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年十岁,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迎来了生死离别,甚至都不曾亲眼见过他一面。
只有手中无名剑灼热滚烫。
后来她遵循与摇光的十年之约,去剑庐捡回了她的剑灵。他们在竹林中御剑飞行,在夜色中举杯对饮,全然不曾想过日后的结局。
程思瑶构建的幻境里,她扮演着阿瑶的角色喝下一碗穿肠毒药,窝在他怀里静静等待死亡之时,也曾感到过这种彻骨的悲伤。
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浮生一场,如大梦黄粱。
容潇手上力气一松,右手无力垂落。
“然后,找到我。”
第104章 长风落雪
清河剑派的大小姐出生于一个大雪纷飞的寒冬。
据说她出生之前, 蔺琼华梦见有日月入怀,带着她直上云霄。容宴抚着胡子大笑出声,说等到这个孩子出生, 就取名叫“霄”吧。
“听起来像是个男孩的名字,”蔺琼华不太满意,“若是女孩子呢?”
容宴指指窗外, 屋檐下挂了一排晶莹剔透的冰凌, 放眼望去皆是一片银装素裹的景象:“那就取三点水的‘潇’字, 正好, 也应了清河剑派落雪的景象。”
只言片语之间,便奠定了她日后的一生。
她出生那日便是大雪纷飞,不速之客送来了一把看不出名字的破铁剑, 紧接着这把剑滴血认主, 就此与她的人生紧紧绑定在一起。后来她独自一人在竹林里练剑,听见沉甸甸的积雪压断了树枝, 而她本身是万里挑一的水天灵根,拔剑出鞘之时,剑意凛冽如冰雪。
这雪自她出生那日便伴随而来,陪伴她度过无数个孤独习剑的日夜,再到被屠了满门的清河剑派遗址, 以及城破之后的凉州城, 始终萦绕在她身边,从未离去。
“大小姐, 这几天山下有庙会, 真的不跟我们一起去吗?”
“大小姐, 长老教的这一剑我怎么也学不会,你能教教我吗?”
“大小姐, 偶尔也休息休息吧。”
“大小姐,你听说了吗?过两日七星殿的摇光会来……”
容潇一一答复,待到那些人渐渐走远,只剩下模糊不清的影子的时候,她才慢慢伸出手,接住飘落的雪花。
雪花轻盈地落到她的掌心,还不待她看清楚它的模样,转瞬之间就被她的体温融化了。
她有些怅然地收拢食指,回头望见蔺琼华远远向她招手。
“你说清河剑法太难了,学不会?”蔺琼华刮了刮她的鼻子,按着她的肩膀将她推进屋里,“那就不学了呗,你今年才十岁,急什么急?你知道你爹是多大才学会第一式的吗?”
屋内燃着炭火,一进来剑上凝结的霜雪便液化为水,顺着她的剑身缓缓滴落下来。窗户上蒙了层薄薄的雾气,如轻纱般飘渺,将外面的世界模糊地遮掩起来。
“十六岁。”不待她说话,蔺琼华自己就给出了答案,“阿潇有所不知,清河剑法虽然和清河剑派同名,恰好也最为契合你的水灵根……但其实呢,这套剑法并不是清河剑派哪位高人所创。”
“那是……?”
“你爹爹还真是什么都没告诉你啊……阿潇听说过四神器吗?其中三件皆有来历可循,唯有定微剑最为神秘,来得蹊跷,就像是突然误入了这个时空……清河剑法也是如此,千年前还没有四大宗的时候,这里还不是白茫茫的雪山,而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原,有孤城万仞山。北方异族邪修猖獗,他们想要南下,则必须经过凉州城。”
“凉州城被一把火烧成了废墟,直到很久以后,南方幸存的正道修士们牵头,才将这里收复……清河剑派便在凉州城的遗址上重新建立,山门落成的那一日,有弟子在雪堆里找
到了一块城墙上的石砖,上面便刻着清河剑法。”
“行了,”她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别管这么多了,它既然发生了便有它的道理,这世上很多事都不是你用人力便能企及的,不如想想今晚吃什么?”
容潇眨了眨眼:“娘亲,我已经辟谷了。”
“这话说的,辟谷就不吃东西了吗?小小年纪就这么循规蹈矩,真不知道跟谁学的……算啦,我给你唱首歌吧。”
蔺琼华轻轻地哼起歌来。
“……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
她其实并不是多么温柔的形象,我行我素惯了,认准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脾气又暴躁,经常训得爹爹低眉顺眼,大气也不敢出——要知道那可是清河剑派的掌门,放眼天下实力前三的存在。
然而一旦这些经历变成了回忆,再声色俱厉的模样似乎都像是泛黄的纸张,在柜子里放得久了,带上了一点木质家具的香气,而显得温柔而缱绻起来。
“你也会唱这首歌啊。”她托着下巴,对容潇弯起眉眼,“看来我们有缘。”
容潇轻轻嗯了一声,给她倒了杯酒。
“娘亲,我敬你一杯。”
云沧镇临海,从这条小巷出去不过百步,便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她在这里能听到隐隐约约的海浪声,阳光穿透古朴的院墙照过来,折射出斑驳的树影。她垂着眼,看见陶碗中一汪清澈的琥珀色微微荡漾着,其上清晰地倒映出她的面容。
她的脸型遗传了爹爹,这副锐利的眉眼却是随了蔺琼华,垂眼望向下方时,似乎总是带着一点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意味。
“你叫谁娘亲呢?”蔺琼华歪了歪头,露出几分疑惑之色,紧接着她的注意力便被美酒吸引了过去,兴冲冲地举杯,“好啊,我已经很久没有喝过这么好的酒了……咦?”
侧方忽然落下一片阴影,寂静的巷陌中出现了第三人的气息。换做常人目睹了这番大变活人的景象,定然早已尖叫出声。然而蔺琼华神智有损,不但认不得人,行为也如同一个充满好奇的孩童,她揉了揉眼睛,再三确认后笑眯眯道:“好俊俏的后生。”
容潇跟着一怔:“……方言修?”
自那场毁天灭地的天雷之后,她便再也没见过方言修了,不久前才得知他被困在剑中出不来,并且失去了记忆,连她都不记得了。
她还想着改天要不要去剑庐一趟,问问有没有办法,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出来了。
方言修没说话,许久才伸出手,动作僵硬地抵住额头。
他神情隐在额发垂落的阴影里,一时间看不清楚。
“你想起来了吗?”容潇直觉不太对,追问道,“……还记得我是谁么?”
“记得。”他握住容潇的手,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大小姐嘛。”
容潇哼道:“你方才还说不认得我。”
哦,他方才还没有恢复记忆,躲在剑里观察了半天,才犹犹豫豫地出声,提醒她回头去找蔺琼华。
如今总算是想起来了一部分,日光照得他有些晕乎乎的,眼前一片朦胧,像是隔着一层毛毛的玻璃,连大小姐的脸都看不清楚。
他试着叫了几次系统,但始终没有得到回应。
“我看你们两个郎才女貌,倒是般配。”蔺琼华道,“只是你脸色看起来太苍白了些,莫不是有什么隐疾不成?”
方言修眉心跳了跳,心想天枢大人真是为老不尊,大小姐那张怼天怼地的嘴,兴许就是随了她。
容潇噗嗤笑出了声。
算了。
大小姐开心就好。
他艰难起身:“抱歉,我离开一下。”
系统的意识是蔺琼华分出的一缕神魄,两者不可能同时存在,他得找个蔺琼华看不到的地方。
【恭喜宿主成功恢复记忆,在上一次轮回中,您出来时大小姐与段菱杉一同去往幻霞山,发现了山洞中的尸体。】
他闭上眼,沉沉地做了个深呼吸。
又提前了。
这次是云沧镇,上次是幻霞山,而从他错乱的记忆中可以推断,再上一次可能是清河剑派,或者凉州城……他出现的时机在一点点往前提前,在命中注定的结局到来之前,也就有更多的准备时机。
【根据上次轮回,大小姐距离成功只差最后一步,现根据宿主轮回前留下的提示,为宿主发布新任务——除去必须说动洛菁回到过去自杀以外,您仍需找到最后关键的一步,助大小姐以蝼蚁之身斩断天道。】
【若任务失败,您将再次经历她的死亡,用定微剑刺入肋下三寸,以换取重启的机会。】
【若任务成功,轮回将迎来真正意义上的结局,与之伴生的所有事物都将消失得彻彻底底,包括清河剑派的满门覆灭,包括摇光的死与天枢的疯魔……你想好了吗?】
“当然。”
他微微侧过身,越过墙壁的遮挡望向身后,于一片昏黄的日光之中,她那片红色的衣角分外显眼,像是他心上一轮不落的太阳。
他曾经无比贪恋这一眼。举起引雷符引来天雷的时候,被弟子抬入清河剑派的时候,在红彤彤的灯笼中辨不出她的身影的时候……他记忆错乱,过往与未来时常重叠在一起,让他分辨不清楚哪些是已然发生过的事实,哪些是注定要走向的未来。
唯有那些炽热的感情铭心刻骨,痛彻心扉。
“我以前尚未在这个世界醒来的时候,曾经读过一首诗。是一个名叫海子的诗人所写,诗的名字我已经不记得了,唯独记得其中一句……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
他扶着墙,沿着来时的路线摸索着走回去。
“我前半生一直在试图寻找死亡的意义,渐渐陷入了迷障之中。既然死亡本就是虚无与湮灭,本就是所有人都必将到达的终点,那么它到底有何意义?我死于疾病,死于车祸,死于各种意外和天灾人祸……既然结局都是相同的,那我选择什么死法,又有什么区别么?”
“我实在太过愚钝,被这个问题困扰了许久。直到我隐隐约约拾起了一点从前轮回的记忆,我才明白,原来我从诞生开始,我的结局就已经拟定好了。而规划好我的人生我的前路的人,正是我自己。”
“所以死亡本身并无意义,有意义的是我为何而死……这个问题的核心并不在于‘死’,而是在于‘生’。”
他生前经历过什么人什么事,与谁一起并肩走在阳光洒落的大街上,若有朝一日他死去,那么他的死能否改变什么,能否让他深爱的少女好好地活着——这才是他想要的“意义”。
“哎,我可真是无聊。”方言修叹道,“跟你一个系统说什么,你又听不懂。”
系统沉默片刻:【大小姐能听懂,你为何不对她说这些话?】
“哼,我那是怕她太感动了,这不得狠狠拿捏……”
容潇远远注意到他的动作,皱了皱眉,疾步走过来扶了他一把。
她问:“你眼睛怎么了?”
这句话好像似曾相识。
方言修开始装傻:“啊?你说什么?风好大,我没听清楚……”
容潇对他浮夸的演技忍了又忍,最终选择不予置评。
“我接下来还有事,回头再跟你计较。”
此行为开阳拜托她来云沧镇寻找洛菁的踪影,既然没有找到人,她需要回去告知开阳。她拽着他的胳膊与蔺琼华道了别,然后转头前往七星殿的方向。
风细柳斜斜,远处海浪滔滔,金黄色的日光在水面上跃动。微
风携着湿润的水气拂面而来,带起她身上淡淡的酒香。
方言修那记忆错乱的脑子本来就不怎么清醒,闻到这股酒香顿时更加晕乎乎了。
他面对系统尚能装装样子,一见到大小姐就大脑空空,纵使有千言万语也说不出口了。
他搜肠刮肚地想着有没有含蓄又唯美的情话,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今晚月色真美。”
容潇仰起头,瞥了一眼头顶的大太阳:“……”
神金。
第105章 北斗紫微
七星殿内茶香袅袅, 落日的余晖映得桌案上一片金黄色,天色略微有些昏暗,天权拢起袖子, 点上了一盏烛灯。
“找不到就找不到吧,无妨。”她说话时语气总是平平的,没什么起伏, “到了我们这种境界, 早就能在一定程度上预感到自己的死亡……洛菁继承开阳名号只是时间问题, 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放着不管也出不了什么事。全然是开阳年纪大了,经常胡乱操心而已。”
她微微乜过眼,沉默片刻, 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去云沧镇一趟, 回来时身边怎么还多了个男人?”
这个问题说起来比较复杂,容潇懒得解释, 言简意赅道:“捡的。”
天权意味不明地挑了挑眉:“……”
方言修顺着大小姐的话想了想,倒是先把自己给逗乐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个说法其实不太对——他连“捡来的”都算不上。
定微剑的本体是主动送上门的,剑灵则是大小姐去剑庐赴十年之约时,自己跟着她回来的。
分明是上赶着倒贴。
“也罢。”天权见她态度, 便不再追问, “你没找到洛菁也好,总之我是不想在七星殿见到她。当年她烧了我的手稿, 若非摇光护着, 我早就把她逐出门了……”
以往的无数次轮回中, 方言修出现的时间在这个节点之后,那时容潇已经离开了七星殿, 再也没有回去过,因此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天权本人。
七星之中,摇光已死于五年前,在不久后的将来,容潇便会在幻霞山发现他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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