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要是奶奶说话你还愿意听,能不能有空就回来看看,看看奶奶,也看看闻祈,也许我也等不到那一天了,至少,你能拽闻祈一把,他不那么坏的。】
“啪嗒”一声,客厅里的大灯被拍亮,江琳穿着睡衣站在卧室门口,问她:
“……怎么哭了?又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江琳走过去蹲下身子,抽了几张纸给她,江稚茵手里捏着那张纸,抱着江琳,咧着嘴,两行眼泪就下来了,别的什么话也没说,只一个劲儿地抽噎着说:
“我怎么没看见啊……我没回去,我谁也没见到……”
江琳托着她,听着她哭喊:“我为什么没回去啊……”她紧紧攥着那些日记和信,嘴唇抖了起来,“都给我写过信的,都在等我,都记着我,我却自己跑了,谁都不坏,我才是最坏、最没良心的那个人。”
江稚茵回去找奶奶的时间与信上完全错过,她要是早一点看见,说不定还能赶上老人最后一面,说不定跟闻祈没那么多可说不可说的隔阂,偏偏她晚了,晚到滨城的福利院拆得什么都不剩了,晚到大家都散了,各自飞走了。
经年以后读完一封从未看过的信,比突然发现自己兜里有一张过期彩票还叫人难过,写信的人已经不在了,写日记的人也被折磨得不成样子,蹉跎了这么多年的时间,早知道当初自己就不走了。
这一刻江稚茵才知道,闻祈当初说的是什么意思,说她怎么轻轻松松想跟大家重归于好就要重归于好,为什么她想玩“英雄江稚茵”的过家家游戏大家就都要陪她。
她总是把所有事都想得理所当然,一边亏欠着身边所有对她好的人,一边念着天桥上那些盖报纸的人是不是温饱,为这世上与她毫不相关的人流泪,却忘了好好看看身边对她好的人,导致错过了很多人和事,却再也没有弥补的机会。
江琳听不明白她为什么哭,只拍着她的背一声声安慰。
“我做错了……”
“恪!苯琳叹一声,“谁能一辈子做对的事?你妈我,还不是做了错得离谱的事,有很对不起的人,人嘛,都是这样的。”
江稚茵把纸巾团成团往眼睛上摁,江琳帮着她擦眼泪,嘀咕着:“差点以为你是看了那些作文,因为诋毁我而愧疚才掉眼泪呢。”
江稚茵闭一闭眼:“……我哪有诋毁。”
“好啦。”妈妈说,“越长大哭得越狠,现在我还能抱抱你,跟你说几句好话,我走了怎么办?二十多岁了还不得坚强一点儿……”
江稚茵又开始皱着眉掉眼泪:“能不能别老说这话,念自己点儿好行吗?”
“得得得,我越说你越哭。”江琳反而笑,“那我都这个年纪了……”
她伸出五根手指:“五十多了,不得说点实诚话啊?你又不是小孩了,我还骗你说我活到两百岁一直给你擦眼泪不成?”
江琳把纸对折,又往她眼睛上摁:“所以让你找个靠得住的人陪你,我又不是催婚或者催生小孩,这点你妈我还挺人道主义的吧,你丁克我都不带说一句的,就是指望着一个人陪你,帮帮你。”
她换了一张新纸继续擦:“我把你养大的,我还不知道你?永远往人堆儿里凑热闹,最怕身边没人了,你要是个耐得住寂寞的,我就不说什么了,但你偏偏又脆弱,遇到点儿事就哭得稀里哗啦的,总得有个人哄你吧?”
“妈就指望着你找那么个真的能喜欢你一辈子,能一直哄你、陪你的。”
江稚茵看着她,江琳塌了肩膀:“其余的,我就不说什么了,你都试过一回错了,大不了就是再踩一次坑,反正你亲爹那边不会委屈你,我也能兜着你。”
“你要是就是喜欢他,看不上别人,就他能给你想要的,我不说别的了。”
江琳瞥了眼那些散在地上的日记,心下了然,叹了一声以后,叫她用热毛巾敷一敷眼睛,能舒服点儿,不然眼皮都得肿起来。
江稚茵把那些纸拢好,收进塑料盒子里,哑声说“不用了”,从地上站起来,说自己要出门。
江琳站在原地,门刚关上,她就摇了几下头,拣着那些作文重新往墙上贴。
“……”
江稚茵拍了几下门,没人应,她打了几次电话也没人接,疑心闻祈又是吃了药睡沉了。
邓林卓走的时候把闻祈家里的钥匙留给了她,让她招呼点儿,免得他家里又出事。
江稚茵觉得邓林卓可能也或多或少知道闻祈爸爸的事了,所以也不太放心,到时候万一出了什么麻烦,有把钥匙说不准还能派上用场。
她拿钥匙拧开了大门,转身轻轻关上,往里走了几步,看见卧室的床上共了一个包,江稚茵进去,借一点儿月光看见床头柜上乱七八糟的,她看不明白名字的药。
邓林卓给他介绍的医生,闻祈似乎一直有在去,江稚茵是看不出什么不对劲,也可能是闻祈故意不让她看出什么不对劲的结果。
他眼睛闭着,呼吸很轻,不凑近了听简直像死了一样,一只手伸出床沿,没什么劲儿地垂着,手腕上的红绳缠得很紧。
江稚茵视线凝了凝,终于记起来当时自己收到刘雅娴送的红绳时,心底那股熟悉感是从哪里来的了。
原来她在闻祈的手上见过,他缠得那么紧,血都流不过去了,缠紧点红绳就能把人栓紧点不成……他在这种事上也是天真。
江稚茵的眼皮还有些肿,她安静垂视着他的手,双手凑过去想给他解开,刚碰到那红绳,还没挑起来,闻祈就抓了她一下。
他手心出了薄汗,热热的,覆在她手腕上,实物的触感牵起江稚茵脑中一点思绪。
她突兀地想起奶奶写给她的:
“闻祈能给你的,永远是高于自我的陪伴。”
第82章 入沼
按道理说他吃过了药,这个时候意识应该算不上明朗,也不该因为这样轻的触碰而醒过来,江稚茵摆弄他红绳的动作也一下子停滞住,移目去看他,闻祈将醒未醒,维持着虚虚握住她手腕的姿势,没有了下一步动作。
江稚茵低眼看着他的手,继续把那红绳解开一圈,闻祈皮肤白而薄,细看还能看见交错的黛色血管,缠得过于紧的红绳在他手上留下浅淡的勒痕,已经发起紫来。
春天的夜晚,屋外还洋洋洒洒地飘着杨树花,江稚茵本来想把窗户也打开,但是怕那些杨树花的毛飘进家里来扰人,她就断了这样的念头,只是安静地抱着双腿,把下巴压在膝盖上出神,其实自己也没想好现在来这一趟到底是想做点什么。
只是想见见他,还是想说说话?还是就突然心软了,溃不成军了,打算主动提和好?
但闻祈的心病还没那么容易治愈……江稚茵又怕现在给了甜头,以前的努力也白费了,希望他变好,又想要对他好一点,两种念头在心头对抗到僵持不下,像一盘下成死局的棋,迟迟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儿落。
江稚茵觉得自己只是突然看了那些东西,情绪有些上头了,她刚想从地上起来然后默不作声地离开,就当自己没来过,结果手刚撑在地上,床上的人忽然动了,伸出床铺的手指动了一下,勾住她的头发,然后慢慢握紧。
“什么时候来的?”他问着,嗓音很轻很闷,带一点浓重的睡意,差点叫人听不见。
“不久。”江稚茵偏开眼睛扯了一个借口,“打电话你没接,以为你出事了。”
“骗人。”
他一下子识破:“我手机放在枕头底下,声音开到最大了,打电话我会听见的。”
江稚茵见撒谎不成,索性闭嘴不答了。
闻祈掀了被子,弓着背从床上下来,连鞋也没穿,蹭到她跟前一起靠着坐在地板上,吃了药的人仿佛被剥夺了一切情绪,只被浓重的睡意裹挟着,以身体本能驱动他做出这样的动作,脑袋歪一下,就压在她肩膀上。
刚从被子里出来的人,浑身都是热腾腾的,体温也比江稚茵高上许多,呼吸时的热气都洒在江稚茵颈窝里,她不自在地动了动,闻祈的手就压上她手背,没使多大力气,但存在感很强。
“王奶奶应该是在你上初中的时候去世的吧?”江稚茵突然问。
闻祈沉默了很久很久,脑子似乎又清醒了一些,慢吞吞叙述着:“是,我初一的时候,她托人给我报了聋哑人的教育班,想让我开口说话,我刚上了一周的课,她就去世了,没什么征兆,就是第二天早上起来,人就没了。”
月亮从窗户外斜斜地照进来,落到她手边,江稚茵把眼睛往上抬,心里倏然间变得无比沉重,抿着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
闻祈掀开眼睛:“这世界上,我最看不懂的人就是你和奶奶,你们两个很像,一个花光全部积蓄养着五个与她毫不相关的孩子;一个过分感性,总为不值得的事情挖空心思,别人不为你付出什么你也对他好。”
江稚茵偏头低眼看他:“都要先衡量值不值得再去考虑付出多少的话……那你觉得你在我这里投入的时间和爱是值得的吗?”
“不值得。”他说。
“是啊,你明知道我不会给你对等的东西,怎么还一直坚持到现在?”
“不知道,想就做了。”
江稚茵哈出一口气,似笑似叹:“那就不要计较那么多了,不是所有事都能加码配平到画上等号的。”
她耸耸肩膀,抱怨着:“我肩膀酸了,没事我就得走了,再晚又很难打到车。”
自己来这一趟好像什么也没做,等闻祈再清醒了指不定要问起来,那时候她铁定答不上来,所以江稚茵想在他脑子转过弯来以前逃掉。
闻祈抬着手,手腕上的红绳变得很松,他低低凝视着,又拿起柜子上装着药的小盒子,吞了一片,翻上床睡了,这一夜一直睡不安稳,刚刚突然醒过来也不是因为听见江稚茵发出的动静,只是做了噩梦而已。
对于闻祈而言,很多事都足以被称为噩梦,睡不着的时候让人难受,通过药物强制入眠,却又被各种噩梦纠缠不休,还是难受。
他抬起胳膊遮住双眼,一边回忆着江稚茵说话的声音,一边陷入更深的昏迷,梦里却只有闻春山的声音一遍遍在耳边响起。
/
临近毕业,江稚茵全身心忙活论文的事,一连熬了几个大夜,有时候支撑不住就趴在桌子上浅寐一下,醒过来拿起杯子,想喝一口咖啡续命,发现杯中已经空空如也。
她仰头捏着眉心,手腕上的红绳松松滑落,江稚茵看了一眼,走了一下神,一边慢吞吞把红绳勾在手指上玩,一边盯着电脑屏幕,眼睛都不眨一下,直到电话响了好几声,江稚茵看了一眼手机,是陈雨婕打过来的。
“茵茵啊,你最近有时间吗?”
江稚茵滑动着鼠标继续看文献,分神答着:“还挺忙的,怎么了?”
电话那边推推搡搡的,还有邓林卓的声音,凑在旁边窃窃私语,陈雨婕让他一边儿待着去,然后把手机拿近了些,说:“就是大林子带小马来海城了……哥儿那地儿也塞不下两个大男人,我住学校宿舍,更不可能收留一个……”
说着说着她就生起气来,指责邓林卓:“所以都是你的错啊,知道没地儿住还把人都带过来,你俩好好在滨城待着不好吗?”
邓林卓大声:“冯叔生病了,废品站这周都不开门,我老爹又出去跑车了,连个做饭的人都没有,我又不可能领着小马去我学校食堂,他自个儿又想来海城,我心软就答应了呗。”
陈雨婕不说话,他就继续嘀嘀咕咕的:“再说了,就小马从来没出过远门,活动范围不超过三里地,还不是挺可怜的。”
陈雨婕冷漠:“那小马跟哥儿住,你睡大街,或者自己出钱睡酒店。”
江稚茵听得头疼,放下手里的活儿:“好啦,我住校外,把小马叫我家来吧,我妈这段时间都闲在家里,也能照看一点儿,闻祈现在估计比我还忙,他有实验室的事儿,还有论文要写,小马过去他也没心思管。”
邓林卓夺了手机连连应好:“好嘞好嘞,小马还是挺乖的,平时就给他放个动画片他能看一天,会上厕所会吃饭,没那么烦人。”
江稚茵无言一瞬:“你把人家说得跟小猫小狗一样……”
邓林卓“呸”了几声:“我就顺嘴说的,等冯叔病好了我就带小马回去,先让他在海城玩玩儿嘛,毕竟他从小到大都没离开过家。”
“行。”江稚茵应下,“你开车把小马送过来吧。”
她家没客房,但沙发倒是够宽敞,江琳平时睡午觉也在沙发上,江稚茵挂了电话以后就跟江琳说了一声,说小马就在家里住几天,妈妈对此倒没什么意见,还搓了搓手说今天冰箱里好像没什么菜能炒。
兴许是刚到一个新环境,马世聪一直缩着脑袋,眼珠晃来晃去,两只胖胖的手握在一起,口袋被一个卷起来的本子撑得很满,他说那是家里的账本,冯叔叫他随身保管的。
江稚茵白天就把平板给他看动画片,马世聪很精准地找到蜡笔小新点进去,每次都从第一集 开始看,她记得邓林卓说过,小马已经翻来覆去地把这动画片看了百八十遍了,有的时候念到那句台词他还能下意识对出下一句,但还是乐此不疲地看。
她偶尔走出房间接水喝,听见江琳关心他说:“要不要换个动画片看啊,这集都看好多遍了。”
马世聪摇摇头,倔强着:“不要,我喜欢看五个小朋友一起玩儿。”
江琳怔一下,慢慢直起身子,看向江稚茵,后者也僵住了身子,举着水杯半天也没喝。
下午的时候下了小雨,外面的杨树花都被打落,被雨水聚成一团一团的,江琳说要出去买菜,江稚茵担忧着:“待会儿可能要下大了,家里煮点面条随便吃一点吧,别出门了,路也不好走。”
江琳不同意:“这么点儿小雨能淋死人啊,能有什么事?一下雨家里就闷闷的,我也想出去转一圈,不走动一下腿都要生锈了。”
“对了。”她指挥着,“你待会儿把阳台上的花收进屋子里,免得被水淹了。”
她前脚刚走,江稚茵按部就班把阳台上的花都搬进屋子里,把窗户也关严实了,马世聪突然拿着她的手机跑来跑去,“知音知音”地喊她。
江稚茵招呼了一声,马世聪终于看见她,捧着她的手机递过来,她擦干手上的水,低头看了一眼,是邓林卓打过来的。
他说话声音很急,问她要闻祈家里的钥匙:“闻祈家门的钥匙还在你那儿吧,你现在快过来一趟,快点快点儿,我觉得要出事。”
江稚茵缓了一秒:“出什么事?”
“我刚刚出去吃了个饭,回来的时候怎么拍门也没人应,我出去的时候哥儿还待在家里呢,打电话也没人接。”
“又睡着了吧?”
“怎么可能,这大白天的……刚刚隔壁的邻居说有个人敲门进去了,我也不知道谁啊,进去了也没出来,还不接电话的……”
小马还愣愣站在她面前,两只眼睛睁得如铜铃一般大,呆呆的,江稚茵看着他,手指一紧,有什么猜测油然而生,她跟邓林卓说自己现在就带钥匙过去,走到玄关了,又回头看了一眼,考虑了两秒,让马世聪跟她一起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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