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言走到魏行勋身边,不经意地举动,微碰到他的胳膊。
魏行勋瞬间冷静下来。
也更清醒。
是了,还不到时候。断不可在此时意气用事,功亏一篑!
他微微偏头,回以裴言一个感激的眼神,又再次看向那几个忙碌的人。
魏行昭请来的人都是专业的。
魏行勋也并不担心这几个人从中作梗,毕竟棺材内的尸骨,才是最重要的。
念及此,魏行勋上前两步,死死盯着那些正在撬开寒铁钉的人。
随着最后一声响,棺材盖松了。
“且慢——”余半仙又道。
他捻捻胡子,屈指掐算,嘴里念叨着没有人能听懂的话。舒青窈知道他在算开棺吉时,可自从这余半仙恰到好处地出现在这里,她就知道,这绝不是巧合。
魏行勋和魏郑氏否认了,魏老夫人和魏行昭又不会自掘坟墓,那便只有沈清越和裴言能干这件事。
侧眸回看沈清越,见他气定神闲地站着,桃花眸里除了有看好戏的戏谑,回望她时,又多了丝胸有成竹。
她唇角扬了扬,收回目光。
棺材打开。
到底是同床共枕多年,魏老夫人面上划过一丝不忍,微微偏过头去。魏行昭见母亲这样,便自己走上前去。
“啊!”他惊呼。
“果然不出所料!”余半仙道。
话音落,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装有朱砂水的瓷瓶,把里面的东西悉数朝魏启阁的尸骨上泼去。
众人脸色俱是一变。
舒青窈下意识要施术阻拦,但也为时已晚。
她看到的时候,魏启阁那副套在松垮垮的寿衣里的,腐烂了大半的尸骨,已经浸染红色,哪里看得出是白还是黑。
“混蛋!”这次是魏行勋揪住了余半仙的衣襟。
余半仙“哎哟”一声:“这位爷,休要动手!老道也是为了你们家好!方才你们是没看到,开棺瞬间,老城主的眼睛遽然闪过一道绿光!那阴森的哟,就是尸变的征兆!老道保了你们的命,你们还要恩将仇报不成!”
魏行勋咬牙:“父亲的尸骨已然腐化,肉身所剩无几,哪里来的眼睛!”
众人都看得清楚,尸骨上只有两个空洞。
余半仙继续狡辩:“老道好歹是半脚踏入黄土的人,还能骗你们不成!况且骗你们有啥好处?”
听到“好处”二字,舒青窈若有所思,又去看沈清越。
却发现沈清越的眉宇不如之前舒展。
这于他来说,亦是变故。
魏行勋还要争执动手,在旁的魏老夫人猛地将拐杖拄地,冷冷开口:“够了!既然老爷尸骨无恙,那就封棺!今日之事,谁也不许传出去!”
“不能封棺!”魏行勋极力制止,“父亲的尸骨被损,这等折辱,难道母亲要当作无事发生?”
“不然,你想怎样?”魏老夫人冷声质问。
魏行勋一口气憋在喉咙里,吐不出。
的确,他还能怎样?
清洗尸骨?
只是清洗了又如何,那朱砂之色,覆之便不能除,父亲真正的死因,哪里还有法子能验出?
沈清越手指蜷起。
早在今日出发前,他就叫招财去跟城官打过招呼,眼下城官和仵作正在附近,只要他令下,就即刻前来。但眼下尸骨看不出端倪,城官和仵作现身,只会坐实他们有备而来,对他们十分不利。
思忖间,舒青窈忽然站了出来。
清柔的声音淡淡一句:“青儿愿帮老城主清洗尸骨。”
“?!”众人皆瞪大眼睛,朝她看去。
舒青窈略是颔首:“青儿和三爷的婚约,是老城主定下的,虽青儿无缘得见老城主慈颜,但在青儿心中,老城主就如父亲一般。”
不待魏家人开口,她又道:“青儿也知道,老城主的离世,叫大爷和三爷心中大恸,如今老城主尸骨受损,青儿愿代替大爷、三爷尽孝。”走到魏老夫人身前,敛裙跪下:“望老夫人怜青儿一片孝心!”
此话一出,在场一片沉默。
舒青窈这寥寥几句,可谓是堵住了所有人的嘴,亦堵住了魏老夫人想好的退路。
身为魏家有婚约在身,且婚约还是魏启阁亲自定下的儿媳,她有资格尽孝。
给出的理由还顺带把魏行勋、魏行昭都摘了出去。
而身为魏启阁的亲生儿子都无法清洗,沈清越和裴言这样的外人就更不能碰了。
至于魏郑氏,早就远远站去一旁,护着三个儿子还在发抖,魏老夫人绝不会开这个口。
分神间,舒青窈又磕了一个头:“望老夫人成全!”
抬起头时,眼中泪光闪烁,分外惹人怜惜。
魏老夫人叹了口气:“这样的事,哪能让你一个女子去做。”顿了顿:“但你说得对,行勋和昭儿都心中悲痛,委实无法……也就,为难你了!”扶她起身,重重拍了拍她的手。
舒青窈从她的力道中感受到了她的希望。
希望她安安分分做好。
一如当年陆皇后牵住她的手拍了拍,说:“本宫就知道,靖和是个聪明的,与她那眼皮子浅的愚钝生母不一样。”
——不就是叫她闭嘴么。
当年她闭嘴,是年幼的她只能闭嘴。
而今却不一样了。
她不是什么魏家有婚约的儿媳——她说得很清楚,魏老城主如父!
她只是她自己,舒青窈,要助沈清越一臂之力,也要助自己重新回到皇城,调查云嫔之死真相的舒青窈。
做出万分温驯乖巧的模样,她欠身:“青儿必不负老夫人信任。”抬起头挺直腰身,朝棺材而去。
很快有人去准备了清水。
自舒青窈开口后,余半仙一直异常沉默。
若说今日是意料之外的意料之中,那舒青窈的参与,则又把这一场局推到了另一个高度。
大约昨日傍晚,沈清越的小厮找上了门。
入夜后,沈清越亲自上门。
以小王爷的身份施以威压,要他务必配合开棺。
他区区平民,只能照做。但他又害怕,魏老夫人得知真相后,会弄死他。
虽然他并不关心魏启阁怎么死的,也对高门大户的秘辛没有丝毫兴趣,可他算命多年,自然能猜出魏启阁的死有问题——不然魏行昭不会想到要封魂镇尸。
所以他抱着两头不得罪的念头,准备好了朱砂水,目的是为了破坏尸骨。
至于为什么是朱砂水,原由很简单,朱砂辟邪。
由此,他可以全身而退。
第147章 备
舒青窈做的是无用功。
余半仙知道。
沈清越和裴言知道。
就连魏行勋和魏行昭,甚至是魏老夫人都知道。
不过不同的是,有的人是在等着她走这一个“孝”的过场,然后顺顺利利地把棺材封掉。
有的人却是在等。
沈清越在等。
他了解舒青窈,不可能做没有把握的事,遑论这件事于拆穿魏行昭虚伪的嘴脸有多重要。
而舒青窈只是用带了肠衣手套的手小心取出一截骨头,放进清水里,又更加小心地清洗。
很快,清水被一种难以形容的黑红色沉淀染透。
有奴才要去把水倒掉,舒青窈拦了一把。
“不急于一时。”
而后将那截骨头放回棺中,从旁挑了碎骨出来。
依稀可见黑色。
很好。
她揽下洗骨的目的,就是想有机会下来,寻找没有被朱砂浸染过的骨头。
于是故作震惊:“这块骨头怎么是黑色?”
大家心脏一顿。
眼看魏行昭要开口周旋,裴言抢先道:“是闻承天阁掌阁说过,凡是中毒而亡的人,死后骨头皆会发黑。难道老城主并不是疾病而亡……”
“胡扯!”魏行昭跳了脚,“父亲他是染了风寒,那段时日老毛病又犯了,病上加病,心中忧思,最终积郁而亡!父亲临死前还不是抓着我的手说,他已经看到得了疫病先去的叔伯们来接他了!”
沈清越轻啧:“可小王看到老城主时,老城主已经不能说话了。”
“……那是,回光返照!”魏行昭掷地有声。
说话的空当,舒青窈已然拔下发髻里的杏花银簪,用簪尾探入骨中。
这是今早她出门前,特意找雾菱要的。
黑雾顺着亮白的簪尾慢慢爬了上来,舒青窈又是震惊:“真的有毒!”
魏行昭脸色一僵。
魏老夫人当即让李嬷嬷搀扶了她,几步走到舒青窈身边。确认发簪变色,两行清泪顺着皱纹往下淌:“老爷……老爷……你竟然是被害死的……啊!……”
魏行勋倒抽一口气。
他明白了。
魏老夫人是打算找替死鬼!
“既然老夫人怀疑老城主是被人所害,那就报官吧。”沈清越道。
得到命令,不过一盏茶时,城官和仵作就“恰好”途经此处。
魏老夫人不免深深怀疑。
但城官又满脸正气,借着对沈清越说话,叫众人都知:“隔壁出了八尸命案,下官必须亲自前去督查。幸而凶手已抓,方才折返。”
“来得正好,这里又有一桩命案。”沈清越看向那打开的棺木。
城官眼皮子一跳:“……老城主?”
“嗯,”沈清越略扬下巴,“目前怀疑是下毒。还请靳城官派人查清,老城主所中何毒,凶手又是谁。老城主为云州城经营一生,绝不能叫凶手逍遥法外!若得凶手,小王必叫他不得好死!”最后四个字,他故意望向魏行昭的方向。
魏行昭的脸色难免黑了一黑。
仵作得令,忙不迭开始验尸。
城官审时度势,叫人安排了简座,供大家休息。但魏郑氏和三个小子已然心惊肉跳,不敢在外面多待,便上了马车。
魏老夫人流泪不止,魏行昭趁此机会,也扶了她上马车休息。
觑着外面没有旁人,舒青窈寻了个位置坐下。沈清越轻咳,裴言和他便去了另外两个位置。
“真是狡猾,”舒青窈声音轻轻,“看样子,这对母子是商量找谁当替罪羊去了。”
“没用的,”沈清越眸光清淡,“老城主所中的毒,非常人可得。”
他说这一句,舒青窈瞬间想起,早年在宫中,沈清越最防的就是别人下毒。
倒不是一命呜呼的毒。
用三皇子的话来说,就是:
“捏死一只蚂蚁,不好玩。要把蚂蚁的须子腿儿一根根拔掉,再来个腰斩,看它垂死挣扎又无用的时候,才精彩。”
所以当时沈清越面临的都是一些让他肌体溃烂,心智迷失这样的毒。
他中过,才更机警。
也由此开始研究“毒”。
虽说比起那些专用毒的人士算不上行家,但既然他说“非常人可得”,想必已可以筛除好些人。
比如,替罪羊不可能是家中的丫鬟奴才。
再往上,是余管家。
余管家……
是魏老夫人的娘家人。
舒青窈眸色深了深。
“倘若他们真推出一个替罪羊,那还是无法除掉魏行昭,”她直言,“除不掉魏行昭,魏行勋所欠你的人情,不够叫他把城主之位拱手相让。”
沈清越微微侧目,朝她看去。
“嗯?”她懵懂地抬眉。
与她先前精明的推断判若两人。
他轻声一笑:“没什么,就是在想,你懂我。”
裴言如坐针毡,放在腿上的双手,不由得微握成拳。
他应该晚片刻再过来的。
正欲寻个由头起身,沈清越就叫住了他。
“裴大人,此事你怎么看?”
裴言刚起势的腰身又落下,坐端:“不知小王爷是想静观其变,还是想叫水更浑一些。”
沈清越:“依你之见?”
裴言:“……各有利弊。”
沈清越:“说来听听。”
这一刻,裴言莫名想到一个词:与虎谋皮。
他和沈清越的确是同一战线。
他为除魏行昭母子,给白若璃报仇。
沈清越则是要趁机谋得其他。
两者互不干涉,是以,并不冲突。
可眼下,裴言觉得,沈清越像只老狐狸,什么都叫他去打头阵。而自己则缩在背后,打算坐收渔翁之利了。
这样的合作,不公平。
……可事已至此,他没辙。
只能道:“既然小王爷说那毒非常人所得,以城官的能力,只怕三年五载都查不出个所以然。倒不如我们做个顺水人情,先找出毒,再做打算。”
“小王亦如此作想。”说完,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很是小巧精致的青色碎冰纹瓷瓶。
裴言:……
舒青窈:……
“裴大人身手甚好,把它放去该去的位置吧。”他一脸的云淡风轻。
裴言沉默地把瓷瓶收起。
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果然是与虎谋皮。
而舒青窈则是对那毒感了兴趣,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留心的?”
第148章 戮
沈清越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但她从他的神色已经看出来了。
——当天。
发现魏启阁的“病”不正常的当天。
等了这么久,沈清越才出手,她不清楚是那毒太难调查,还是他一直没有等到合适的时机。
亦或是,两者皆有。
裴言的加入,以及魏行勋的出现,无疑成了他的最好助力。
那边,仵作似乎有了说法。
三人默契地起身。
“大人,此毒并非常见之物,恕下官无能,还需多调查一番,才能得出结论。”仵作回禀。
城官正要开口,魏行勋道:“大人,还有这位师傅,我父亲的死,以及背后真相,就一并托付给你们了!我等得起,但必须要有个说法!”
城官自然道:“老城主的事,不消魏家大爷您多说,下官携同僚等,定全力以赴!”
于是此事暂告段落。
待府衙来人,将魏启阁的尸骨以及棺材移走,天色已黑。
众人乘车回到魏府。
不知是舒青窈的错觉还是什么,临进门时,她忽然觉得平日悬挂照明的灯笼,被春风吹得左摇右晃,反而透出一股说不明的阴森。
“唉。”魏老夫人在前面站定。
回头。
“诸位今日……”她艰难地开口,“今日劳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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