章转过身,高声呼喊:“来人,快去救火――”
他拼命呼喊,跨上了马,四处奔走,呼喊士兵去凤凰台救火。
他的声音雄浑,每一次呼喊都拼劲了全力,声嘶力竭额角青筋爆突,眼球快要夺眶而出,不顾颜面地大声呼救。
这一刻,他只是一位想救女儿的老父亲。
秦章一扬马鞭,欲亲自前往凤凰台救人,然而又有士兵前来禀报:“大将军!您该去江畔与敌军作战!前线又一员大将被斩杀了,那里需要您稳住局势!”
秦章手死死地握住缰绳,一言不发,嘴角隐隐地抽搐。
“大将军,前线需要您!还请您带领将士去杀敌!”
若秦章去凤凰台救火,那前线就抵挡不住敌人的进攻了。
秦章处于抉择之中,心也如同被火烧,撕心裂肺地疼痛,他双目噙泪,望着凤凰台的方向。
燕贺包扎好伤口,从营帐中走了出来,一出来,他便道:“大将军,您去前线领兵作战,凤凰台上事交给我,我去救瑶瑶出来。”
秦章转目看向燕贺。
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他颔首示意,随即拉着缰绳,往相反的方向驰去,走到已经集结好的士兵们面前。
“随我上战场杀敌!”
“杀!杀!杀!”伴随着如雷的呐喊声,秦章带着士兵们开拔出营。
呐喊声乘风飘到军营上空,今夜大雾锁江,长风飘荡。
凤凰台上,一片狼藉。
侍女踩着台阶爬上楼阁,气喘吁吁地呼喊道:“娘娘,不好了!凤凰台起火了!”
秦瑶站在栏杆边,眼底倒映着火光。
她之前是看到了下面起了火,可没料到火势这么迅猛,几个眨眼的功夫,林海便化成了火海,而且还在以惊人的速度向外扩张。
秦瑶有点担心,手捂住心口,让自己别害怕。
然而火光越来越大,大到快要控制不住。
侍女去拉秦瑶的胳膊,“娘娘您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另一个侍女仓皇收拾行囊,跑到秦瑶的梳妆台前,翻箱倒柜,将秦瑶所有的簪子首饰都倒出来,装进了自己的行囊里。
她抱着行囊,推门而出,大火却扑了进来,瞬间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给吞噬。
秦瑶惊叫一声,亲眼看到那个侍女身子起了火,伸出双手胡乱摸索,在火中横冲直撞,最后身子后仰,跌下了楼梯。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了秦瑶,让她半天没回过神。
屋外的火似乎小了一点,没再扑来,秦瑶捂着口鼻,提心吊胆地与身侧人一道往外走去。
侍女先去探了下路,站道:“娘娘,下面的火势小了一点,我们趁现在赶紧走吧。”
侍女拉着秦瑶往外,秦瑶却想到了什么,推开了她的手,道:“你先走,我等会。”
秦瑶紧张地环顾四周,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在屋里四处的摸索。
侍女惊异看着她,急得跺脚:“娘娘!”
火势汹汹,又有漫上来的迹象。
那侍女见状不好,知道再待下去绝对要葬身火海,一咬牙,撇开秦瑶,自己往楼下奔走去。
“蹬蹬”的脚步声远去,秦瑶紧张地翻找自己的柜子,她急得不得了,心里也害怕得要命,感觉大火快要蔓延上来了,背后的空气被灼烧得滚烫。
“咳咳”,她咳嗽了几下,闻到了空气里的烧焦味。
秦瑶终于找到了火舌子,转身看向了门口,那里正不断涌进来滚滚的黑烟,像是一团黑雾在汇拢。
秦瑶害怕地后退一步,此情此景容不得她再做思考,她飞奔至栏杆边,一划火舌子,瞬间点燃了那用来封闭栏杆的木条。
一道刺眼的火光升起,在木条上飞快地扩散,渐渐的火势变大,燃烧出耀眼的火光。
秦瑶被呛得后退了一步,挥了挥手,将眼前的浊气扇开。
她看到江上两方人马正在搏斗厮杀,是齐军占领了许上风,可是他们始终渡不了江,体力渐渐消耗。
若是再这样耗下去,齐军恐要落败。
他们需要一盏灯驱散迷雾,才能过江。
秦瑶便点燃了凤凰台。
她泪眼婆娑地望着一簇大火在眼前升起来,那些木条剧烈地燃烧,终于火光一点点变大,彻底照亮了齐军的道路,也封闭了秦瑶的生路。
她被困在了这里,再也出不去了。
凤凰台下,秦临守在江水河畔,敦促士兵们快速渡河。
然而江面上雾气太大,看不清楚方向,始终是一个问题。
凤凰台下虽然起了火,可火势低,那点光的作用微乎其微,根本照不亮夜路。
直到黑夜的尽头,一道耀眼的火光升起来,秦临抬起头,看到凤凰台上,栏杆边起了大火。
他脑中轰地炸开,望着不断坍塌掉落的楼阁,那一瞬间,什么都听不清了,只看得到栏杆边那一道瘦弱孤寂的身影。
他喃喃道:“妹妹......”
那里站着的人是他的妹妹!
秦临耳畔一片嗡鸣,猛地意识到秦瑶做了什么,心如刀割,转过头来,高举长剑,怒吼道:“快快渡江!”
无数的火光从凤凰台坠落,抛洒在江面之上,照亮漆黑的水域。
秦临沿着江畔行走,驱赶齐军渡江,直到走到一处,响起了一阵喧哗声,有兵刃相交的声音传来。
那是齐军在与渡过江前来的敌兵对抗,局势焦灼,难分难解,时不时有中箭的士兵坠入水里。
秦临下意识抽出身侧的剑,准备冲进浓雾,砍杀敌军。
然而当火光照亮,他目光穿透薄雾,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对方的背影高大,犹如一座雄伟的山,他冲锋陷阵,势不可挡,每一剑下去,都有淋漓的鲜血喷射出来,士兵后仰倒地。
他是活的阎罗,以一当十,在他面前,再多的士兵们也如同蝼蚁,没有人能撼动他一步,甚至近不了他的身。
那是他的父亲。
秦临手都在颤抖,他长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浓重的血腥味钻入他的鼻端,激起了他血管里的躁动与兴奋。
他扔掉了手中长剑,“铮”的一声。
一旁的士兵被他倾下身给勾了过来,秦临夺过他手里的长弓,两根指头拈起一根箭的箭尾。
开弓、搭箭、对准,行如流水,一气呵成。
挽雕弓如满月。
这一套动作秦临从小到大做过不知道多少回,由秦大将军亲手所授,早就练成了百无一失,箭无虚发的本领。
天底下没有他射不中的目标。
秦临一只眼睛眯起,另一只眼睛瞄准远方,箭尖对准了那穿着龙鳞盔甲的男人,看着他浴血奋战,将背影暴露给自己。
只要秦临这一箭出去,秦章必死无疑。
秦临清瘦的腕骨,轻轻地颤抖,面无表情地凝望着那个人。
他想到了幼时,妹妹出生,父亲将妹妹抱到自己怀里,叮嘱自己一辈子好好待妹妹;想起少时,他手把手教自己搭弓御马;想起第一次上猎场,他扇了秦临一巴掌,逼着秦临猎杀猎物......
秦临永远记得死在自己第一只猎物,那是一只漂亮的白鹿,头上的角瑰丽而壮美。
鹿死去时惨烈的景象历历在目,秦临眼前血色模糊。
记忆中的人逐渐与眼前人的影子合二为一,那人转过身来,正面对向了秦临。
秦临纤长的眼睫抖颤,眼底湿润,喉结上下的哽咽。
那一支箭从弓上射了出去,“嗖”的一声,伴随着隐约的箭鸣声,划破了寂静的夜。
秦章仍然在奋勇杀敌,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抬头,看到了几丈远外,那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是他的小儿子。
他看到秦临的张了张口,轻轻地唤他“阿耶”。
两行浊泪从秦章眼中流下。
那一支飞来的箭,带动箭四周的空气涌动,如一颗流星飞过天际。
箭尖不偏不倚刺中秦章的左脖颈,让他的身子摇摇晃晃,从马上坠落,轰然一声,似流星坠落,倒在了草丛之中。
血水从他左肩膀和脖颈交界之处流了出来,星星点点,染红地上的草叶。
秦章身受重伤,手捂着流血的肩头,蜷缩在地上,剧烈地抖动身子。
秦临仰天,闭上眼睛。
天地间草木飘摇,长风飘荡,万马齐喑,四下所有的士兵都沉默了下去。
秦临握着弓的手抑制不住地痉挛,心房急剧地收缩,呼吸困难,他强自压下心中的悲痛,扬起声,道:“渡江!给我踏平这山头!”
秦临跳下马,转身眺望那岌岌可危的凤凰台。
凤凰台下,热浪翻涌。
“报!报――”
燕贺站在不远处的山坡上,听到禀报声,转头见士兵策马前来。
“报!燕世子,不好了!秦大将军被齐军给俘虏了!”
这样的消息对于靖州军,无异于是一个霹雳炸开。
秦大将军被俘虏,相当于主心骨没了,那胜利的天平,很可能就要向对面倾斜了。
燕贺咬牙切齿,无法坐视这样局面。
身后的士兵队伍里爆发出一阵骚乱,燕贺心头大震,不得不回头组织纪律,继续派士兵前去凤凰台救火。
“快救火!娘娘还在凤凰台上!”
一部分士兵正在奋力地舀水扑救火势,可他们舀起的那点水,在滔天的火海面前,无异于是杯水车薪。
火扑灭了又升腾来,生生不息。
士兵们害怕被火浪波及,一个个丢下舀水的器具,各自逃散开来。
燕贺阻止不了他们的离去,只能焦急地凝望着。
终于江岸边一阵猛浪拍来,浇灭了凤凰台下大片的火苗。
燕贺看准时机,策马过去,却在靠近时,眼睛微微睁大,他看清了凤凰台上秦瑶的动作――
秦瑶竟然在点燃火把,给齐军照亮前行的路。
燕贺血气上涌,口中喷出了一口鲜血。
高台之上,楼台崩塌。
秦瑶立在高台边缘,栏杆上的木条已经全部烧光,坠入了江水之中。
她已经没有退路,身后的大火将整个楼阁笼罩,升起熊熊的浓烟。
火光燃烧,正在向她涌来,快要将她吞噬。
她身后脚下便是湍流不息的江水。
秦瑶曾不止一次丈量过凤凰台的高度,若是从这里跳下去,或许还有一寸生机,可是秦瑶不敢跳,她实在害怕。
秦瑶无助地蹲下,眼里泪珠掉落,望着江面上无数艘舟。
她用一种希翼的目光,企图在那些士兵当中找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可是没有。
大火终于还是漫了上来。
秦瑶转过身来,衣袂被长风吹飞扬,乌发如瀑飘散,脚下的火把燃烧着最后一寸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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