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向没有再说什么,不声不响地将其府中存粮送入了临淄城东西南北的几个粥棚。
田向不自表于君前,齐侯却也是知道的。这阵子于赈灾之事上他们君臣主张相左,齐侯已经有日子见了田向只称“相邦”而不称“兄长”了。知道田向将府中之粮悄悄赈了灾,齐侯又再称回兄长,说他是毁家纾难的名臣斗子文,并把自己珍惜的一领狐白裘赐与田向。
田向推辞不过,拜受了齐侯所赐。他嘴上与齐侯客气着,心里却不由想到令尹斗子文的那幅神女诗画,想到问俞嬴“信鬼神吗”还有拉住她手时的场景。
此时的俞嬴正在旧泮宫邹子处。
新学宫虽修建完成,连匾额都挂好了,但卜官却卜算着今年泮学不宜挪动,明岁三月上巳才是吉期,故而邹子等还住在旧泮宫。
于此次灾荒,邹子很是忧心。老叟慨叹自己一个腐儒无寸功于天下,却饱食终日,心中惭愧,故而减了自己的膳食。他对齐侯救灾之政却是赞扬的,称其有古之先王遗风。邹子也忧虑齐国储粮太少,期望各国能借粮与齐国,并引用了秦国名臣百里奚的话“救灾恤邻,道也”,来说诸国借粮与齐方合道义。
邹子的话也是很多贤者士人的看法。齐侯的私心,俞嬴没有确凿之据,这些贤者也不是魏溪、柏辛,故而俞嬴只是恭谨地说已经派人去禀报燕侯了,燕侯仁德,但凡有余力,一定会帮助齐国。
邹子欣慰地点头。
从泮宫出来,俞嬴没有回燕质子府,而是坐车在临淄城内探查民情。她的车子从齐宫、官署、泮学所在的城西南往北走,然后去城东北,再折到城西北的诸侯馆,绕着临淄城走了一大圈。
临淄逃难而来的灾民比先前更多了,一个个蓬头鹑衣、面有饥色。车不快,流民们的话飘到俞嬴的车里:“可算到临淄了”“都说临淄有饭吃,看看在哪啊。”
流民也确实主要聚集在东西南北几个粥棚和出粜平价粮的地方。粥棚一日两次施粥,这会儿不是施粥的时候,粥棚前已经转着圈地排起了长龙。俞嬴细看过他们的粥,说稀汤寡水,倒也不至于,但要说能插竹箸而不倒,却是虚夸,这样的粥不过是维持这些饥民不饿死罢了。
东、南、北几处粥棚旁,有出粜平价粮之处,如往日一样已早早挂了售罄的牌子。有不少没购得粮食的人徘徊于此,样子有些焦虑又有些愤愤。在粥棚及粜粮处不很远的地方便是官仓,有监官镇兵看守。而城西的官仓外只有粥棚,并不出粜粮食——大概因为此处供应齐侯宫中、官署等处的用粮。
***
知道了齐侯赐给田向狐白裘的事,田原怒,令其舍人去见临淄城中的东胡商人,随后田原去见齐侯。
齐侯宫中,田向与齐侯禀报完救灾的事,顺便说到岁末大宴。眼看又是一年岁末,田向提议今年的大宴礼仪要更庄重,膳食却要简朴,以示与民同苦。
齐侯想了想,点头:“兄长说得是。咱们受了灾,便要有个受灾的样子,不能给那些外国使节们借口,也免得让腐儒们唠叨,说寡人不恤生民,不能与民同甘苦。”
寺人来报上卿田原求见。齐侯和田向一起等着他。
田原进来,看到齐侯和田向融洽的样子,微笑一下,道:“我有吉讯要禀报君上。”
齐侯笑问:“如今还有吉讯?叔父快讲。”
田原看一眼田向,道:“东胡有使至,约咱们共同伐燕。”
齐侯也看一眼田向,重复:“东胡人约咱们共同伐燕?”
田原道:“是。他们想与我们南北夹击,届时燕国必然难以两顾,东胡得财货粮食,我们开疆拓土,各得其便。”
齐侯问田向:“相邦以为呢?”
田向道:“我们才受了灾,找诸国借粮救灾,若此时征伐燕国,这粮草的出处只怕说不清楚。”
田原冷笑:“我也没说此时伐燕,相邦急什么?今年有雨灾,难道明年还有雨灾?我看燕国不像会借给我们粮食的样子,届时正好以燕国不恤邻邦、不仁不义为由讨伐之。”
田向道:“以此为由讨伐燕国,那如何对三晋呢?只以此讨伐燕国、鲁国,谁都能看出这是借口,徒让人笑我们色厉内荏。”
田原再笑:“呵,说来说去,相邦就是不想讨伐燕国罢了。相邦所为,几乎让我以为,你不是齐人,而是燕臣。”
齐侯皱眉道:“好了!”
田原和田向都不再说话。
齐侯缓和了语气:“此事不急,日后慢慢再议。”
与此同时,有细作悄悄进入燕质子府去见俞嬴。
俞嬴微眯眼:“东胡商人去见齐国上卿?”
临淄有东胡商人不奇怪,燕国蓟都、武阳也有,赵国邯郸也有,奇怪的是,他们能进上卿府。田原这个人自恃身份,看不上胡夷戎狄,更遑论东胡商人。
只有一种可能——田原在算计燕国。
第80章 饥民的暴动
晨间,雪花飘飘洒洒,临淄城一片白色。
田向坐车巡视临淄。经过城门时,看见又有不少新的灾民进城,再到几个施粥和官仓粜粮的地方,只觉流民已经多到触目惊心的地步。
粜粮处早早挂了售罄的牌子,旁边聚集了许多没买到粮食却也不肯离去的人。有脾气躁的跟售粮的官吏嚷嚷:“连着来了好几天,天天后半夜就在这里等,一粒粮也没买着。这是不让我们活了吗?”
有的求肯:“跟上面说说吧,每日再多放一些粮。家里有老有小,粮瓮已是见了底,再这样下去,我们也只能去那边等着施粥了。”
有人抱怨:“粮铺子里的粮买不起,这稍微便宜点的又摸不着。都怪那些外地人。要不是他们,临淄城的粮哪会不够吃?”
旁边有外地来的听了冷笑:“我们的粮往临淄运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怪我们外地人了?临淄人高人一等啊?”
平时不过口角两句的事,此时人们心中抑郁不满、火气冲天,两人竟薅着衣襟扭打起来。
兵卒上前将两人分开。
售粮官吏斥责:“还是吃得太饱!还有力气打架。再闹,把你们关起来。”
售粮官吏抬眼看见田向,想上前行礼。田向摆手,走去粥棚那边。
粥棚开始施粥了。虽有小司马田卓的人在旁边吆喝着维持次序,但场面还是乱——人实在太多了。
田向皱眉看那粥,量不盈碗,也越发稀薄。
管施粥的官吏解释:“这两日人越发多了。每日发下来的粮,只够做这样的粥,要不不够分。”
田向没有说什么。
皮策巡视了昌国、平陵、历下、高唐、平原、麦丘回来,昨晚到城外,今日进城,到了田向府上,知道他出来,带着仆仆风尘又追来这里。
皮策行礼。田向问他其余诸城如今怎样。
皮策摇头:“高唐稍好一些,别的城邑还不如这里。”
田向带着皮策去见齐侯,再次请求从未受灾的大都邑调粮去平陵、历下、平原诸城,临淄、高唐两个大都邑及平陵等中小城邑均增放平价粮,加开粥棚。
田向直言:“向只恐再晚,会出民乱。”
就这件事,田向已经数次劝谏请求,齐侯始终在犹豫。这次齐侯到底是同意再增一些,也同意从别的都邑调一些粮过来。
皮策皱眉,再增这些怕是也远远不够。他看看齐侯,又看看田向,但到底不像在魏国时那么愣了,没有再说什么。
他们出来的时候,田向与他解释了一句:“君上性子刚硬,说太多只会适得其反。”
皮策默然。
燕质子府中,一个身材瘦小、衣衫破旧恍若灾民的人站在俞嬴面前:“咱们的人差不多都回来了,按太子太傅吩咐,接着潜伏于流民之中。下一步该如何,苇等敬候太子太傅差遣。”
俞嬴道:“魏使、赵使的人也回来了。雪后格外寒冷,怕是会有冻饿而死的灾民。我们既然将人领了来,便要真的为他们做些什么,自然,这也是为我们燕国。我与魏使、赵使商议,便定在明晨……”
第二日早晨·城北粥棚及官仓粜粮之处
城北为平民所居,多农人和匠作者,也有点小商贾。1大伙儿靠辛苦劳作挣点嚼裹儿,没多少积蓄,遇上了灾荒,过得很是艰难。如今又涌来许多逃难的灾民,城北粥棚及官仓粜粮的地方人格外多。
虽平价粮比平常粜出得多一些,但依旧有很多人没有买到粮,施的粥也比前两日稠了一些,但对饥饿的人来说,离着饱足还差得远。人们甚至更让这粥勾出饿来,只觉得肚腹像个没底的洞,恨不得拿块石头也往嘴里塞。
依旧有没买到粮的跟售粮官吏嚷嚷:“那么大的粮仓,就不能每日多粜一些吗?”
旁边一个说:“饿死大家,谁种田,谁打仗?”
其余人也纷纷道:“是啊,是啊,多粜出一些吧。”“多粜一些吧。”
售粮官吏每日让这些人催逼,心里烦乱,但上边说不让对民严酷,也就不好让兵卒赶他们,只得耐着性子道:“再大的粮仓,架得住这么又是出粜又是施粥吗?都行了,散了吧。明日早来。”
众人还在嚷嚷,售粮官吏已经让人收了出粜用的斗斛等物,回了粮仓。
之前先跟售粮官吏说“那么大粮仓”的蓬头短褐中年人对其余人道:“他说的也对。不过我听说城西的粮仓只施粥,不粜粮。那个粮仓看着也格外大,据说是‘总仓’,肯定有不少粮。咱们去那儿问问,为什么不粜给咱们粮!”
马上有人跟着道:“对!咱们去问问,年年往上交田赋,我们交的那些粮都跑到哪里去了。”
又有人道:“咱们闹一闹,兴许就能弄到粮食了。”
但也有人有疑虑:“国君住那边,还有好些贵人,咱们……”
旁边立刻有人道:“怎么?怕死?现下这样,早晚也得饿死。”
一个相貌老实的年轻人道:“这种事,人越多越没事。咱们去问问那边等着施粥的去不去。”
能买粮的人手里多少还有点余财,于去闹事有些犹豫,而这样冷天朔气中等着喝碗薄粥的,都是真正的饥民。饥饿的人是这世上最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听到“粮”字,胸腹中就跟有火烧一样,听得说城西大粮仓有粮,闹一闹,兴许能闹来粮食,立刻纷纷响应。
自从临淄城流民越来越多以后,粮仓内外监守兵卒也增了不少,一则在放粮和施粥时维持饥民次序,一则是守卫粮仓。这会儿已经放完粮、施完粥了,放粮和施粥的官吏都走了,田卓手下的行司马也带着大多兵卒撤回到粮仓内外,行防守之责,只留下少数兵卒在此。
留下的兵卒也就松散下来。这里流民多,每日都闹哄哄的。虽上面说要小心看着,别出了乱子,但这么久了,兵卒们早就疲沓了,于流民们说什么做什么,兵卒们是不大管的。等发现这些人要闹大事时,兵卒已经管不了了。
大群的饥民朝着城西粮仓而去。
不止城北粮仓外如此,城东、城南也是如此。
小司马田卓得到讯息,惊得站起。他想起前几日相邦田向与他说的“一定要谨防饥民暴乱。” 兄长却又说:“若是防不住,真的起了民乱,莫要因为护粮就对饥民动手,不然我也护不住你。
田卓懂田向的意思,若是兵卒对饥民动手,日后君上被口诛笔伐时,少不得要拿人顶缸,自己当然就是现成的顶缸人。
但职责所在,该去还是要去。田卓带手下兵卒去城西粮仓,让自己的副贰庞骢去禀报齐侯,又让亲信去给田向送信。
田卓在离着城西粮仓还有一小段路的时候,遇到几十流民挡路,说要陈情。
流民们又行礼又求肯又哭泣,说他们是良民,说雨水泡了田地,没有收成,才来临淄,说为君上打过仗,说种田是一把好手,说老母妻儿饿得都浮肿了,说施的粥太少……七嘴八舌拉拉杂杂地诉说着。
田卓心中焦急,却也不能从这些人身上踏过去,等他摆脱这些流民到了城西粮仓,便知道粮仓已经救不了了。
最早到城西的是城北饥民。城西等着施粥的饥民自然也加入了他们。
守仓官吏厉声喝问:“你们这是要做什么?眼里还有没有君上,有没有法度!”
那个蓬头短褐中年人道:“我们就是问问,到底仓中有粮没粮,为什么不粜给我们?”
另一个道:“我们还想问问,历年交的田赋粮都去哪儿了。”
守仓官吏不能答,只是喝道:“这岂是你们这些小民该过问的?你们来这里闹事,难道是想当乱民!”
蓬头短褐中年人道:“说我们是乱民,我们就是乱民。走啊!开仓!取我们自己交的粮!”
群情激愤,许多人跟着喊:“取我们自己交的粮!”
几十个看起来格外身强力壮的“饥民”抢上前去,就像剑尖,身后跟着黑压压大片真正的饥民,虽守仓兵卒有几百,且手持利刃,却还是不敌,仓门被打开——
饥民们惊呆了,他们还没见过这么多粮食。
田卓带人到此,看着饥民们几近疯狂地抢粮,知道挡无可挡,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而在不远处的马车上,魏溪、柏辛和令翊则在冷眼旁观。
魏溪看着刚刚赶到、神色有些茫然的田卓,对令翊笑道:“长羽果然是将军!连带着饥民抢粮,都用上了兵法。有正有奇,‘正’的带人冲锋抢粮,‘奇’的堵截对方援兵。弄得齐人一点脾气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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