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无人会记得你,甚至没有人会知道你做过什么。你执意与我为敌,可曾得到什么回报?”
不得不说,天道实在太过善于洞悉人心。
容潇道:“我的剑会记得。”
“杀——”
城墙上的烽火落在她的脸上,衬得那副眉眼漂亮极了。她定下心神,将所有灵力都汇入剑中。
剑意至清至真,自破败的城池中缓缓升起,划开沉沉黑夜,让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望过去。
像是亘古长风穿过荒原,所到之处乱石嶙峋,寸草不生,到了山腰处,荒原上却忽然升起了一轮月亮。
月亮皎洁而孤高,高高在上,脱离尘世,却又慷慨地将月光洒向四野。
容潇高高举起手中的剑,剑尖处一点剑光自寒夜中乍起,初时只是一点萤火的微光,继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越来越盛,几可与皓月争辉。
清河剑法第五式,海上明月。
——如果长夜密不透风,漫漫无边,那么我的剑就是天上的月亮。
“你错了。”她一字一顿道,“我非为拯救苍生——我亦是蝼蚁般的苍生一员。”
第82章 长歌当哭
所谓拯救苍生, 从来都是一句空洞的口号。
“拯救”这个词往往是高位者对低位者的施舍与怜悯,她本就是苍生之一,所作所为皆是由本心而为, 又何谈拯救一说?
况且千万年来的历史早已证明,苍生最为脆弱、也最为坚强,他们会遭遇各种天灾人祸, 经历各种生离死别, 这天下之大, 每个时刻都有不同的人在死去。
但他们会在灾难过去后迅速重振旗鼓, 只需要一点雨露与阳光,生命便能于贫瘠的土地上开出最艳丽的花来。
苍生从来都不需要什么拯救。
容潇大脑有些晕眩,眼前昏昏沉沉的, 她知道自己灵力已经耗尽了, 而荒原上的敌人似乎永远都杀不完。这里是天道的主场,只要它想, 随时都能幻化出无穷无尽的敌人出来,这场对局一开始就不存在所谓的公平。
但她总得做点什么。
时间长河包含着万事万物,每个人都扮演着其中不可或缺的一环,每一点微小的动作不断累积相加,最终造就了这个无解的轮回, 摇光的死, 清河剑派的覆灭,四神器的失窃……所有人都被困在其中, 连死亡都无法解脱。
一路走到如今, 知晓真相的人一一离去, 只剩下她自己了。
而登上天梯、直面天道的机会只有这一次。
“我的目的没有你说的那么宏大……你说苍生皆为蝼蚁,那么我自然也是其中一员。”
容潇缓缓道。
她并非为了苍生, 而是为了自己。
正是因为本是蝼蚁,生命生而脆弱,后退一步便会坠入万丈深渊,再无爬起来的机会,所以她不能退。
倘若她的举动能为许多与自己有着相同境遇的人,带去那么一丝希望,那可就再好不过了。
“我之所以来,只是因为走
到最后、能踏上登天梯向你发出挑战的,只有我一人,仅此而已——倘若今日站在这里的不是我,而是其他任意一人,也都一样有资格。”
天道沉默了许久,忽然道:“你曾向我立过誓,在两个月前,华阳城。”
那是瘟疫刚刚爆发的时候,惶恐不安的百姓想要逃出华阳城,但考虑到瘟疫的传播方式,程昀泽下令紧闭城门。
容潇在关键时刻赶到,帮忙控制了场面,有人质疑她作为修仙者视凡人生死如无物,随时可能丢下满城百姓独自逃跑。她便对天立下誓言,内容却不是保证解决瘟疫,而是——“在瘟疫彻底解决之前,我不会离开华阳城半步。”
天道最后回复:“那你就在这里,迎接你的结局吧。”
长夜漫漫无边,将一切光明都吞噬殆尽。那一道明月般的剑意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便无声地坠落在源源不断的敌军之中。
然后是第二日。
第三日。
晨曦依然没有到来,没有任何光芒落在这片辽阔的荒原之上。天道自那之后便沉默不语,冷眼旁观。世界仿佛静止了一般,只有无穷无尽的敌人冲杀而来。
耳边的厮杀声似乎越来越远,渐渐听不见了。
无名剑的剑刃已经卷边,干涸的血迹同剑身本就带有的锈迹混在一起,再也看不见曾经澄明如镜的剑意了。
容潇抬头仰望着阴沉沉的夜空,远处群山连绵,于夜色中投下庞大的阴影。
她知道在许多年以后,将有一个名为“清河剑派”的宗门自凉州城的遗址上拔地而起,届时属于古战场的遗迹早已被时光冲刷得无影无踪,这里会变成一片茫茫雪原,鹅毛般的大雪簌簌而落。
在许多年以后,将有一个名为容潇的孩子出生在这个门派,她出生那日清河剑派张灯结彩,有不速之客倒在门外,送来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铁剑。
剑曰无名。
这个孩子将会享受着所有人的爱意,在众星捧月之中长大。她天赋很好,十五岁就踏入了金丹期,是同辈之中最为惊才绝艳的天才,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前途光芒万丈。
在她二十岁时,她将经历一场刻苦铭心的屠杀,所有过往在一夕之间离她而去,而后她的人生主线就变成了复仇。她将走遍其余三大宗,将所有对不起她的人尽数斩于剑下。
一切的最后,她将踏上登天梯,拔出手中三尺青锋,以蝼蚁之身对抗不可战胜的天道。
她将在千年以前的凉州城化作一轮孤高升起、又匆匆坠落的月亮,在这里迎来她的终局。
——临到了结局之时,她可曾达成她的夙愿,斩断天道?
没有。
——那她可曾背弃过她手中的剑?
没有。
——她可曾守不住她的本心,脚下的道路偏离了她选定的方向?
没有。
——这就够了。
在某个落雪的黄昏,爹爹牵着她的手,一步步踏上清河剑派的长阶。
“阿潇,你为何而挥剑呢?”
为了大道?为了苍生?
都不是。
那一年的容潇九岁,对于这个问题还没有什么概念,只会回忆起书中先人的回答,从中挑选出最似是而非的那一个。
她抬起眼,直直对上爹爹含笑的眼。
她说:“为了有朝一日我临死之时回顾过往,而不会感到后悔。”
这就够了。
倘若那一年的容潇能够跨越时间长河,见到如今的自己,想来也一定会为她而骄傲。
容潇轻轻地哼起歌来。
“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
轰——!
城门被敌军撞开,敌军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如黑云压城,兵戈之声越来越近。
“令飘风兮先驱,使涷雨兮洒尘……”
那块写着“凉州”的牌匾终于还是砸落在地,被马蹄无情踏过,碾得粉碎。豆大的雨滴从天空中倾泻而下,涤荡尘埃。
“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
凉州城破,异族南下,九州陷入乱世,百姓颠沛流离。
“杀——”
“高飞兮安翔,乘清气兮御阴阳……”
天道高高在上,缄口不语。
“老冉冉兮既极,不寖近兮愈疏……”
自此以后,她的名姓将无人知晓。
容潇靠着城墙慢慢坐下来,捡起一块脱落的石砖。
她用了最后的力气,以剑作笔,以砖作纸,将她记忆中的清河剑法刻了上去。
但她的剑会记得。
等到若干年后的将来,清河剑派将会在凉州城的废墟之上建立。纸质的文书会褪色会失传,但刻在石头上的剑痕永远也不会褪去——直到被清河剑派某个弟子捡到,对其上镌刻的剑法惊为天人,交予掌门之手,从此在清河剑派代代流传下来。
第一式,桃花流水。
这是她初学剑法时遇到的第一道坎,因为没有见过山下的桃花,迟迟无法领悟,直到摇光送来了时兴的话本,纸页间夹杂着桃花的香气。
第二式,雨打梨花。
这是她在华阳城调查瘟疫源头时,阻挡徐瑶所使出来的招数。她那时感染了瘟疫,灵力受阻,因而使得有些艰难。剑风乍起,院中枯黄的草木萧萧而落,扬起一场纷纷扬扬的雨。
第三式,微雨小荷。
这一招用得较少,是非常柔和的对群招式,剑出之时细雨纷纷,连绵不绝,也可变招为一道横亘数丈的冰墙。如她立在华阳城的城门上,拦下想要出逃的百姓。
第四式,飞瀑流泉。
清河剑派的遗址之上,她面对使用过不见春的洛菁,一招飞瀑流泉破开对方防御,斩碎了流月琴与艮山钵两件神器。
第五式,海上明月。
这一剑落在了寸草不生的荒原之上,这里有孤城万仞山,有源源不断的敌军,有密不透风的长夜,却也是在这里,蓦然升起了一轮皎洁孤高的明月。
第六式,水天一色。
十五岁时,宗门大比她凭此剑拔得头筹。后来于鹤水村斩邪修,引来海浪滔天,水天相接,波光粼粼的水面与落日同辉。
第七式,雪落梅梢。
凌霄宗斩程昀泽,见细雪萧萧而下,剑尖染血,宛如雪地之中怒放的残梅。
第八式,濯缨沧浪。
这一剑若能使出,当有剑意直冲云霄,飞鸟自长空俯冲而下,掠过汹涌浪尖。但这一剑实在艰涩难学,清河剑派自开宗立派以来都无人能掌握,她本是最有希望的,但至今也无法参透。
以后也没有机会了,难免有些遗憾。
喉咙中猛地涌上来一股腥甜,容潇脸上血色尽褪,一口心头血喷涌而出,洒落在无名剑上。
她已经快要握不住剑了,靠着城墙才能勉强维持坐姿,瞳孔开始散大,眼中神采渐渐消散。
她闭上眼,轻声接上最后一句,恍惚间她的灵魂好像回到了孩提之时,夜空中萤火点点,娘亲轻柔的歌声落在她耳边。
“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
“——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
初春的阳光落在身上,显得暖洋洋的。云沧镇某处巷陌里,蔺琼华放下手里的筷子,怔怔地望向远处的海面。
海面上泛着银白色的光泽,犹如无数碎钻在跳跃。那里波澜壮阔,水天相接,帆船的影子明明灭灭。
不知为何,她蓦然落下了一滴泪。
她起身向大海走去。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海水轻柔地吻过她的脚面,洁白的浪花一层叠着一层,像是清河剑派被长风吹起的雪。蔺琼华展开双臂,仰起头望向天空,猛烈的日光遮蔽了天空中的一
切,看不见那为失路之人指明方向的北斗七星。
她唱着歌,一步又一步,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遥不可及的海平面上。
再也没有出现过。
第83章 雪落无痕
东风拂过, 带来淡淡的花香,参天古树的枝丫之中探出半个朱红色的屋檐。三两人群聚在酒楼里,大堂正中央的说书人鹤发童颜, 捋了捋胡子,惊堂木重重一拍,扯着嗓子道:
“说起这江湖上的风云变幻, 便不得不提起曾经盛极一时的清河剑派。清河剑派掌门容宴修为到了元婴中期, 实力仅次于凌霄宗宗主程昀泽……可惜这位程宗主渡劫失败已然陨落, 我们暂且不提, 今日就只说说这个清河剑派。”
二楼雅间,一白衣女子掀开帘子,微微探出头来。她打扮十分随意, 几乎可以称得上是邋遢了, 领子乱七八糟,用来挽发的发簪居然是随手捡来的木筷。
桌上摆着一坛酒, 看其标签显然来自这家酒楼,坛中酒已经见了底。对面坐着另一位相对年轻的女子,屈起手指敲了敲桌子:“师父,该回宗门了。”
段菱杉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摆手:“不着急, 左右回去也没什么事, 先听他讲讲呗。”
“无事的是你,我回去以后还有宗门事务要处理——”
段菱杉打哈哈:“你说啥?风好大我没听见……”
“清河剑派曾在四大宗之中排名第二, 门中弟子所学‘清河剑法’虽是以五行中最为阴柔的水灵力为主, 却能以柔克刚, 引动剑意凛冽如冰雪,因而清河剑法可谓是天下第一的剑法。只可惜新一代弟子大多天赋平庸, 没有惊才绝艳之辈,因此清河剑派的没落也在意料之中……自从去年冬季清河剑派满门被屠,无一活口,三大宗查不出凶手,此事便也不了了之。”
说书人甩了甩折扇,叹惋道:“说来这清河剑法,据说是清河剑派开宗立派之时,于凉州城的废墟之中发现的……剑法被人刻在了凉州城的石砖上,单是看上一眼,就能感受到其中磅礴的剑意……可惜,可惜!本就不知是何人所作,如今也彻底失传了。”
段菱杉提起酒坛,给自己满满斟上一杯。
“我还挺想见见这清河剑法呢……可惜没来得及。”她摇了摇头,“四大宗如今只剩下了三个,真是多事之秋啊。”
白毓微微一顿,脸上浮现出几分疑惑之色:“没见过吗?可我怎么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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