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床来拉她,她推着金宝左挡右挡的,弄得金宝发烦,端着茶让到一边,“你们母子俩扯皮,可不要拉扯上我,茶都给你们推洒了。我的奶奶,你要真生出这么个没心没肺的儿子,可有苦头吃啰,还指望他孝敬你呀?他不背地里算计得你倾家荡产就算阿弥陀佛了。”
说得两个人皆有些尴尬,池镜悻悻地望着她一笑,“你这张嘴说话越来越难听了。”
金宝翻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玉漏望着他主仆俩好笑,这满屋的丫头,只金宝降得住他。她半玩笑似的朝池镜推她,“她说话难听,你也不见怪,这有什么呢?我看你们到底是多少年的情分,往后要是封姨奶奶,别人我可不依,先要拣金宝。”
不待池镜开口,金宝先臊得脸通红,怄着道:“谁要给他做姨奶奶!你们夫妻玩笑,拉扯着我做什么?我又不是活该给你们说笑取乐的!”说完便摔帘子出去了。
倒弄得玉漏有些讪讪的,睇一眼池镜。池镜反而一笑,“瞧,叫你乱说玩笑,得罪人了吧?”
玉漏轻轻撇下嘴,“我倒也不全是玩笑,谁知她竟这样生气,叫我以后也不敢说这话了。”
“她家里有个表兄,早就心有所属了。”
“有这回事?我怎么一点没听见过?”心里觉得惋惜,她看金宝好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就等着时日再长些去对老太太说,到底刚成亲没两年的男人,不好封姨奶奶。
池镜走过来拥住她道:“你以为谁都能给你算计尽了?我劝你歇了这个念头,只你和我两个磨,别想拉人做挡箭牌。”
玉漏有些发窘,斜他一眼,“我可是全为你打算。”
池镜只是笑,反正她什么往他头上推,他也习惯了。他旋到榻上吃茶,穿着深蓝的寝衣,太阳流淌在上头,像一片沉寂深沉的海。
隔了一会,她走过来,像是认错,“我往后再不说这话了。”
第98章 结同心(O六)
未几老太太那头来人叫,池镜忙换了衣裳过去。这里已先打发了络娴回房,老太太将凤二的事告诉他听,并使他先到外头打听清楚原委。
“你二嫂方才在这里哭了一场,到底是姻亲,从前又是世交,不好放着不管。只是那上元县县令好像和咱们家并没有太深的交情,啧——你先去打听。”
老太太说着起身,向窗前走,池镜走来搀扶,“上元县那县令不是南京人,是从外省调任过来的,我记得有一回大老爷生日,他来过咱们家,席上说话得罪了大老爷,大老爷不高兴,朝他摆脸色,从此就没再来了。”
“这也不怕,府衙的人咱们都认得。”老太太逗那鹦鹉,口里啧了两声,扭头向丁柔说:“你去取些别的食来,这种干虫它不爱吃。”
末了打发人走后,她将眉头轻轻夹起来,“这凤二爷也委实没出息,自从他们太太过世,大爷往江阴去了,跟前没人管着,你看竟惹出这等祸事。听你二嫂说,凤二奶奶预备着卖地打点,想必心里急得要死——”
她把嘴噘起来直逗那鹦鹉,手里捏着点食在它眼跟前晃,那鹦鹉些犹豫。日影西垂了,远远听见有鸡鸣狗吠,货郎没精打采在巷子里吆喝的声音,一日的精神耗得差不多了,一切筋疲力尽的喘息回旋在心不在焉的太阳底下。池镜忽然出手,在小食盒捏起条干虫喂鹦鹉,它想必饿极了,稍稍踟蹰便啄了去。
他笑道:“卖东西急起来就不好,要给人家压价的。依我看,不如趁这个空档,咱们把她的地收了来,反正她卖谁都是卖。”
凤家有两倾田地位置好,在镇江府,年年丰收,租子收得最多,有一顷是分给了他们二房。就是大房不卖,也能趁着这时候把二房手上那一顷买过来。
老太太睐他一眼,笑了笑,“那敢情好,落到那些人手里,反而把那片好地糟蹋了。只是你找人去收,不要自己出面,也不要打着咱们家的名号,一来不好压价,二来是亲戚,外头那些人的嘴,不说咱们是好心,反说咱们家趁火打劫。”
“您只管放心,我晓得怎么做。”
老太太拍着手往榻上走,“近来我看你办事倒比你大哥二哥两个都强。你大哥嚜,做事情不认真,一味贪闲躲懒,你二哥更是个死脑筋,还只你,又精明又勤快,跟你媳妇一个样。”
这时候看见几个媳妇担大提篮盒进来摆晚饭,池镜搀她过去那边暖阁里,她绕着桌子看菜色,指着两碟菜回头对池镜道:“这两样你提过去和你媳妇吃,近来为芦笙出阁的事,她辛苦,等忙过后日,就轻省了。”
到了后日,天不亮玉漏就起来转个不停,又是并翠华张罗酒席,迎待亲友,到时辰又回来送芦笙出门。芦笙哭得厉害,不过出阁的姑娘哭得再凶也不怕,是应当哭的。玉漏见劝不住,一看时辰到了,便拿盖头盖在她头上,并燕太太一齐领着她到老太太屋里。
该磕头的磕头,该受礼的受礼,忙过一场 ,到时辰出门,玉漏又将芦笙送至府门外。回去大宴厅上一看,亲友们都入席安坐了,翠华和小芙奶奶她们正催着媳妇婆子上传菜。外边场院里坐的皆是男客,里头厅上坐着各家女眷。
众多女人一看燕太太有些没精神的样子,少不得议论——
“侯门千金,嫁给做生意的人家,也难怪不高兴。”
“他们老太太倒不是十分看重门第的人,他们三奶奶娘家也不过是个县丞。这门亲事是亲上加亲,是燕太太的亲姐姐家,她还嫌不成?”
“听说他们府上有笔银子失窃,好像是燕太太私拿的,给查对出来了,她是为这事不高兴,并不是为女儿的婚事。”
这些府上的下人多半认得,一传十十传百,此事少不得传到了外头,不过人家倒说老太太好,“到底是上年纪的人有心胸,估摸着他们老太太也是没想到会在她手里查到那笔银子,查到就不问了,免得真问出来,做太太的,脸面上难看。”
那人讥笑,“既做了贼,还怕脸上不好看?”
“赶着弄些钱来给女儿添嫁妆,还顾得上啊?”
议论得合情合理,燕太太原想藉故回房的,又不敢,走了人家更要说她是做贼心虚,只得硬撑了一日。到晚间宾客散尽后回房,还觉得耳边嗡嗡的,好像不断有人在说话。也许是天热了,她吩咐丫头把门窗关拢,不放蚊子进来,热烘烘的空气不能流通,又变得闷人,她暗暗数着芦笙回门的
日子。
按说芦笙该是一月之期回门的,不过几日就不顾规矩跑回来了一趟,抱怨汪家的房子不好,饮食也不好,各式各样的不称心。玉漏在旁听来,自然是不能和达官显贵府上比,可汪家的房子她去瞧过,比他们连家的宅子还大了些,下人也比他们连家的多,何至于苦得她如此?到底是奢靡惯了的人,猛地走到那地方,只当是落进了乞丐窝。
可这时候谁还由得她?玉漏好心劝了两句,“哪有新娘子没到回门的日子先跑回家来哭的?要给人笑话了五妹妹。还不趁这回老太太不知道,快先回去吧,等回门的时候多少话说不得?”
反给芦笙顶回来,“你在家里吃香的喝辣的,还和我说道理?”
玉漏暗悔就不该多管闲事,藉故告辞回前头去了。回去见池镜不在屋里,因问翡儿,翡儿道:“才刚他午睡起来,永泉来回了句话,两个人就鬼鬼祟祟出门去了,也没说往哪里去。”
这样热的天还往外跑,八成是外头那女人来请了。
玉漏撇下嘴,“可说没说回不回来吃晚饭?”
“问了,他说说不准。”
玉漏心里翻了个白眼,“说不准就别管他,告诉厨房,晚饭这屋里就不吃了,热得没胃口,给我弄些冰镇的果子来,我吃点果子就成。”
却说池镜顶着大太阳出来,转去家酒楼里,原来是约了常租着他们好几间铺面的一位狄老爷在此处相见。狄老爷做着多宗买卖,家中很有些钱,池镜便要借他的名头,请他出面去买凤二奶奶手上那一顷田地。
“狄老爷是生意场上久混的人,许多话不必我多说,谈买卖自然也比我在行,我就不和你兜圈子了,我透个底,我们老太太的意思,一亩地可出价二十两,往下还能压下去多少,都算你的,也不叫你白帮忙,日后卖过这些地来,往外租,头一个也先紧着你。”
那狄老爷着实是有些为难,“凤家那地可是肥地,当初他们太太在世的时候,有人出价四十两一亩他们也没卖。三爷您出二十两,只怕我办不成您这差事,反倒耽搁了三爷的要紧事。”
池镜驱散了房间里的下人,方和他笑笑,“今时非同往日,凤二爷缠上桩人命官司,凤家急等着要钱打点,以你做生意的手段,还怕压不下价?”
狄老爷惊诧须臾,脸色一转,笑着捋胡子,“若是果然如此,那我就拼着这老脸,去替三爷办这事。”
两个人又再商议一阵,那狄老爷迫不及待,怕人先下手为强,忙告辞打听去了。剩一席酒菜纹丝未动,池镜便将手下几个小厮叫进来吃。小厮们原是不敢,后来永泉带头,才敢入席,胡吃海喝起来。
池镜自己起身,背过去向窗户底下打望街市,“凤二爷的官司,你们可都打探清楚了?”
永泉忙搁下酒盅回道:“都打听清楚了,那货郎家里还真不是以尸讹钱,好几个仵作都验过了,的确是打坏了肺腑,因为年轻,起初还能撑,后来五内衰竭,就撑不住死了。这倒不是人家胡乱告的,并且人家状纸上写明了,不要凤陆两家赔一个钱,就要衙门里秉公执法惩治凶手,不然将来就要告到府衙,告到都察院去。”
田旺又道:“凤二爷和陆奇二人,现今还拘在衙门大牢里,两家人都想使钱,偏这货郎家有个亲戚,从前替刑部的张大人牵过马,便走了门路,把事情传去了张大人耳中。如今这案子闹得满城风雨,还没等案子交到应天府,刑部就派人在问了。县太爷哪还敢弄什么鬼?如今是杀人案是跑不了,就看凤二爷和那陆奇,哪个是主犯,哪个是从犯。”
南直隶刑部那张大人池镜也知道些,是个强头强脑的人,从前是在京城刑部做侍郎,后来几句话没说对,得罪了皇上,便给派到了南直隶做刑部尚书,说是高升,实则是贬。这人自到了南京来,也不改那性子,还是一样不肯攀权结贵,和他们池家也甚少往来。
田旺又道:“我私下里打听,听说那陆家正预备花大价钱买门路,把事情都推到凤二爷头上,定凤二爷的主犯,给那陆奇定个从犯之罪。可惜他们家生意虽做得大,在官场上却没什么门路,这会正愁抱着银子找不到庙门。凤家那头,官场上虽认得不少人,可您也知道,他们家没多少钱,谁还认从前的旧情?”
另几个小厮也都打听实了,“这些日子,凤家除了咱们家,还跑了从前好些世交的关系。但能拿出的银子不多,别说此刻能拿出的现银子,就是他们大房肯帮忙,把两房手上的地都卖了,咱们家二奶奶也倾尽所有,凑起来也不过六七千银子。如今刑部在问,凤家认得的那些人家,也不必为几千银子去惹张大人那牛脾气,所以要么是藉故推诿,要么索性避着不见。”
池镜听了半晌,笑着回过头来,“凤翔知道此事了么?”
“凤家前几日派人往江阴报信去了,估摸这会还在路上呢。”
池镜默了片刻,逐步绕在他们背后踱起来,话头一转,“陆家倒聪明,知道横竖躲不过,先保住那个陆奇的性命要紧。他们家舍得拿出多少钱?”
田旺扭头来回,“听说愿意拿出万数的银子。”
“这陆家倒有钱。”池镜笑了笑。
待小厮们吃饱喝足,又回府去,池镜骑在马上摇摇晃晃地思忖半日,及至门前,打发众人去歇,单叫了永泉到跟前,“那陆家在寻门路,你想法子透些消息给他们,就说咱们池家自二爷死后,和他们凤家甚少往来了,想必不会管凤二这档子事。他们陆家既有钱,何不叫他们到曲中秦家院去走走看,或许可以寻到池家大爷的门路。”
永泉听后心里有些毛毛的,抬头睇他一眼,“老太太那头如何交差?”
“老太太那里不要你管,我自有说法。你只管去办你的事。”
永泉领会片刻,点了点头。池镜仍往里头去,先回房去换衣裳。
玉漏嗅到他身上有些酒气,想他必定是在外头逍遥,因此也不问,只在榻上翻看账本,翻得簌簌的,那声音又脆又亮,池镜不得不留意到她。因见她脸上淡淡的,他便笑道:“听说芦笙回来了一趟?”
玉漏眼不看他,“才刚又回去了,说和志远兄弟吵了架,想请她哥哥去替她训斥训斥新郎官,偏她哥哥又不在家。他哥哥忙得很,哪得空理她这些事。”
池镜换好衣裳,向金宝摆摆手,打发她出去,自坐到榻上来端详玉漏的脸色,“你好像有点不高兴,敢是芦笙说话惹你了?”
“她说话嚜一向就难听,我也不会等到今日和她生气。”
“那是谁惹着你了?”
玉漏抬额瞟他一眼,又垂下去看账本。
池镜自己思想片刻,今日并没有哪里得罪了她,分明午间吃饭时两个人还是和和气气的。唯有一桩,下晌出门走得急,没和她说。不过也怪,从前也是来去随便,她连问也少问的,怎么今日想起来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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