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回忆中尽是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稍不留神就会想起他的模样,而后一种陌生的情感便从四面八方笼罩过来,织成天罗地网,无法逃脱。
玉衡轻轻笑了下,转过一处拐角。
“我自继承玉衡的名号之后,天璇掌门给了我三枚铜钱,嘱咐我时刻带在身边……他说我毕竟年轻,不如其他几位七星,许多事看不透彻。如果遇见难以参透的事,便扔出这三枚铜钱,先观察得到的卦象,再做决定,以免将来追悔莫及。”
“我今年二十三岁了,已经贴身携带了四年……从凌霄宗回来之前,我将它们留在了思瑶的墓前。”他摇了摇头,苦笑道:“可笑我年岁不满二十便位列七星,自诩天才,到头来却连生死都参不透……此番掌门急召于我,便是观测到玉衡星动,明灭不定,疑有陨落之象。掌门怕我道心不稳,故叫我回来闭关,慢慢参悟。”
“你打算闭关多久?”
“谁知道呢?也许是一年两年,也许是十年二十年……看我什么时候能参透为止。”他道,“不过我想,我大概是这辈子都参不透了……要是我真的能做到这一点,我在算出思瑶的命数之后,就不会主动找上宗主,求他救思瑶了。”
容潇轻声问:“那你现在后悔了吗?”
程思瑶的死,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无解的局。
她自小在华阳城长大,对这座城市有着深厚的感情,就算玉衡劝阻,她还是会启动浮生若梦。
玉衡停下脚步。
他微微回过头,微风掀起他黑色的衣摆,背影在夜色里看上去寂寥极了。
“不后悔。因为我很清楚,哪怕再来一次,哪怕我提前算到了如今的结局……我还是会这么做。因为我做过,就算失败,我也可以说我尝试了我能做的一切,我可以怨敌人狡猾,怨自己无能,怨天道不公……如果我不做,那我余生的每一天都会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试一试呢?”
“你比我好太多了。”他道,“凌霄宗弟子把你救回来的时候,我问过他们方兄的下落,他们只道那里除了你没有发现别人,若他当时也在,大概率已经在天雷下灰飞烟灭了……但方兄给我的感觉与常人不同,我总感觉此事尚有转机,所以算了一卦。”
容潇藏在袖中的手指悄然握紧,下意识向前了一步。
她听见自己急促的声音:“结果如何?”
玉衡顿了顿,笑道:“我还以为,你对卜卦的结果不感兴趣。”
转瞬之间,他那点温和的笑意便又失落下来。
“天风姤卦,位于夬卦之后。《序卦传》曰:‘决必有遇,故受之以姤。姤者,遇也。’”
他冲着容潇遥遥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再跟上。
“我要回去闭关了,不知道多少年后才能出来,也许能参透,也许参不透……掌门身体不好,不接受外人拜访,你若有事,可以去寻天权,白天你也见过她的。”
“如果将来有再次见面的机会,祝你我都没有后悔之事。”
说完这句话后,他便不再停留,向容潇道了别。
凌霄宗附近柳树已经吐出了嫩芽,这里却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冰雪刚刚开始消融,万物尚未迎来复苏的时机,仍带着几分冬日的肃穆。
夜色寒凉,空气温和而湿润。月色藏在蔼蔼薄雾之间,静悄悄地氤氲开来,像是浸入水中的金黄色的颜料。
微风轻轻拂过,带来了些许清凉,也带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毛毛细雨。风细柳斜斜,雨丝轻飘飘地落到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
容潇目睹朱红色的大门在她眼前缓缓关上,老旧的门轴吱呀作响,回荡在绵绵的细雨中。
她怔然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第68章 北斗七星
七星殿的建筑风格说不上有多豪华, 但其方位布局却极为讲究,建筑材料以木为主,结合周围山势、水流、风向等, 共同构成了此处的八卦风水,将冥冥之中看不见的气运聚集到北部的天罡峰。
七位长老的住处自然也遵循这个原则,密林之中隐约可见几间清雅的竹屋, 按照北斗七星的方位排列。唯独天权在另一个方向, 离其他六人远远的。
容潇第一次踏入这里, 只觉得四周安静极了, 连鸟鸣的声音都没有。
天权背对着她坐在窗前,低头写着什么东西。
她对容潇的到来毫无表示,
阳光静悄悄地烘出她的侧脸, 她垂眉敛目, 专注于自己手头的事,一句话写了又改, 改了又写,时不时烦躁地啧了一声。
容潇有求于人,见此也不好贸然打扰,打量了一番屋内的布置,便挑了个角落待着了。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 天权才转过头:“清河剑派的人?稀客啊。”
她打扮极为随意, 素面朝天,长发不扎不束, 随意披在身后, 瞥过来的目光清清冷冷的, 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倦怠。
“啊我想起来了,你是跟玉衡一起来的那个……那个……”
容潇再次自报家门。
“哦, 我听说过你。”天权揉了揉太阳穴,“四大宗之间互相帮帮忙是应该的,你问洛菁的事……”
她皱眉想了想:“洛菁……洛菁不是跟着掌门一起去凌霄宗了吗?”
“瞧你这记性,她早就回来了。”窗外忽然传来一道女声,甫一开口便满是调笑的意味,“脑子不用是要生锈的,真难为你了,顶着一个什么都记不住的脑袋,居然还能平安无事活到现在。回头可别让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这笑声似乎离得很远,又似乎近在眼前,带着几分春日的倦意,显得懒懒散散的。容潇抬眼望去,只见一扇大开的窗户之外,两棵粗壮的柳树之间,一张吊床随风轻轻摇晃。一粉衣女子躺在上面,翘着二郎腿,手臂支着下巴,慵懒地探出头来。花瓣似的袖口自然垂落,露出一截雪白的皓腕。
那实在是非常漂亮的一张脸。
不论男女,第一次见到这张脸时,都会有片刻的失神。
她似是刚刚睡醒,随口讽刺了一句,便变戏法般掏出一面铜镜,慢条斯理地涂抹胭脂——镜子里女子面若桃花,红唇微张,深邃的眼睛到末梢处,轻轻往上一挑,尽显媚态,像是自百花中诞生的精怪,一路折花扶柳而来,伺机吸人精血;又像三冬腊月里的那一株寒梅,盛开得轰轰烈烈,偏要为天地留下这一抹艳色。
天权黑着脸,重重放下手中的笔。
“要睡觉滚回你的地盘睡去,我这小小破庙可容不起天玑这尊大佛……一把年纪了还臭美,再打扮也不如人家二八年华的小姑娘。”
天玑——七星排名第三,位于天璇之后、天权之前——闻言不以为意,又摸出一根缀着珍珠与流苏的发簪,仔仔细细地盘好头发。
她挑眉笑了笑,道:“说起来我头上这支珍珠琉璃簪,本是特地带来赠予天权妹妹的,我知道妹妹不喜妆点,这原也不过是个没人要的东西罢了……如今看来,这没人要的东西在妹妹心里,也是太过贵重了,我不好强人所难,索性还是自己戴着吧。”
她语气极其矫揉造作,听得天权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正想开口反击,就听见天玑又道:“别忘了你之前写文崩溃到半夜发癫,隔天就有弟子上报掌门说宗门里闹鬼,是谁帮你圆谎,又出钱让你搬出来的。”
天玑星主财运,这人确实有钱得很,可以说一己之力撑起了整个七星殿的运转。
天权低头揉了揉眉心,选择忍气吞声。
天玑又笑,一旋身踩在窗棱上,轻飘飘跃了进来:“哟,天权妹妹这里还有外人呀。”
容潇正想说话,她便突然凑了过来,细细端详了她一番。
“好漂亮的小妹妹,我就喜欢长得好看的人……说吧,今日这个忙,我天玑帮定了。”
听了容潇说明来意之后,天玑脸上的笑容更加浓郁了。
“哎呀,你问她还不如直接来问我……我们尊贵的天权大人大脑空空,除了她的手稿,别的可什么都放不下……不信?我给你演示一番。”
她转向埋头写作的天权:“洛菁什么时候来七星殿的?”
天权翻了个白眼,完全不想搭理她。
天玑也不恼,自背后按住她的肩膀,笑吟吟道:“那你可还记得,她是摇光从外面捡回来的,自小缺乏管教,性子野得很。开阳管不住她,让她闯了不少祸,还烧过你的手稿——”
“摇光把她带回来的第二个月,十一年前。”天权恨恨地拍了拍桌子,“我那时候拿凌霄宗宗主和他夫人的故事编了个话本子,意外爆火,卖的正好。我本打算趁着热度没过去,再接再厉写一本新书,结果让这家伙给我烧了……我这辈子和她不共戴天!”
天玑:“喏,我就说吧。”
容潇听着总觉得有点耳熟,忍不住插嘴问了一句:“凌霄宗的故事?主角该不会是成泽和阿瑶吧?”
她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天权登时眼前一亮,紧紧握住她的手,态度立马热情起来:“你看过我的书?”
……世界真小。
想不到那日摇光送来的话本,居然是天权所作。
容潇总不好说自己翻了翻觉得没意思,之后就束之高阁了,对着天权殷切的目光,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感觉怎么样?有需要改进的地方吗?我写的时候搜集了不少他们的传闻,但浮生若梦的版本太多了,说得天花乱坠的,我也不知道该以哪个为准,只好自己编了一个……”
天权唉声叹气:“写的时候觉得我简直是天降紫薇星,写完回过头再看,简直不堪卒读,不如干脆一把火烧了算了……最后到底还是不舍得。好在还是有人看的。”
……这下更不能说自己根本没看过了。
“完结那阵子,我听说了徐瑶去世的消息,本想写个生离死别的结局,后来想想,现实已经这么苦了,在我的笔下还是让他们圆满一些吧。”
天权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天玑抱着手臂站在旁边,冲容潇挑了挑眉,露出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你就不该跟她提起这个话题,别问我为什么知道。”
容潇这辈子都没这么尴尬过。
她只能凭借为数不多的一点印象,时不时艰难地回两句话。好在天权也并非真的要问她阅读感想,颠三倒四地讲着自己的写作心路历程。
将容潇从尴尬中拯救出来的,是突如其来的敲门声。
来者赫然是七星殿另一位长老,开阳。
瞥见屋内的景象,开阳也是一愣:“……都在啊。”
一间不大的小屋里,居然齐聚了三位七星。
“在呢。”天玑摆弄着自己的指甲,漫不经心道,“好久没见过你出来走动了,今日究竟是吹了什么风?”
她眼尾一挑,极其妩媚地笑了一下,传音入密道:“开阳是洛菁的师父,知道的比我们两个都多,你不妨问问他。”
开阳道:“老夫这几日都没见到洛菁,传讯她也不回。这孩子虽然话少,却一向听话,老夫担心她出了事……”
“不去,她烧过我的手稿。”天权依然对陈年往事耿耿于怀,冷着脸道。
天玑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显然也是置身事外的态度:“摇光与她关系最好,怎的不让摇光去寻她?”
——万万是不能让“摇光”去寻的。
那人冒名顶替了摇光的身份,在与容潇见了一面后,暂时没别的动作。离开之前,容潇在附近设下了阵法,只要对方有所行动,她便能立刻感知到。
敌我不明,暂且还是不要打草惊蛇为好。
然而其中弯弯绕绕,更是牵扯到了秘术不见春,唯一算得上相熟的玉衡又闭了关,她不好向这几人解释,就算解释大概也没人信她。
心念流转间,容潇微微直起上半身,主动开口:“若开阳前辈信我的话,我去。”
开阳一愣,这才注意到在场居然还有一个七星殿以外的人。
他曾因清河剑派灭门之事被迫滞留在揽月宗,对此事印象比旁人深刻许多,看清容潇面容的那一刻,瞳孔霎时缩紧:“你、你是……”
容潇淡淡道:“清河剑派,容潇。”
“清河剑派,居然还有幸存下来的人……罢了。”开阳捋了捋胡子,长叹一声,“老夫年轻时应某门派之邀,占卜他们的选
址,却算出了一个十分奇特的卦象。为了解出其中蕴意,险些走火入魔……自此之后老夫便立誓,除非与七星殿有关,否则不再插手凡俗之事。你隐姓埋名了这么久,如今既然敢自爆身份,想来已找到了要走的路。”
容潇默默听着。
“你们年轻人都通透得很,老夫不必多说,一切自是天道的安排。”开阳沉吟片刻,“你若去寻洛菁,可以去附近的云沧镇看看……她被摇光带来七星殿之前就生活在那里,这些年时不时就去转转。”
云沧镇……这个名字似乎有些熟悉。
容潇抿了抿唇,忽然想起这是她自剑庐无功而返以后,方言修借口半夜着凉发了烧,让她不得不在云沧镇的客栈里多留了一天。
想不到兜兜转转了这么一遭,她还是再次回到了这里。
第69章 野草知春
经过了一个漫长而肃杀的冬季, 云沧镇这座偏远小镇再次活跃了起来。野草破土而出,沐浴在懒洋洋的阳光下。
一只布鞋从它头上踩了过去。
布鞋早已磨损得不成样子,露出的大踇趾被风吹雨淋, 皮肤显得极为粗糙。这双鞋的主人是个身量不高的小乞丐,齐耳短发不曾打理,显得乱糟糟的。身上披着一件捡来的灰色短衫, 脏兮兮的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脸上满是灰尘, 遮住了他的眉眼, 只能依稀看出是个年龄不大的少年, 约莫十几岁,辨不出是男是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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