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温激情输出,吐沫都溅了姜榕一脸。
他抹了脸,也知自己刚才说话过分了些,不过他脸皮厚,不在意。
将来即便柳温的完成度,是把四百年打个对折,但还有二百年,目标定在四百年稳赚不赔哩。
待骂骂咧咧的柳温骂够了,姜榕道:“出家人不是不讲粗话嘛?”
柳温冷哼一声:“我改信道了。”
姜榕惊讶,脱口而出:“为什么?”
前者虔诚得要死要活,现在就改换门庭了?
柳温冷笑:“佛教修来生。我一路所见所闻,上至皇帝宗室,中到公卿大臣,下到贩夫走卒,世间诸人,无一不苦。”
“道家就不一样,不管来世,只求今生成仙得道。”
姜榕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柳温也跟着拍桌子笑起来。
但姜榕不知为何,不值钱的泪水突然就淌出来了,嘴角下撇,哭哭笑笑,着实难看。
柳温也用袖子抹脸,浅蓝的衣袖上浸着斑斑水迹。
“这酒太辣了,辣到眼睛了。”
“就是就是,喝个锤子……”
第29章 携风带雨
尴尬人又遇尴尬事。
昨晚小酌以给双方互添黑历史而告终。
堂堂开国皇帝,尸山血海走了几遭,人杀了不少,血流了不少,竟然还会情不自禁地流泪,这让姜榕恨不得将目击者柳温丢到深山老林。
而柳温呢,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心无挂碍,飘然若风,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莽夫皇帝流泪,他竟也跟着流泪,此刻尴尬不已,恨不得躲进深山老林。
都是对方闹的,这两人不约而同地在心里指责对方。
但将责任推给对方后,两人又想起无意识提到的那句“世间诸人,无一不苦”。
世间诸人,无一不苦。
皇室只有被追封的王,没有活着的王爷,甚至连郡王也没有。
柳温现如今上无父母叔伯,下无兄弟姐妹,又无妻子儿女,只有一人独行。
二人见到的听到的像他们这样的人何止千千万?
两人一路打到人世间的至极,却发现这不是终点,而是另一个起点。
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
若打不破三百年来纷争动乱的循环,大周也会如前梁一样雨打风吹去,姜榕的妃嫔儿女也会如前朝在今朝的一般处境。
无怪乎淑妃不愿生子。
但是豪言壮语已出口,由不得二人后悔退缩。
上午,群臣百僚连绵到帐篷之外,窃窃私语,不懂为何皇帝要停下行程,又为何要召集他们。
难道是向他们公布淑妃有喜的消息?
这……这……这也太胡闹了。
陛下已有一子,且淑妃非皇后,若真这样,那可要好好劝谏。
于是,不少大臣开始冥思苦想,在笏板记下只有自己看懂的标记,以便回去誊写拔个统筹。
姜榕坐在御座上,柳温是下首第一人,两人不约而同地断片了,忘记昨晚的哭与笑,假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幸好这两人脸皮都够厚,心也够黑,竟然都演得天衣无缝,恰若一对相得的明君贤臣。
“朕继位半载,终日思考前朝诸代为何‘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久思而不得,问计于诸卿,望诸卿教朕。”
姜榕神情沉稳,声音洪亮如钟:“中原战乱不熄,百姓流离不止,白骨露于野,三百余年终无人能复前代辉煌。”
“朕请诸卿畅所欲言,陈国之利弊,数朝政得失。我本布衣,蒙天不弃,忝居人君之位,愿与诸卿追慕前朝风华,共创四百年之太平。”
说罢,姜榕起身,朝众人长揖不起。
大臣们被皇帝的话震撼得恍恍惚惚,而又热血沸腾,须发偾张。
这三百年的世道烂透了,但是黑暗中依然有无数人在认真而努力地寻求出路。
姜榕的话钩沉出公卿大臣隐藏在心底的祈愿,他们无不重现年少的狂热。
不用说那些出生布衣的将领和官僚,就连被誉为“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中那些世家子也渴望长久的太平。
三百年间不知多少世家湮灭,又有多少主支夷族,旁支顶上,旁支灭门,远宗抬头。
之所以是铁打的世家,纯粹是因为宗族人多,且有声望钱财人脉,能迅速崛起,而使郡望连绵不绝。
柳温作为群臣之首,出列亦长揖,朗声道:“臣等愿与陛下共创四百年之太平。”
其他大臣纷纷跟从行礼,大声道:“臣等愿与陛下共创四百年之太平。”
咦……唉……终究,柳温和群臣还是领了四百年太平的任务目标。
外面的纷扰隐隐约约随风传入郑湘的耳朵,让她更加烦躁了。
腹中的孩子之前仿佛悄悄躲在梁柱后面,小心翼翼地觑着父母脸色,直到藏不住了,才壮着胆子出来,若无其事地给父母打招呼。
他来也就罢了,但是携风带雨,让郑湘深受其苦。
乏力、嗜睡、腹痛、背痛、呕吐、腹泻,还有身材走形、双乳胀痛、尿频……这些都让郑湘十分暴躁。
“刘太医,我身子不适,你给我开些药吧。”郑湘蔫蔫地再次找到刘太医,要求开药。
陆凤仪在一旁欲言又止,但又不忍女儿受苦,也跟着眼巴巴盯刘太医。
刘太医像往常一样,仔细地诊脉,然后和蔼地对郑湘道:“淑妃娘娘身体很健康,孩子也很健康,无须用药。”
郑湘想大声吼道,她身上这么多处难受的地方,怎么是健康的状态?
但郑湘知道这无济于事,刘太医不会给她开药。他认为,她明明很健康,为什么要吃药,吃药反而对她的健康不利。
她有气无力地挥手让刘太医离开。
陆凤仪劝道:“湘儿……忍一忍吧,想吃什么,我让金珠吩咐去做?要不要吃核桃?吃不吃石榴?”
听到石榴,郑湘蓦地直起身子,咬牙道:“吃!”
陆凤仪吓了一跳,不知道的还以为郑湘是在杀石榴,而非吃石榴呢。
金珠赶忙呈上泛着胭脂红的大石榴,与陆凤仪想要一起为郑湘剥,却被郑湘拒绝。
她一手里拿着割羊肉的小银刀,一手按着,眼睛死死盯着,浑身杀气腾腾。
一道道深入果皮的痕迹刻出来,然后双手掰开。这石榴果大皮薄,碰一下就容易崩开,露出殷红的石榴籽。
郑湘不讲什么仪态,掰下一块,就往嘴里塞,酸甜的汁水在嘴里迸溅开来。
咦……味道不错啊。
郑湘眼睛一亮,不由得多吃了一些,弄得满手满身都是红汁。
郑湘低头看了眼黏糊糊的双手,冷哼一声,瞧着微微隆起的小腹,眼神睥睨,盛气凌人,威胁道:“再不老实呆着,还要搞风搞雨,你的下场就是这颗石榴……”
“啊……阿娘,你打我干什么!”对胎儿放狠话的郑湘被母亲轻轻拍了一下头,面带委屈和不满道。
陆凤仪没好气道:“你在我肚子时,我吓过你吗?再搞风搞雨,等你生了,我把小荆条请出来。”
“一个生命的诞生是奇迹,蕴含着无限的惊喜。”陆凤仪瞥了眼郑湘,继续道:“她会给母亲带来很多很多的惊喜。”
郑湘撇嘴:“我知道这叫隔代亲。”
陆凤仪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不得不承认这惊喜功效甚多,不仅让她学会平心静气,还有助于修身养性。
好在陆凤仪只用白天照看狗脾气的郑湘,晚上就把“烦恼”转交给姜榕。
初听这样做,陆凤仪十分担忧,担忧两人年轻不知事,伤了身体和孩子。
她不得不通过刘太医,请他告知皇帝,妇人孕期注意事项。但是刘太医笑着告诉她,皇帝早已询问过了,不独他,连同身边伺候的宫女太监都要记住这些禁忌。
陆凤仪长松一口气,将心放回肚子里,对姜榕这个“老女婿”更是刮目相看。
正应了那句老话“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
寻常男人尚做不到这样的地步,更何况是富有四海的皇帝?但是姜榕就做到了。
陆凤仪也听闻朝堂的热闹,君臣嚷着要“皇帝、大臣、文臣、武将、士人和布衣”共同再创四百年之太平。
她是极希望大周能国祚绵长,最好皇位能握在女儿一脉手中,如今见大周有兴旺之势,焉能不高兴?
晚上,姜榕洗漱回来,看见郑湘半躺在帐篷内的榻上,外面隐约有甲胄碰撞和脚步声传来。
烛台上灯光摇曳,照得内室温馨又宁谧。
皇帝帐篷内用木柱、竹板以及金属营造,外用皮毛、毡毯、锦缎覆盖,既温暖又隔音,从外面窥探不到一点光影。
郑湘朝姜榕招招手,姜榕过去,问:“今日感觉如何?”
郑湘靠在姜榕的胸膛上,把玩着他的头发,嘴撇了撇,状似埋怨:“唔,阿娘是隔代亲,更喜欢肚子里的小兔崽子。不像你,最喜欢我。”
姜榕奇道:“今天心情怎么这么好?发生了什么好事?”
郑湘玩头发的手一顿,想到这家伙是小崽子的爹,又想起近日的不适,心情不顺,冷哼一声。
姜榕伸出胳膊,道:“气不顺就咬吧,刚洗的。”这样的反应才对嘛。
郑湘推开姜榕的胳膊,气鼓鼓道:“我又不是小狗小猫,怎么会咬人?”
姜榕道:“对,你不是,是我皮痒了。”
郑湘被姜榕无赖的语气逗得噗嗤笑出来,双手抱着他的腰,仰着头,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容,道:“我听到朝堂上你说,要创四百年太平盛世。我好开心啊!”
“成林哥哥,你对我真好!”
郑湘听闻此事后,是真高兴又十分自得。
皇帝在闺房内说的话,或许只是哄她的虚话;但是皇帝在朝堂说的话是金口玉言,重逾千金。
他真的因为自己要创四百年太平。
郑湘此刻好喜欢他啊!
“其实一百年就够了,我去后就什么都管不着了。”
郑湘捧着姜榕的脸,一双泓如秋水的眼睛温柔而又心疼地凝视着他。
要是大周延续不了四百年,青史之上姜榕必遭嘲笑,好可怜哟。
姜榕的真心被人理解且珍视,高兴极了,热血上头道:“为了你,我愿意再加三百年!”
姜榕终于等来了迟到的崇拜的眼神、炽热的樱唇、香软的拥抱以及对未来美好的憧憬。
咦,没喝酒,人怎么醉了啊!
第30章 回应
从昨晚到今天,姜榕一直如泡在蜜糖中,独处时不断发成痴痴的笑声。
她回应了!
湘湘回应了!
湘湘回应了他对她的喜欢!
不同于之前被情欲支配时说出的“喜欢他”,也不同于有求于他说出的“喜欢他”。
这次姜榕没有驱使湘湘的快感,也没有被请求,就这么“平平淡淡”的日子里,湘湘竟然说出了“她好喜欢他”的话。
她的声音温软亲昵,就像吹开桃李杏樱的东风,落在他眼里心里缠缠绵绵,但如此软嫩的私语对于姜榕却无异于夏雷填填。
他仿佛身处百花盛开的山谷,向青山剖白心迹,青山用更大更响如同狂涛巨浪的声音回应了他。
柳温双手抱着一摞奏疏过来,“啪”一声,沉甸甸地落在桌案上,惊醒了姜榕。
姜榕连忙拉平嘴角,眉眼重回锐利,略带不满的眼睛抬头看向柳温。
柳温戏笑:“你这不值钱的样子就像老房子着火。”
姜榕笑骂着将批改好的奏疏扔向他,道:“再浑说,治你御前失仪之罪。”
柳温手臂一伸,接住奏疏,笑道:“御前失仪算什么罪名,来个株连十族的,最好把师徒朋友也算上。”
姜榕叹气中带着惋惜:“你这没有弱点且不能控制的大臣,还……”
“还不是老老实实给我干一辈子活,哈哈哈!”
柳温冷笑一声:“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随时能抽身,潇洒自在,不像某人为了养家糊口当牛做马。”
“滚滚滚!什么叫当牛做马,我这叫仁以为己任,死而后已。”姜榕一脸正色。
柳温敷衍地应了一声,说起正事:“御架所经之处,伤稼毁林,又取粮食果蔬于沿途百姓。故有大臣上书,请求免除所经地区的租赋。”
姜榕想了下,问:“伤稼多少?毁桑枣多少?”
柳温道:“每次扎营至少占地三百亩,桑枣至少毁十之八·九。不过因为提前通知百姓收割,秋嫁不至于全毁,但要减产二三成。”
姜榕点头道:“伤秋稼者免一年租赋,伤桑枣免两年租赋。你找人拟旨,尽快颁布下去。”柳温颔首,从怀里掏出一本奏疏,亲手放到姜榕面前,笑道:“中书省有一著作郎上书言政,我觉得是个人才,又悄悄寻访,发现此人知识渊博,擅长筹算,精明能干。”
柳温的眼界极高,能被他称为人才的人,那必定是有大才,于是姜榕打开奏疏,念出声:“杨约……文辞倒是清明……”
且不说姜榕如何与群臣谋划,郑湘最近是格外得轻松快活。
肚子里的兔崽子似乎被她镇住,再不敢搞风搞雨,大部分身体不适的症状逐渐消失,而郑湘也慢慢适应剩下的症状,人又变得生龙活虎,面色红润。
这日,姜榕要召见当地的官员和百姓,就暂停一天。郑湘在帐篷内呆得无聊,就与母亲一起出门。
身子轻快,心情愉悦,郑湘从未觉得天是这么蓝,云是那么白,树是那么苍翠,逐渐变得金灿灿的庄稼散发着丰收的气息。
宫女太监前呼后拥,蕙香妙语连珠,母亲软语关怀,还有香兰在旁剥松子,郑湘的心情美极了。
郑湘心情畅美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她变得更美了,肌肤仿佛笼罩着溶溶的月光,而胸部更加丰满。
母亲信誓旦旦地说,她肯定怀了女儿L,因为“女美娘,男丑娘。”
女儿L心疼娘,所以在怀女儿L期间,娘会变漂亮,正如她一样。
郑湘将信将疑问了刘太医,刘太医笑呵呵说这要看个人体质,又说娘娘底子好心情好,才风华更甚从前。
先开花,后结果。陆凤仪略微失望后,又热心地准备起女娃娃穿的衣服。
“刘太医说,让你多出来走走,对身体和孩子都好。”陆凤仪一边留心脚下,一边似乎随手搀扶女儿L。
香兰拿帕子托着松子,郑湘空出一只手接了,从帷帽下塞到嘴里。
周围诸人都没有戴帷帽,唯有郑湘带了帽裙仅过脖子的帷帽,这不是怕别人见她的脸,而是郑湘怕晒。
天空澄澈,白云悠悠,阳光明媚也刺眼。
郑湘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一行人缓缓向前走。突然不知什么东西折射的阳光,透过薄如蝉翼的软纱,刺到郑湘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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