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西鲁让人冒着箭雨,几次推着“火车”前往,那么大的火势,都被浇灭了,城门只是被熏黑了些。
错西鲁怒,让上冲车。
相对比“火车”,冲车才是真正的攻城利器,大概从有城,有攻伐的那天就在用了。如今各国也依旧在用。
最简单的冲车就是车上置大木桩,甲士推着冲车,以大木桩撞击城门。如今各国冲车上面还加棚盖,以遮挡箭矢。东胡的冲车没那么麻烦,也没有百尺之长,但其木桩也不再是简单的木桩,头儿上呈尖锐锥形,覆以铜皮,撞一下,能把城门装个坑。
错西鲁一共带来五辆冲车,被令翊纵火烧坏了两辆还没修,剩下的三辆车此时便分派各个城门用了起来。
几十个东胡兵卒披着牛皮甲推着冲车冲过来。
俞嬴道:“弩甲射之!”
早已张机瞄准的甲队弩手操纵机括发弩。
强弩比箭射得远,力气也大很多,但燕军中强弩很少,弩箭配备得也少。之前推“火车”的没几个人,值不得用强弩,对那些弓箭手,又射不过来,对付来势汹汹的多人冲车,恰恰合适。
在弩面前,这样的距离,东胡人披的几层牛皮根本不抵用,霎时便有八九个东胡兵卒被射穿,甚至有一支弩箭射杀了两人。
错西鲁在后面怒喝:“冲!冲!”又招呼东胡弓箭手,“射城上!射死他们!”
推冲车的东胡兵卒悍不畏死地接着往前冲。
有箭矢飞向俞嬴,犀抬剑将之击落,俞嬴另一侧是令翊留给她的鹰——就如当初她出使三晋时一样。
俞嬴冷静地道:“弩乙!”
强弩上弦慢,虽弩不多,俞嬴还是将之编为三队,甲队撤下,乙队发弩,接着是丙。
三轮强弩射下来,推冲车的东胡兵卒已去将半。
随着他们越来越近,俞嬴道:“弓箭手射之!”
箭雨洒下。
距离已经这样近,弓箭已经能破牛皮甲,又有不少推冲车的东胡兵卒被射杀。眼看冲车旁只剩七八个东胡兵卒了,他们既推着吃力,又胆怯,转头便往回跑。
错西鲁大怒:“不能后退!”说着拉弓,将其中一个射杀。另外的兵卒惶恐间只能趴在地上。
错西鲁挥手,让另一批东胡兵卒去接着推冲车,并加派弓箭手射击城上。
犀和鹰挥剑砍掉射过来的箭,俞嬴依旧面不改色地依次吩咐用强弩和弓箭射杀推动冲车进攻的东胡人。
错西鲁不惜代价,不断派人上前推冲车,冲车终于到了城门前。错西鲁脸上露出一点笑意,柳城的门根本撞不了多少下就会被撞开,他不止一次跟随其父祖攻打燕北这些城池,对这些城池很是了解。
然而,随即他的笑容便成了惊愕,城楼上下来的不止有弓箭雨,竟然还有巨大的冰块!
那冲车根本禁不住这样砸,不几下,木桩便脱离了车子,滚落在地上。
错西鲁大喊:“抱着冲!抱着冲!”
然而,在冰块、箭雨的攻击下,派出去的冲车兵卒全军覆没,徒留下满地尸体、破烂的冲车和滚落在地上的长木桩。
错西鲁一口气堵住,看着城楼上的俞嬴,心里发狠:“几万大军还怕你?你能有多少箭矢?箭矢消耗完,就是你的死期!”
错西鲁让人把杆梯都取过来:“攀城!”
同时让人接着去抱冲车木桩撞击城门。
全面的攻城开始了。
俞嬴不但自守攻得最狠的正门,还支应其余三门、环城城墙防守及城内诸般事宜。不时有人找她来回话,她都一一给出办法,吩咐下去。
面对几万如狼似虎的大军,而己方只有几千人,城墙低矮,城门也不算坚固,情势这样严峻,柳城守军竟显得很是沉着——大概因为他们此时的守将太傅俞嬴很是沉着。
令翊在外,将柳城交给初来乍到的俞嬴来守,柳城军将们竟然也都很信服她——或许跟将军令翊总是挂在嘴边的“太傅说”有关,或许跟鹰等不止一次讲述太傅在燕南新河、在三晋、在齐国时那些神鬼莫测的奇计有关,或许跟太傅主张的奖励军功、细分军爵有关,也或许跟这次她来,亲见她的言谈气度和她对军中事的熟稔有关。
而对一些想得少的军将,这事就更简单了——将军让咱听太傅,咱就听太傅的,错不了!
众军将也发现了太傅与将军的区别。将军热血激昂、野气十足,将军总是冲在最前面,将军也用计,但他的计也透着激昂和野气。
太傅不同,太傅料敌于先,对阵冷静,不动如山,只要看见她的脸,听见她的声音,你就觉得,事情都在她心里装着呢,有她在,天塌不了。
此时柳城军将们的将军令翊再次带着他的骑兵来到东胡人身后。
错西鲁在正门东胡大军后方留了两千人看守辎重,就是为防着他的。
然而这次令翊竟然没有朝着那些粮草辎重下手,而是选了个刁钻的方位,摆开野气十足的雁形阵,冲击东胡大军侧后方。
看守辎重的人更重视粮草,反应不及,就这么让令翊打开了口子,错西鲁大军腹背受敌。
从前都是东胡骑兵冲击燕国步卒,这次东胡人下马攻城,变成了燕国骑兵冲击东胡步卒。
但燕人本就擅长步卒对战,且有专门对付骑兵的阵型,下马的东胡人就不行了。东胡大军侧后方被势不可挡的燕人骑兵冲得七零八散。东胡人虽彪悍,但散乱的兵卒在成阵型的骑兵面前,毫无抵挡之力。
错西鲁忙传令暂停攻城,转身来对付令翊。
然而——令翊再次带着他的骑兵,像草原上狡猾的狼群一样跑掉了。
第113章 太傅的办法
一天已经过去了大半,错西鲁看着绝尘而去的燕国骑兵,再看看依旧坚固的柳城,传令让大军休息,并叫各部落首领来。
各部落首领也都灰头土脸的,谁也想不到柳城这么难攻——这么小的一个城池,却像草原上老人们口中的妖怪,打它不疼,踢它不动,却张嘴就吞下许多人,死的还都是部落的精壮……攻打其余几个城门的首领们又庆幸,好在那个令翊是突袭正门,要不自己部落不知道还要多死多少人。
柳城实在太过难打,有的部落首领不免旧事重提:“大首领,咱草原人有句话叫‘石头啃不得’,咱们怎么就非得啃柳城这块石头?抢谁不是抢?突进去,大片的‘野草’,还有他们南边那些小城……”
立刻就有别的部落首领跟着道:“是啊,大首领……”
错西鲁一个个看过去,刚才说话的部落首领不再言语。
错西鲁阴沉着脸道:“咱们草原上还有一句话,‘看见野兽只会跑的人,是吃不上肉的。’你们天天说自己是林子里的熊,是草原上的狼,是天上的雄鹰,跟自己人动刀剑,捅血窟窿,抹脖子,要多勇猛有多勇猛,‘打野草’砍人、抢粮食、抢女人也都挺利索,我还只当你们是真正的勇士呢。结果这才打了一天,死了这么几个人,你们就想跑了?”
错西鲁看着他们: “都是软卵子!”
最先说话的石溪奴嘟囔:“咱可不是怕了他们,是想快点弄到粮……”
常利叶歌道:“大首领这不是还没说呢吗?大首领肯定有办法。”
错西鲁面色稍缓:“咱们绕过柳城,就能担保别的城好攻?那样还容易让柳城的燕人断了咱们后路,前后夹击。倒不如一气儿把这块已经摆在嘴边的骨头啃下来。”
错西鲁接着道:“怎么啃,我已经想好了。咱们全力攻一个门,它就是块真石头,咱们几万人,也能给它掏个洞出来。剩下几个门,派点骑兵看着。要是能把城里的燕人赶出来倒好了。他们没有城墙护着,就是一群羊!”
众首领思索片刻,都同意,便是刚才想换地方的石溪奴等也点了头。
错西鲁对身旁一个络腮胡子道:“莫谷勒,你是我们部族的勇士,也是集木布最好的兄弟,想不想为他报仇?你带着三千骑兵,在后面等着令翊,这回一定让他有来无回!”
络腮胡子莫谷勒大声道:“大首领放心!我一定杀了令翊,拿他的脑袋骨做酒壶,给死去的集木布上酒!”
错西鲁也大声道“好”。
其余众首领见错西鲁派他自己部落最勇武的人之一去对付令翊,而不是攻城抢东西,对这位大首领倒也服气。
俞嬴也在见诸军将,听他们说今日除正门外各处防守的情形,并统算兵卒伤亡和所余箭矢。总地说来,今日伤亡不算大,只是箭矢消耗得快。
一个虎头虎脑的年轻军将道:“照着这样,咱们再守四五天不成问题。四五天以后,援军肯定就到了。”
另一个军将道:“他们或许看攻不动柳城,就绕过,接着往南去。他们是来抢粮的,肯定哪里有粮,哪里好抢,就去哪里。南边的几个城没咱们人多,怕是不好扛……”
又一个军将道:“将军说这是那个东胡新首领的头一战,他怕是不会跑吧?”
俞嬴道:“大家说的都有理。如果以后几日东胡人还是这样攻城,咱们守到援军来不成问题。就怕他们更换策略,比如改用锥形破城法,集中一处攻打,他们兵卒数倍于我们,柳城又不是高墙深池……也怕他们改而往南部诸城,我们作为东北门户,若把他们放进去,便是我们的失职。还有令将军,他在外面牵制东胡人,这几场奇袭确实极好,但东胡人不会永远让他得手,令将军他们只有几百骑……”
军将们都皱起眉头,能像现在这样防住已经不易,若果然如太傅所说……
虎头虎脑的军将问:“那咱们怎么办?”
一个年老些的军将道:“听太傅说完。”
俞嬴缓声道:“我倒确实有个办法可以试一试……”
第二日,错西鲁调集大军齐聚正门,分派了攻打城门的东胡兵卒立于大圆木旁——冲车虽坏,但上面的大木桩却还能接着用;即将于城墙攀爬蚁附的兵卒抬着各部五花八门的杆梯;一层层的弓箭手持弓,看着城上的燕军;络腮胡子莫谷勒带着三千骑兵在大军后方全神戒备,只等令翊“自投罗网”……
东胡大首领错西鲁站在大纛之下,新的攻城即将开始。
俞嬴也带着军将们来到城门之上。
俞嬴让通东胡语者喊话。
“我们太傅敬佩大首领是草原上的英豪,不想伤了与贵部的和气。我们愿意像对诸侯国那样,与贵部协商,解决争端。”
错西鲁诧异,其余诸东胡部落首领也诧异。
实在是长久以来,燕人视东胡为草原上的荒蛮之族,东胡称燕人“软卵子”,管来抢掠叫“放马”“打野草”,东胡和燕国守军都是凭弓箭凭战场上的本事争长短,见了就打,从不多话。
这还是头一回,交战之前,燕人要“协商”……哪怕用的草原上的话,但还是带着那么一股子文邹邹的劲儿。错西鲁虽不认得“礼”字,也不懂礼不礼的,却倏地感受到了一点“礼”的味道,而且燕人说“我们太傅敬佩大首领是草原上的英豪”……
错西鲁不由得就将攻城的号令暂且咽下,改而与旁边的人道:“问问他们,那个女人大官,那个太傅,想商量什么?” 错西鲁也不再自己大喊大叫,而是让身边人喊话。
对面的燕人却再次教给了他何为“礼”。
俞嬴犹豫地看着令敏。
令敏求肯:“太傅让敏去吧。太傅、兄长和诸将都因为敏年纪小,护着敏,不让敏犯险,但敏是令氏的人,是为守边而生的,应该为守城做些什么。如今诸将各有职责,只有敏最适合做这件事。”
令敏行军将之礼:“请太傅让敏为使,去东胡下书。”
俞嬴咬一下牙,将书信递给他:“固然要有理有节,但尽量不要激怒对方。他们不是齐国,不是三晋,不是任何一个诸侯国,他们没有不杀来使的规矩,也不怕让人说不讲礼仪道义。”
令敏接过书信,再次行礼,坐着吊篮从城墙上下去,步行到东胡大军前。
看一眼面前白净清秀、神情镇静的年轻人,大首领错西鲁接过他手里的木简。
展开,简上是一列列古朴的燕书。
错西鲁唤过一个懂燕人话的东胡人来:“跟他说,我看不懂他们燕国字,这说的什么?”
令敏与他解释木简上写了什么。上面说燕国与东胡是邻邦,称赞东胡人勇猛刚强,说大首领是草原上的英豪,燕国愿意以对诸侯国之礼对待东胡,并且替东胡大首领向周王请封。
俞嬴上来就扔出来这么巨大的一个诱惑,将错西鲁砸得有点蒙。一直以来他最好的设想也不过是让诸部都服自己,夺匈奴点儿牲畜人口,抢燕人点儿粮草地方,当个草原上的霸主。
“向周王请封”,那不就是一方诸侯国了吗?若真能成,自己将是草原上第一个周王亲封、诸侯承认的大首领!不,不叫大首领,叫“国君”!
燕人的条件则是“两国修好,互不侵犯”,让东胡退兵。
诸部落首领变色,立刻便有人嚷嚷:“那可不行!咱们不能白来!”
“大首领,你可不能图他们那个又不能吃、又不能喝的‘亲封’,让大家白来一趟。”
“要是应了他们,咱们以后都不能来放马了?那可不行!”
令氏根底在令支,世守北疆,令敏不是一点东胡话都听不懂,只是不会说。听诸部首领这么说,令敏对错西鲁行礼道:“在敝国,臣子从来不敢在寡君面前大喊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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