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设在清思殿,面阔七间,进深三间,原本是姜榕锻炼的地方。
不过周贵妃接了任务后,将姜榕的刀枪剑戟全部挪走,铺毯设座,张灯结彩,清冷空荡的练武场顿时变成热闹华丽的宫宴地。
腊月三十这日,天空阴云密布,参加宫宴的人家陆续在宫女的引导下进了殿坐下来,和前后左右的人寒暄说笑。
“皇恩浩荡,陛下与皇后诏令我们进宫一同庆贺新春啊。”“是啊,是啊,我家几个小的有眼福了。”
“不要乱跑,这里是皇宫,不是家里。”有几个夫人低声再三叮嘱孩子。
先来的人看到周贵妃赵德妃和几位才人一起过来,纷纷起身行礼,周贵妃神态慈和道:“都坐下吧,不必拘礼。”
众人落定,现在只剩下帝后并三位皇子公主未来。不多时,突然听到一声通禀:“陛下到,皇后娘娘到,太子殿下到,齐国公主到,五皇子到!”
众人忙起身行礼,只听到:“都起来了,此次算得上是家宴,诸位不必拘礼,坐下吧。”
皇帝威严的声音从上面传来,几个调皮的小家伙偷偷抬头去看传说中的皇帝,高大魁伟,面色冷肃,不过他旁边的姐姐真漂亮啊,会发光。
姜榕五感敏锐,顺着投过来的目光看去,“抓”到了几个小孩,朝他们微微一笑,这些小孩被抓包似的忙低下头。
姜榕的心里闪过一抹温暖的笑意,当初他们起事,有好多人想的是让家人小孩过上好日子。
帝后坐定,姜灿等兄妹也都坐好。阔朗的宫殿一排排都坐满了人,众人脸上挂着热烈真切的笑容。
姜榕举杯道:“今年冬日将士远征南齐,朕先饮一杯,遥祝我大周将士旗开得胜,一举平定南方。”说罢,姜榕一饮而尽。
众人道:“祝我大周将士旗开得胜,一举平定南方。”气氛热烈,大人小孩眼中都带着热切的期盼。
姜榕见状,又笑着说了几句勉励的话,然后宣布宫宴开始。宫女鱼贯而入,奉上美酒美食,曼妙的歌姬伴着悠扬的乐声起舞。
姜榕转头看向郑湘,小声说了句:“你少吃些酒。”郑湘微微点头。
殿下的大人们一边看舞蹈,一边留意小孩,好在每张桌案都有宫女寺人盯着。
烛光印在殿中人的眼睛里,仿佛是一团团的小火焰,生机勃勃。
过年不分南北,正值除夕,南齐的皇宫也是热闹非凡,甚至比北周的宫宴更加灯火辉煌。曼妙的舞姬在殿中翩翩起舞,悠扬的乐声顺着流水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南齐国主拥着宠爱的贵妃,身体随着乐声摇摆,悠然自得。今年春天,北周突然发了疯,竟然在南齐境内发自己罪状的檄文。
南齐国主怒火中烧,他对北周还不恭敬吗?竟然这样折辱他。他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忍下来了。
冬日边境来报,北周要率军来攻,但其战舰未备,怎么能度过长江天堑,无非多想要点财帛而已,北周皇帝姜榕原本就是土匪。
三百年中,南方有过北伐,北方要平南,但都折戟。如今大周初立才几年,就想着北伐?南齐国主轻蔑地笑了一声,开口让舞姬接着舞,乐师接着奏。
长江北岸,营地里闪烁着几点微火,满天星辰,柳温伏案处理军务,歇息时,低声念道:“攻其不备,出其不意。”
第106章 忠于
自腊月起,南方战报一封接着一封地传来,有输、有赢、有胶着,郑湘看后不胜担忧。本来不信鬼神的她,竟然看之前念几声阿弥陀佛和无量天尊。
反观姜榕,郑湘越担忧,他越淡定,仿佛这天下只是郑湘一人似的。
“我从未见过你这个样子。”姜榕伏案之余,竟然还有心思和郑湘说笑。
“什么样子?”郑湘反问。
“忧国忧家的样子。”姜榕想了想,道:“咱们初见时,你对这些事情都不感兴趣。”
郑湘听完,翻了个白眼,她现在是名副其实的皇后,皇帝是她夫君,太子是她儿子,大周的前途命运当然与她紧密相连。
如今一战可是将这些年的国库都掏空了。若不能一举灭齐,拿齐国的府库作抵,不说整个国家,便是她以后也要节衣缩食了。
“你觉得咱们能赢吗?”郑湘忍不住问。
她对军事一知半解,发来的战报有捷报,有请求支援的,也有久战无功的……混混沌沌,让人看不清楚。
姜榕立马回道:“当然能赢。你应该问多长时间能大获全胜?”
郑湘道:“你在京师,不能远程调度,又不能排兵布将,只能干看着,和我一样无能为力。”
姜榕神神在在道:“这才是我的好,让将领们自己临机决断。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什么锦囊妙计,什么战阵图说,都是编出来的骗人的。”
郑湘信了,又道:“这下子我算是懂了等待的煎熬滋味。”
五十万大军,这可是大周几乎全部的身家,朝中将近半数的高级武将加入了这场战争。
显德十年正月,大周以平南战事免了各种庆典。二月初十,一封捷报八百里加急传到京师。
梁忠连滚带爬地跑进宣政殿,双手发颤,喊道:“陛下,大军攻破金陵,逼降南齐国主!”
姜榕听了微愣,立马面色如常道:“呈上来!”
梁忠颤颤巍巍将捷报送上,姜榕接过来,定睛而视,抓着捷报看了两遍,努力压抑住跳起来的冲动,咬着牙缓声道:“哦,胜了,大周胜了。”
郑湘疾走围上去,夺过捷报细看,看到南齐国主投降几个字,浑身的血液冲向大脑,整个人仿佛烧起来,声音激动地发颤:“大周真的赢了?”
这时,宫女寺人齐齐跪下,激动喊道:“天佑大周!恭喜陛下!恭喜娘娘!”
声音如海啸般,从殿内传到殿外,又从殿外传到殿内。不一时,朝臣都得了消息,不少人嘴唇颤动,眼睛发红,这天下终于又归于一了。
郑湘看完捷报,攥住姜榕的手臂,如在梦中,不可置信:“大周统一天下了?”数代人的夙愿一朝实现。
姜榕按住郑湘的手臂,笑道:“这才是开始。”
“开始……开始,对,这才是开始,但是大周统一天下了。”郑湘语无伦次道。
这封捷报后,陆续有好消息传来,二吴投降,岭南投降……这片久经战乱的土地,自此归于一。
姜榕和郑湘难得腾出一点时光,庆祝胜利。二月的晚上,春风柔情似水,两人坐在观月亭赏月饮酒。
郑湘双手托腮,脸上笑吟吟,抬头看着姜榕,而姜榕仔细品鉴杯中酒。她好奇问:“你之前想过统一天下吗?”
姜榕放下杯盏,笑回:“你怀了小花后,我才下定决心统一天下。”
说完,他端起酒放到郑湘的嘴边,道:“今日高兴,你稍饮几口。”
郑湘低头就着杯子喝了两口,抬眸盯着姜榕瞧,月光使这人越瞧越可爱。对了,郑湘竟然发现他的几分可爱之处。
姜榕就着残香和湘湘崇拜赞赏的目光,将杯中余酒一饮而尽,道:“南齐土鸡瓦狗之流,若是我领兵,南齐必将不战而降。”
郑湘轻笑一声,举起手边的酒喂到姜榕嘴里,道:“你能赢我相信,但不战而降嘛……多喝几杯酒,就有了。”
姜榕笑对郑湘的调笑,就着她的手将酒喝完,又斟酒,感慨道:“今儿高兴,南方总算大体平定,天下一统了。”
郑湘点头微笑,附和道:“我也是。”说着,也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南方呀,我听说南方景致与中原不同,南方来的姑娘格外秀气。”郑湘兴致勃勃地畅想起南方的景物人来。
姜榕朗声一笑:“这有何难?再过一段时间,咱们去巡游江南。”
郑湘领了他的好心,笑道:“再过几年再说。”姜榕会意,摇头笑道:“那让江南的人过来,南齐多风流,想必人才很多。”
郑湘挑眉,道:“人才虽然多,未必是你想要的人才。”
姜榕笑了:“我能要多少人才,不过是优中选优,总有适合大周的人才。你可不要小瞧了人想要进步的心思。”
郑湘瞥了姜榕一眼,凉凉道:“说不定还有吴侬软语的美娇娘呢。”
“再美能美过你?”姜榕笑问。
郑湘抚摸着自己的脸,道:“我今年二十,早就到了人老珠黄的年纪了。”
“那我岂不是半截身子入土了?这么说,我还占便宜呢。”姜榕一边说话,一边注视着郑湘,眉目如画,神态比初见时多了几分从容和威仪,即便说着酸话,神情无一丝紧张。
这正是他进入湘湘的生命带来的改变。想到此处,姜榕忍不住心旌摇荡,挤到郑湘身边,又将人拉到自己怀中。
郑湘听了姜榕的话,轻哼一声,男人八十时还能一树梨花压海棠呢,只有放到庙里供着才算安定下来。
又见姜榕拉拉扯扯,郑湘瞪了他几眼,又推了推,见他依然如故,只得随他去了。
郑湘坐在姜榕的腿上,抬头看天上的明月,耳边传来虫鸣声和流水潺湲声。
这观月亭建在山脊之上,泉水从山间港洞泻出,山体披着薜荔女萝,月光之下更显幽深宁静。
姜榕突然道:“我若不是皇帝,你会喜欢我吗?”情之一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郑湘转过头,盯着姜榕的侧脸,他留了髭须,皮肤黝黑粗糙,深邃的眼眸低垂,整个人透着沉稳和成熟。
郑湘伸手要去抚摸他的脸,就被姜榕按在胸口,追问:“你还没有回答我呢?”
郑湘狡黠一笑:“我若貌若无盐,你会喜欢我吗?”
郑湘不待姜榕回答,继续道:“容貌是造就我性格的一部分原因,它与我分不开,正如皇帝的身份与现在的你分不开。
我认识你时,你是皇帝。你见我时,我正值青春年华。”
姜榕顿了一下,仿佛在沉思。
郑湘笑起来:“你若是还要追问,那就等来生,你不是皇帝了,再看是什么结果。”姜榕听了,大笑:“哪有你这样无赖的回答?”
“来生啊……”姜榕搔了郑湘的腋下,道:“我还真想知道这个答案。”
“你就去求答案啊。”郑湘笑倒在姜榕的怀中。
南齐已亡,但后面的抚恤治理还要花费更大的心血,因而柳温自请留在南齐旧地,命将领们押送南齐皇室贵族来京师。
为了安抚南方,姜榕对南齐国主十分优待,免了献俘礼,赐了虚职,允他以大周大臣的身份在王境内行走,又赐了一座华丽的大宅院。
“便宜他了。”捏着鼻子做完这些事情,姜榕嘀咕道。这样的昏君,就应该像厉帝一样被烧死。
厉帝残暴亘古未有,其他的与南齐国主半斤八两。
郑湘略知南齐国主的事迹,附和道:“就当千金买马骨了。”
这对夫妻完全忘记了,大军从南齐府库拉来多少金银珠宝稀世奇珍。
照例,郑湘接见了南齐国主的皇后和二夫人,不,其中贵妃因为卖官鬻爵扰乱朝政,与南齐的奸臣一同被柳温当场斩杀,以平民愤,收揽人心。
南齐皇帝后宫除了有名有姓的几位高位嫔妃,其他都失散了。
今日来皇宫的只有南齐国主的柳皇后、郭贵嫔和郑贵人。今非昔比,一朝皇室沦为阶下囚,不免令人唏嘘。
二人进来恭敬道:“臣妇参见皇后娘娘。”
郑湘坐在上面,见状忙道:“快起来,不必多礼。”柳皇后、郭贵嫔和郑贵人起身在宫女的引导坐下。又有宫女奉茶。
郑湘笑道:“几位夫人初来乍到,若缺什么少什么尽管和我说,不要见外。”
柳皇后身着石青色大袖衫,周身萦绕着一股清冷,闻言道:“亡国之人,能得片瓦遮身已是极好,何敢再求?”
郑湘听了,半响笑道:“周礼有八议,柳夫人为前朝皇室,当为大周国宾,别说是些吃用玩物,就是宅子住得不习惯,再建一个也使得。”
柳皇后只道不敢,然后就不言语了。
郭贵嫔脸上扬起烂漫的笑容,道:“府中上下并未怠慢,一应衣食住行俱齐全。夫君在我临行前还让我代他向陛下和娘娘谢恩。”
郭贵嫔说着起身行谢礼。郑湘笑道:“不必客气。”
“我听闻娘娘和郑姐姐同族,郑姐姐已是国色天香,今日我见了娘娘才知道什么是神妃仙子,可见我真是一个井底之蛙。”郭贵嫔热切地拉着郑贵人道。
郑湘听到这话,心情舒展,明白了这郭贵嫔为什么能得皇宠的原因。
郑贵人浅浅一笑,道:“臣妇蒲柳之姿,怎敢与娘娘相比?”
郭贵嫔笑道:“郑姐姐若是蒲柳,那我就是地上的土,河里的泥。”
郭贵嫔说得正热切,柳皇后仿佛看不懂气氛似的:“启禀娘娘,若是无事,臣妇便告退了。”
郭贵嫔听了讪讪,住了口,郑贵人也沉默无语。郑湘笑道:“本宫没什么大事,你们若闲了就来和我说说话。我父祖乃是南人,但是我至今未踏南地,常引以为憾。”
郭贵嫔忙道:“娘娘闲了,召我们来就是。我见了娘娘觉得亲切,再叫上姐姐,说说国丈的旧事。”
柳皇后起身,行了一礼,郑湘点头,二人退下。
路上,柳皇后斥责郭贵嫔道:“你为亡国嫔妃,未免太谄媚了。”
郭贵嫔柳眉一竖,挽住郑贵人的胳膊,道:“既然国已亡,就不论旧事,只往前看。”
郑贵人小声提醒,道:“柳姐姐,这是北周皇宫。”柳皇后叹息一声,闷头往前走。
郭贵嫔小声道:“咱们算什么东西,冯贵妃掉了脑袋,连公主都做了妾,更何况咱们?不过是得过一日算一日。”
郑贵人劝道:“不要说这些,免得让人看了笑话。”
“南齐已是最大的笑话。”郭贵嫔愤愤道。二人出了皇宫,回到府中,只见国主还正饮酒,头上出了一层油津津的汗,更加郁结,各自散去。
郑湘在她们走后,低沉了一会儿,心里呸了一声,厉帝和南齐国主这样的人怎堪为皇!
一时间郑湘又迷茫了。君臣父子,忠孝仁义,即便是女儿的郑湘也受过这样的教育。
这忠是对谁忠?
若忠心对着厉帝那样的荒淫暴君,再来个“九死不悔”,郑湘情愿不要这颗心。
晚上,郑湘辗转反侧,脑子混混沌沌,一直弄不清这个问题,姜榕伸胳膊按住她,睡眼朦胧:“走了困?是不是临睡前喝茶了?”
郑湘坐起来,抓着迷迷糊糊的姜榕,摇醒他道:“我问你个事。”
姜榕睁开眼睛,含糊道:“说。”
“你起来。”
姜榕只好起来,靠着郑湘问:“你说什么事?什么事能不能明天再说?我困。”
郑湘道:“公卿百官忠于皇帝,你是皇帝,你有忠于的人吗?”
姜榕一下子被问住了,他登位十年,喜欢用忠心的大臣,但是他忠于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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