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水不漏才能安心。这回却终日惘惘的,每逢要静坐下来打算“池镜死后”之事,又是思觉木然,脑子颇为迟钝,什么都想不到。
经小芙奶奶一问,她才醒悟,这可不行,这可不行!一下急躁起来,怎么能在这里干坐着?果然他捱不过这个劫数,难道她跟着他去死么?
这可不行!她终归是要活下去的,等他一死,这府里的人看她没了靠山,还不生扑上来撕她的肉吃!兄弟妯娌,婆子丫头,平日里得罪了多少?一个寡妇,还不比老太太,好歹老太太那一辈分家的时候老太爷还没死,何况老太太名下还有两个儿子。她连个名义上的儿子也没有,岂不成了绝户?将来她分得到什么?就是分到了,也守不住。
待小芙奶奶一走,她忽然惶惶不安地回到卧房里,满屋打转。转到床前来,两眼向下一望,池镜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苍冷的脸显得格外无情。
她忽然恨他,他的魂儿不知哪里快活去了,撇下她在这里!竟撇下她一个人在这里!她的命运早和他连在一起了,难道他不知道?果然男人是靠不住——
如此一想,便坐下来掴了他一巴掌,“啪”地一声,把窗外那玉兰树上的雀儿惊飞起来,她又怕将他的魂魄拍散了,后悔不迭,只得揪着他的衣裳伏在他身上哭,“你个——”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突兀,沙哑刺耳,一下明白了从前看见那些死了丈夫的女人,为什么要对着个死人又捶又打,又骂又哭。
但她还不能像她们一样,真怕把他骂得怄死了,忙又抻起腰来抹眼泪。横袖搽过去,脸上生疼,是搽得多了的缘故。
“你不是最乐得看我哭么?这时醒来,正可以瞧个够,你拣便宜了,我都是背着人才哭的。”她和他喁喁私语,想到他大概听不见,试着又问一句:“你怎么好辜负我呢?”
见他连睫毛都不曾颤动一下,许多话便可以放心地往外溜出来,“我是千辛万苦才嫁给了你,床底下那点钱算什么?我还盼着你将来为官做宰,我也沾沾你的光,从此扬眉吐气呢。你要是死了,我就白费力了,还不如当初就跟定了唐二,跟定了凤翔。”
这些话一出口,就收不住,“你知道我为什么当初拣中你?论相貌,唐二比你不差多少,论才华,凤翔也和你不分伯仲,可你的一切加起来,比他们都好。你有钱有势,有才有貌,单单没有妻室,我头回席上碰见你,就觉得是老天爷给我预备的,总算上苍待我不薄。”
她想起那日的情形,实在好笑,他随手打赏唐家的小厮,出手便是二两银子。天上掉下个大冤桶,不诓他诓谁?
“唐二那个人,一无是处,若有什么好,就是交了你这么个朋友。什么脸皮,什么忠贞,什么尊严,我才不要,抓住你才是正经,抓住你就等同于抱定个金饭碗了呀。”
说到此节,恨了恨,“你如今是想砸我的饭碗是不是?我告诉你,没门,我这个人睚眦必报,你果然死了,我不得好过,也要把你的尸首刨出来挫骨扬灰!”
她俯下身,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着了魔一般,觉得他能睁开眼。
然而盯了许久,那双眼还是只管无情地紧闭着。
她的眼泪吧嗒吧嗒滴下去,看着他打湿的脸庞,又软了口气,“岂不论我心里到底怎么样对你,可终归是盼你好的呀,世间夫妻,不都是这样?你还想怎的?我把一生都押给你了,难道要我把命搭给你才算完?那是不行的,谁爱谁真能爱到死?我没有那么多的爱,不能陪你去死,可我能陪你活一世,还不够么?还不够么?”
如此软硬话说尽,池镜还是不醒。
又过几日,渐渐来探望的人少了些,玉漏一日倒有半日工夫闲下来。闲下来便坐在榻上出神,想是想要为日后擘画,然而一想到日后,尽管阳光灿烂,也觉眼前一片黯淡。
连秋五太太也不抱什么希望了,这日来探望,拉着玉漏嘁嘁道:“我们嚜自然是巴不得姑爷好,可是看样子是难了,今日我过来,你爹特地交代我,要我嘱咐你,还该想想以后。”
玉漏不是不想,是想到便觉得渺茫得很,仿佛是耗尽了毕生精力才走到这里,不知何处再来力气走下去。
秋五太太见她神情呆滞,又将她臂膀晃了晃,“你爹的话是道理,别只顾着他,家里的事情可不能丢开手。你看你这些日子,凡事都不管不问了,好容易在你们老太太跟前混出个脸来,就丢开手了?还是该和从前一样,打起精神来料理家务,来日就是他不醒,你们老太太见你一如既往能干,也不会放着你不管。”
不知戳中了玉漏哪条神经,她忽然迸出精神射来一记冷眼,“谁说他不醒?”
秋五太太楞了楞,“都是这样说——”
“谁说的?你听见谁敢说这话?他死了你们能得什么好处,你就来咒他!你们是不盼他好还是不盼我好啊?用得着你们来多余打算!”玉漏一下立起来拉扯她,“你走、你走!我不要你们来!”
连推带搡地将秋五太太赶出去,回过身来,已是泪流满面。
又过两日,倏地永泉进来,玉漏以为是池镜外头的哪位朋友来探望,这些日子来得也多。他那些朋友她都不认得,每逢过来,便藉故推出去。
她走到小书房道:“不论谁来了,都谢谢他,如今三爷未好,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好迎待,请他们暂且先回去。等三爷好了,他自会登门去谢。“
永泉回头一看外间没人,方悄么将一道符递去,“今日来的是奶奶的旧邻,就是那王西坡,他说为三爷求了道符,施符的道士叫掖在三爷枕头底下。”
玉漏接过那符,握在手里,一样茫然冷静地问:“他人呢?”
“走了。”
“没请他进门吃杯茶?”
永泉窥她面色,如今也分辨不出难看不难看来,只得道:“小的原要请他到外头厅上坐坐,可他不肯,只把这符给了小的就走了。他还说——”
“说什么?”
“说请奶奶放宽心,他问过那老道,老道说奶奶命里有鸾凤和鸣鹣鲽情深的福分。”
也不知道是因为这“鹣鲽情深”本身,还是因为这话出自西坡之口,玉漏只觉心上给人抚了一把,难得几分安慰。
她捏着符踅回卧房,欹立在床罩屏前看池镜。看着看着竟对他笑了笑,“我打算好了,你要是死了,或是终年不醒,我多半是要给你们家寻出由头赶出去的。那时人也老了,要是没处去,我也只好去投奔西坡,他也不会不收容我。”
言讫低头转过身去,向榻前走。不想才走了两步,却听见背后倏地冒出句,“你想得美。”
那嗓子简直像八百年没有说过话,低哑得厉害。要不是屋里静得出奇,她也不会听见,听见也疑心是错觉,一动不动地怔在原地。
隔好一阵,方慢慢回转过来,小心走回床前查看。
池镜待阖不阖地半睁着眼,虚弱无力地向她笑了下,“我是不会成全你的。”
“什么?”
他说:“你死了也要埋进我池家的祖坟里。”
池家的祖坟,那一座座写满官爵诰命之位的碑,能埋在那里也是件风光体面的事情。玉漏倏地一笑,眼泪便洪水一般汹涌奔来,仿佛把从前那些年憋着的眼泪一刻流尽了。
一时间也讲不出话来,直向下望着他,他那面目在她的泪眼中时而远时而近,很不确切,仍然觉得是个梦。
直到他费力地由被子里伸出半凉的手来握住她的手,“不哭了。”
不想玉漏哭得更凶了,他发烦地攒起眉,却是笑着的,“你这样子像是在哭丧,不死也要给你哭死了。”
玉漏破涕一笑,“你怎么鬼门关走一趟,嘴巴还是这样刻毒。”
“我也同你说过许多甜言蜜语,你怎么从来不记我的好?”池镜说完,便疲倦地阖上眼,又像不放
心,拼着力气囫囵交代一句,“我头昏,只不过睡会,别怕。”
第84章 两茫然(O七)
池镜这一醒,阖府上下无不欢喜,连燕太太也庆幸,不外乎和大家一样的心思,觉得池镜活着到底要比死了好,多少是个指望。池镜到底是她名义上的儿子,她能指望得上他的地方,又比旁人多一层。
因此隔日破天荒地吩咐厨房烧了两样池镜爱吃的菜,用食盒装了,预备提到前头去。芦笙揭开那盖子一看,悻悻地撇嘴,“老太太也让送了菜过去,大伯那边也送,您也要送,三哥哥这一病,大家都宝贝起来了。”
这都是走过场,燕太太立在穿衣镜前理着衣裳笑,回头来问她:“你哥哥前日醒后,你去瞧过他没有?”
芦笙还是撇嘴,“没去,大哥大嫂二哥二嫂还有四姐姐他们都赶着去了,我挤着去有什么意思?他又看不到我。”
她的脾气是要做众星捧月的那一个,不喜欢被忽视。燕太太满是无奈地整着衣襟走来,“你也该和你哥哥亲近点,虽说他和你不是一个爹娘生的,可你看上回你父亲回来,待他多好?将来他也是要跟着你父亲为官做宰的。我嚜是老了,将来也享不了他几年的福,可你还年轻啊,将来出了阁,娘家有个握权的哥哥替你撑腰,也不怕受人欺负。就是不看那么长远,只看眼前,你瞧他这次一病,连老太太也是真有些急了,你姑妈又待你三嫂那样好,你和他们亲近点,不会吃亏的。”
芦笙噘着嘴道:“那您怎么不去和他们亲近?”
“我和你能一样啊?我亲近不亲近他们都得孝敬我,我是他母亲。何况这些年大家都是不冷不热地处着,也没出什么岔子,我犯不着去巴结他。”
“可三嫂为人又吝刻,待下人又严,还是那样的出身。我才懒得去和她亲近。”
燕太太想起玉漏也是皱眉,“你是和你三哥亲近,又不是和她,只要别和她吵闹就是了。”说完自己也摇手,“算了算了,连我也懒得和她多说。”
说话便叫丫头提着食盒,带着芦笙一并到前头屋里来。赶上这里正摆午饭,池镜身上还虚弱,左边是玉漏搀着,右边是丫头扶着,正架着他往那边暖阁里走。
给燕太太进来撞见,便淡瞅玉漏一眼,“他前日才醒,原该在床上多休养,你就逼他出来吃饭,哪有你这样服侍的?”
玉漏也劝池镜在床上吃,可池镜最烦卧房里沾上油腥气,从不在卧房里吃带油气的东西,素日不过在里头偶然吃点瓜果甜汤,连吃点心还怕掉渣。
不过她做媳妇的,也不能推给池镜,免得做婆婆的更有话说。只笑道:“太医说睡了一个月,只怕他血气不通,叫他多下床走动走动,血气一通了,余毒散得快些。”
芦笙翻着眼皮嘟囔,“什么都推到旁人身上——”
池镜吭地一咳,掷地有声。
谁也没好再说什么,燕太太只叫丫头把提篮盒提进去,“我叫厨房烧了两个你爱吃的菜,你多吃些,前些日子睡在床上,不是吃药就是吃些汤水,人都熬瘦了。”
话尽管这样说,眼却没大看他,只想病的人一定是会瘦的。
池镜看见她脸上照旧淡淡的笑意,真是难为她,这时候大家都来关心,她迫于压力,也不得不来走这个过场。
可事到如今,他对她已是万念俱灰,又不觉高兴,仿佛一向所求的东西,在玉漏这里得到了一份希望。原来希望这东西也会移转。他费力地打了个拱手,“有劳太太记挂,太太也请坐下来吃些。”
“我吃过了,你们吃。”燕太太也十分不习惯,待要说几句体贴的话,又无词可说,只得叫着丫头走了,单把芦笙留下,“你和你哥哥嫂嫂说说话。”
芦笙自然不情愿和玉漏说,绕去池镜身侧,把玉漏挤开,搀着他到桌前坐下,“三哥,你可觉得大安了些?眼看又要中秋,你可得赶紧好全了,不然酒也不能吃,戏也不好听,岂不冷清?何况我还要托你外头给我买几只花灯,像前年你买回来的那几只,又别致又精巧——”
她只管一路叽叽喳喳说下去,玉漏心里发烦不说,一看池镜脸色本来还苍白,此刻又皱眉,偏这丫头惯来没个眼力见,妨碍他休养怎好的?不得不笑着说她两句,“五妹妹,你若吃过饭了,就先到外头逛逛,等你哥哥用完饭,歇过中觉,养起些精神你再来。”
芦笙听见赶她,脸色登时一变,“我和我三哥哥说话,与你什么相干?”
不想池镜搁下箸儿,反叱她,“你跟着全妈妈学了这些时的规矩,怎么还不见长进?如此态度和你嫂子讲话,谁教给你的?”
芦笙不敢和他闹,只得旋裙出去。听见池镜又叫,“回来。”便又板着面孔走回去。池镜冷眼望着她道:“给你嫂嫂赔罪。”
玉漏见闹得僵,忙拿胳膊肘拐他一下。他却装不领会,仍瞪着芦笙,“说话!”
芦笙只得向玉漏福身,“是我无礼,请三嫂宽恕。”
玉漏替她尴尬,忙笑,“没什么的,你快去玩去吧。”待她走了,才睐着池镜,“你怎么忽然待她这样凶?”
池镜因为待燕太太已全不抱什么想头了,自然就没了那份耐心去敷衍她的女儿,“不待她凶点,她就要蹬鼻子上脸,这丫头一向教养不好。”
“再怎么样,她也是好心来瞧你。”
池镜哼了一笑,“好心?这些人的好心,我可消受不起。面上好心,背地不知怎么想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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