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南狠狠一愣,心仿佛被人攥紧了,她一言不发地望着崔氏。
崔氏很得意,艳眸里闪动着微笑的涟漪,“就算皇甫达奚这老东西狡猾,找个借口推了,你大概也只有两条路可以选,去庙里做尼姑,或是随便找个远离京都的人家嫁了。你再猜,三郎会不会为了你,去找陛下的不痛快?我看,他一点也不比你笨。”
她替皇甫南掸了掸衣襟,那里沾了一滴可疑的乌桕汁,崔婕妤没放在心上,她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对皇甫南展开笑容,“这就是权力的滋味,对我,比蜜还甜,对你,大概跟黄莲一样苦吧。”
皇甫南似乎被她说动了,或者说,是吓住了。她为难地摇头,“我没有婕妤这样灵巧活泼,陛下不会喜欢。”
“要他喜欢干什么?”崔氏脸上露出悍然不顾的表情,连对皇帝都是直呼“他”,她的嘴唇凑到皇甫南的耳畔,终于吐露出那筹谋许久的事,“他现在已经不济了,但我跟道士求了丹药……你还年轻,也许一两次就能怀孕,我自有办法,叫他封你的孩子做太子,到时候,你太子生母的身份,加上我的手段……”崔氏直起身,笑得恣意:“能自己扶幼子,当太后,掌握天下的权柄,干什么还要去捧那什么晋王、蜀王的臭脚?”
饶是皇甫南,也给这个念头镇住了。她匪夷所思地笑道:“有晋王、蜀王这些成年的皇子在,陛下怎么会立一个襁褓中的孩子做太子?”
“为什么不会?你真以为皇帝是什么圣人?龙神?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子而已,早昏聩了,”崔氏面上带着不屑,“只有襁褓中的孩子,才没有威胁,还能让他安心当几年皇帝,再加上几句道士和尚的鬼话,他会答应了,”她提防地左右看了看, “他这几年,每天都在求神拜佛……”贴在皇甫南耳畔的声音越发低了,“太子之位,是他许给韦妃的,如果违誓,会被厉鬼缠身而死!”还嫌皇甫南不够惊愕,她又揭穿了一个谜底,“我早已借法空的口,告诉他你是韦妃转世,可惜他还半信半疑,法空就死了……”
所以法空才当着李灵钧和皇甫佶的面,说她无父无母无己身,是一缕孤魂?
皇甫南脸色渐渐淡了,越发白得像雪,须臾,她就回过神来,“就算陛下信了法空的话,立我的孩子为东宫,朝臣们会答应吗?”
崔氏胸有成竹地冲她微笑,“你是皇甫家的人,难道皇甫达奚会反对?再加上薛厚在陇右手握重兵,谁又敢说个不字?圣武年西番人占了京都,把他们的胆都吓破了!哼,男人……”
薛厚……皇甫南默念着这个名字,手指揉起额头,眼里又迷蒙了,“婕妤,我头疼……”
两人成了共谋,崔婕妤这会对她是真的关切,她叫宫婢去隔壁国子监瞧一瞧,“皇甫六郎在不在,送娘子回去。”
“不了,我能骑马。”皇甫南拒绝了,她想趁这个机会平复一下心头的波澜。做出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她牵过了宫婢送来的马缰。
皇甫南睫毛上挂着水珠,在氤氲的水汽中发呆。
窸窣的脚步声往屏风后来了,皇甫南猛然回神,“哗啦”一下缩回水里。她今天有点一惊一乍的,红芍杵在浴斛前,不知道该进还是退,“娘子,我替你擦一擦身上?”
“不要,你出去,”皇甫南若无其事,“把镜子拿给我。”
红芍觑了她几眼,拿了一面缠枝葡萄纹的铜镜来。等闭门的声音响起,皇甫南艰难地举起铜镜照了照,原本白璧无瑕的背上,故意被写得歪七扭八的一行字,从肩膀到腰窝,张牙舞爪,黑得醒目。皮都搓红了,字迹一点也没淡。
阿普之猪……你才是猪,最坏!最蠢!该剁手的猪!
皇甫南恨得咬牙,扯过巾子狠狠往水里一砸,又挥舞胳膊,在水面上泄愤似的拍打了几下。怕红芍听到动静,她把铜镜丢开,伏在浴斛的边上,脸往臂弯里一埋,哭了。
红芍再次轻手轻脚地摸进来,见皇甫南已经钻进了帷帐里,满地水溅得湿漉漉的。红芍还在纳闷,皇甫南忽然出了声,“我还要镜子。”
还醒着?怎么里头一点声音也没有?红芍把铜镜递进帐中,皇甫南反手把它压在枕头下,抱着膀子坐在榻上,还在生闷气。
红芍留意着她的脸色,眼皮是红的,两颊也给热水蒸得如同赤霞。皇甫南虽然自负美貌,还不至于从早到晚得要顾影自怜。
红芍把她的异状都归结到了崔婕妤身上,“下回崔婕妤召,不想去的话,就不去了吧?”
皇甫南不胜烦恼,“她是陛下宠爱的婕妤,我抗命,陛下不会怪罪伯父吗?”
“也太跋扈了。”红芍大着胆子抱怨了一句。
皇甫南在想崔婕妤的话。这就是权力的滋味,手握权柄的人,甜如蜜,被权力摆布的人,只有苦涩……甚至家破人亡。
“三郎今天来了,听说你被崔婕妤叫走,好像有点不高兴……”红芍细声娓娓地说,为了让皇甫南高兴,她把案头新添一个琉璃盏捧过来,捻亮了灯芯,昏黄的光投进盆里,几尾红鲤游得更欢了,“你看,这是他送的,多好看。”
皇甫南举着烛台,“咦”一声,里头两尾是她在曲江莲池里捞的,“怎么还多了一个?”
“说是三郎亲手从蓬莱池捞的,连盆一起送给六郎。”还是这套老掉牙的说辞,红芍忍着笑。
皇甫南嘴角稍微地一弯,心里这才畅快了些。她拔下鬓边的玉钗,将鱼尾巴碰了碰,那红鲤受了惊,溅起一片小水花,险些从琉璃盏里蹦出来。
“就是这盏子小了,得换个大点的盆。”
“放园子的池里养吧。”
红芍见她脸上露出了笑容,才说:“三郎也算有心,他为什么不……”她不像绿岫心直口快,话说到这里,暗示的意思已经呼之欲出了。
皇甫南垂眸,她那睫毛像一排蝶翅,掩藏着许多心事。放下玉钗,她瞟了红芍一眼,开始顾左右而言他,“明知道这鱼是从蓬莱放生池里偷来的,你还敢收?”
红芍奇道:“陛下和皇后殿下宠爱三郎,总不会为了这点小事怪罪他吧?”
“是呀,”皇甫南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一条鱼,还不至于失了二圣的宠爱。”
第26章 宝殿披香(十六)
天蒙蒙亮,红芍骑上青驴,被阿耶送出了坊门。通衢大道上还是空荡荡的,邸店的东门西牖也闭得紧紧的。荐福寺门口的商贩已经架起了竹皮蒸笼,把水汽烧得白茫茫,万年县廨门口执戟的守卫却还点着脑袋打盹。 今天皇甫夫人要带娘子们去蜀王府,红芍轻轻抽打着鞭子,青驴小跑起来。 经过皇甫宅的乌头门,柿子树下有人牵了马,来回踱着,圆领侍卫袍,挂着蹀躞带,乌合靴,长胳膊长腿的,身形很矫健,是碧鸡山庙里的“南蛮”。 红芍骑在驴上,扭头望着他,他也盯着她琢磨了一会,认出来了,“喂。” 红芍左右看着,指着自己的鼻子,露出询问的表情。 阿普笃慕招了招手,“就是你,过来。” 红芍心里还是有点怕他的,上回在曲江莲池和三郎打了起来,她觉得他有点放肆。旁边角门“吱呀”一声响,有苍头探出脑袋来,红芍略微放了心,从青驴背上跳下来。 晨钟还在薄雾里回荡,天际一缕明亮的光漏了下来,红芍走近阿普笃慕,看清了,他大概从天不亮就在树下等,露水把肩膀都打湿了。他二话不说,把一包东西放在红芍怀里,“给你们娘子。” 触手不软不硬,不是金银,也非锦绣,红芍张着嘴,还没来得及回绝,他就翻身上马,经过小石桥,往天街的方向去了。 来到府里,皇甫南还在梳洗,趁绿岫出去的空当,红芍把藏在怀里的东西取出来,给皇甫南看,“那个南蛮子守在府外,说要把这个给你。” 皇甫南脸登时拉下来了,看也不看,将身体转开,“拿去丢掉。” 红芍嘴上答应着,背着皇甫南,将布袋掀开,不禁“咦”一声,“娘子,你看。” 皇甫南到底没按捺住心里的好奇,握着披在胸前的一把头发,她不禁凑过身来。案上摆着一包新剥的无患子皮,红芍可没见过这东西,她用手指拨着那黄澄澄的皮,“这东西,用来干嘛呢?”她也觉得阿普古怪,送这么一包东西,不能吃,也不能玩,看样子,大概也不值钱。这算是碧鸡山收留他的谢礼吗? 无患子,乌爨人叫苦枝子,也叫鬼见愁,皇甫南告诉她,“南边人用它洗身上和头发,比澡豆和皂角洗…
天蒙蒙亮,红芍骑上青驴,被阿耶送出了坊门。通衢大道上还是空荡荡的,邸店的东门西牖也闭得紧紧的。荐福寺门口的商贩已经架起了竹皮蒸笼,把水汽烧得白茫茫,万年县廨门口执戟的守卫却还点着脑袋打盹。
今天皇甫夫人要带娘子们去蜀王府,红芍轻轻抽打着鞭子,青驴小跑起来。
经过皇甫宅的乌头门,柿子树下有人牵了马,来回踱着,圆领侍卫袍,挂着蹀躞带,乌合靴,长胳膊长腿的,身形很矫健,是碧鸡山庙里的“南蛮”。
红芍骑在驴上,扭头望着他,他也盯着她琢磨了一会,认出来了,“喂。”
红芍左右看着,指着自己的鼻子,露出询问的表情。
阿普笃慕招了招手,“就是你,过来。”
红芍心里还是有点怕他的,上回在曲江莲池和三郎打了起来,她觉得他有点放肆。旁边角门“吱呀”一声响,有苍头探出脑袋来,红芍略微放了心,从青驴背上跳下来。
晨钟还在薄雾里回荡,天际一缕明亮的光漏了下来,红芍走近阿普笃慕,看清了,他大概从天不亮就在树下等,露水把肩膀都打湿了。他二话不说,把一包东西放在红芍怀里,“给你们娘子。”
触手不软不硬,不是金银,也非锦绣,红芍张着嘴,还没来得及回绝,他就翻身上马,经过小石桥,往天街的方向去了。
来到府里,皇甫南还在梳洗,趁绿岫出去的空当,红芍把藏在怀里的东西取出来,给皇甫南看,“那个南蛮子守在府外,说要把这个给你。”
皇甫南脸登时拉下来了,看也不看,将身体转开,“拿去丢掉。”
红芍嘴上答应着,背着皇甫南,将布袋掀开,不禁“咦”一声,“娘子,你看。”
皇甫南到底没按捺住心里的好奇,握着披在胸前的一把头发,她不禁凑过身来。案上摆着一包新剥的无患子皮,红芍可没见过这东西,她用手指拨着那黄澄澄的皮,“这东西,用来干嘛呢?”她也觉得阿普古怪,送这么一包东西,不能吃,也不能玩,看样子,大概也不值钱。这算是碧鸡山收留他的谢礼吗?
无患子,乌爨人叫苦枝子,也叫鬼见愁,皇甫南告诉她,“南边人用它洗身上和头发,比澡豆和皂角洗得干净,还能祛毒驱虫。”想到背上被乌桕汁染的鬼画符,她心里余怒未消,把一片无患子皮丢回去,轻哼一声。
看她那脸色,大概是不用丢掉了。红芍把无患子收起来,打算一会就去捣。她仍觉得稀奇,“比澡豆和皂角还好用,哪来的呢?”
皇甫南知道,荐福寺有一棵无患子树,僧人们挖了果核做菩提念珠。这个季节,树上才刚挂果,夜里和尚还在睡觉,寺门上锁,准是他跳墙进去,用棍子偷打的。
嘴巴不易察觉地翘了一下,皇甫南坐回妆台前,把一支钿头钗从奁盒里拣出来,在鬓边比了比。
绿岫捧着空的琉璃盏回来了,她把红鲤倒进了鱼池,还喂了食,“咱们那几尾鱼初来乍到,晕头转向的,给别的鱼一挤,食都抢不到嘴里。”她还纳闷,“都说蓬莱放生池里的鲤鱼能化龙,我看怎么笨呆呆的?”
“晴空观鸟,活水养鱼,让它们抢吧。”皇甫南毫无同情心,临出门时,才想起来叮嘱绿岫,“叫人搭个凉棚,遮一遮鱼池。”
绿岫有点犯懒,“还真怕它化成龙飞走呀?”
“蠢婢子,”皇甫南垂头理着折枝花缬的鹅黄帔子,“伏暑太阳烈,鱼爱浮头,会中热毒,要半遮半露的才好。陛下亲手放生的鱼,给它养死了,你不要命了?”
“三郎真是吃饱撑的,弄那么难养的鱼干嘛呀……”绿岫忍不住嘀咕起来。
蜀王妃的筵席,迎来了皇后的凤驾,诸位嫔御和命妇们把显眼的位置都占了,皇甫南和姊妹们坐在角落里,正可以尽情地交头接耳。
席上有渤海的蛤蜊,乌溪的紫蟹,高昌的乳酥,乌爨的弓鱼,还有只高脚银盘,上头堆着松瓤石蜜之类的零嘴。也有槟榔,贵妇们鲜少去碰,吃不惯,还怕它染红了洁白如玉的贝齿。
旁边的姊妹送了一块石蜜来,说:“甜的。”
皇甫南摇头,余光瞟到皇甫夫人,她和国子祭酒家坐在一席,祭酒夫人是荥阳郑氏的本家,兴许是她保的媒?
姊妹们也在窃窃私语。这种事,没人好意思去明目张胆地打听,但私下都议论得起劲。“怪不得六兄今天不来。”
“怎么见的是六兄?兴许是八姊!听说他家有个儿子,刚二十未娶……”
八姊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立马板起脸来,“荥阳?那么远,我才不去。”
“嘘,皇后举杯了。”
皇后用膳,照例要奏祥乐,大家不敢再说话,称贺之后,都把杯箸静静地放下。有一抹丽影被宫婢簇拥着,突然闯到席上来,她一直走到皇后面前,略微地拜了拜,打断了钟罄悠扬的乐声,“妾来迟了,殿下恕罪。”
说是请罪,打扮得一点也不低调。大家的目光齐刷刷望过去,崔婕妤梳了高髻,簪了芙蓉,裙衫上银泥金线,稠密地绣着花枝和流云,比谁都绚丽,也比谁都笑得开怀。
昨天皇帝刚赐了崔婕妤的父亲长乐伯爵位,官拜刺史,食邑五百户。一个瓦匠,有这样的恩遇,崔婕妤的锋芒自然更盛了。皇后被她闹得脸色不好,“来晚了,就赶紧坐下吧。”
崔婕妤施施然地坐下,眸光在席上一扫,立即揪出了混在人群中的皇甫南,她拿起金瓯,对着皇甫南举了举。
自从在水泽禅寺把话说开,她对和皇甫南的那桩计划,有了种势在必得的自信。这个举杯的动作,颇有种男人的潇洒。
皇甫南对她颔首微笑了一下。知道皇甫夫人都在看,她把眼睛垂下来了。
崔婕妤对满席的珍馐不感兴趣,她是个急性子,更懂得趁热打铁、一鼓作气的道理。金瓯一放下,她便扭头对皇后道:“趁殿下和皇甫夫人都在,妾正想求一件事……”
皇甫南猛地看过去,险些连象牙箸都打落地,她的指甲在袖子里掐住了掌心。
“妾膝下没有子女,在宫里住得很寂寞,想收皇甫娘子做女儿,进宫来陪着妾,殿下准许吗?”
皇后给她闹了个措手不及,皱眉道:“那么多的宫婢、女官们给你作伴,还不够,要拆散人家骨肉做什么?皇甫娘子的年龄,也不合宜住在宫里了。”
崔婕妤咄咄逼人的视线立刻转向皇甫夫人,“夫人不舍得吗?”
皇甫夫人对崔婕妤这妖娆的女人很厌恶,她淡淡道:“全凭皇后殿下做主。”
皇后的语气却缓和了,“收义女,也不是小事,还是要问一句梁国公。”
崔婕妤脸上露出骄傲的笑容,“妾昨日跟陛下提过,陛下已经答应了。”
座上一片寂静,皇后那脸色,是不高兴,但也不好说什么,便把头转到一旁,径自和别的嫔御们说起话来。崔婕妤离开坐席,款款地来到皇甫南面前,携起她的手,笑道:“你现在,该叫我一声娘亲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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