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镜脸色冷了下来,后又堤防着睨她,半笑不笑的,“怪道你肯和他说那些,敢情是要替人使激将法?”
“要激得了你就好了!”金宝替他穿好靴子,狠狠向上拽了那靴子两下,心下替玉漏不服气,懒得再理他,一径转背出去。
池镜望着她的背影笑了一会,也没有别的表示。不过午饭后还是逛到西草斋去,猜玉漏也会去,难得这时候得空,老太太要歇中觉。
果然走着走着在前头路上看见玉漏,是从那边岔路上走出来,低着头,她一贯是这样,好像脖子上压着几两心事,今日也不像心事格外沉重的样子。不过宁可信其有,他赶上去问:“到哪里去?”
玉漏回头见是他,一下不知怎样作答,本来是到西草斋看碰不碰得到,忽然在这里碰上,又不好说了,怕有巴着赶着的嫌疑。这时候他们说定了亲事,愈是怕给他造成这印象,恐他会想女人就是这样,一旦说定婚事,恨不得把命也交给对方。
那她还不是那种人。她想着,把嘴一弯,淡淡微笑着,“随便逛逛。天越来越短,怕在屋里坐着打瞌睡,夜里就不好睡了。”
池镜因有事要问她,也没精神和她装腔作势,朝前面递了下下巴,“那到西草斋去,我有话要问你。”
因进来得多了,地砖上凌乱的脚印竟在屏风两边各拼出细细的一绺,像两条砌出的小路。玉漏顺着左边那一绺往里走,听见池镜在那边问:“老太太可对你说了些什么不曾?”
没头没尾的,玉漏发懵,“说什么啊?”
“没说什么就罢了。”听这意思就是没有,池镜放心下来。
不过老太太说不准,也许只是当下还没说,也或者是正二爷还没提起。其实正二爷他倒不怕,那是个没定性的,随便许他个什么就能敷衍过去。何况老太太也不是真疼他,她只不过是从年轻时候起就一贯笼络娘家人,因为在池家孤立无援。
他原没急着领玉漏去见他姑妈,怕玉漏以为他比她还急,故意捱延着,横竖他父亲那头还没回信。这会却懒得再拖,觉得拖着也没意思,便走到案前对玉漏说:“姑妈想要见一见你。”
“不是时常见着的么?”玉漏问完便领会了意思,从前不算,和姑太太就是见着也是主仆往来,没有多余的话。这回估摸着是要查验未来的侄媳妇,她竟然有些丑媳妇将要见公婆的紧张。
她怙惙片刻,低着头问:“她要问我什么?”
不知怎的,池镜见她这慌惧的神色就很高兴。他闲散地反剪起一条胳膊,笑道:“我也不知道。无非是闲问几句,你怕什么?”
玉漏立刻把心情平复下去,“我是怕她问起我从前在唐家凤家的事,不知该怎么和她说好。”
“你只管照实说好了,满府里谁不知道?”
原本府里的人只知玉漏先是在凤家,还不晓得唐家那一桩,谁知络娴近来因为气不过,又到处宣扬她是给唐二送给他们凤家的,新添不少言语。玉漏想来便气,可络娴说的是事实,又不能和她理论。
她把身子侧到一边去,将来还要和络娴做妯娌呢,络娴那脑子恐怕千算万算也算不到,知道了必定更惊更气。她想到络娴使性子耍脾气的模样,心下又痛快起来,自扶着案沿笑,那脸上渐渐浮起十分生动明丽的红云。
走神的工夫,忽觉腰上贴上来一只温热的大手,将她往前一揽。她跌了一步,撞进池镜怀里,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是太阳晒过的味道,慵懒迷人。一抬眼又碰上他那躁跃的目光,火苗子一般弹动着,他的手顺着她的侧腰溜到她背后,将她向前摁着,使她下半截紧紧贴在他身上。还用说么,他一定是动了歪心思,难怪说话就说话,偏要哄她到这里来说,园子里就说不得?
她忙推开他后退了些,“做什么?”
池镜跟上来一步,歪着脸似笑非笑的,像是预备着随时要亲她,“你说做什么?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能做得出什么光彩的事?”
这人说话简直难听!越是这节骨眼上越要矜持,免得给他轻看了,毕竟他要娶她不是出于自愿,多半是给逼到了这份上。她抚着案沿让到侧边去,“不行。”
池镜脸色登时有些不耐烦,笑道:“都这时候了你还怕我会反悔?你看我像是会失信的人?”
玉漏马上在心内答道:“你是。”可面上含羞带臊地飞他一眼,“既如此,那你还急什么呢?等新婚之夜不好么?”
池镜衔起下嘴唇笑睇她一会,泄了口气,就转过背去翻那架子上的书,抽出一本来,翻得簌簌响,像是拿书撒气。
玉漏知道他有些意兴阑珊了,恐怕得罪了他,又想着话和他搭讪,“我告诉你桩事,正二爷和老太太讨你屋里的青竹,老太太已经应承他了。”
“青竹?”池镜掉过身来,有几分意外的神情,而后慢慢笑了,“怪不得,从前他来做客时就总和青竹搭话,不过青竹不大理他。”
玉漏看他一眼,不知道青竹和贺台瓜葛着的事他心里有没有数,“青竹会肯么?”
池镜缄默了一会,青竹和贺台的私情一直是他心头隐患,总怕哪日遭他二人暗算了去。趁这时机能打发掉青竹也好,便笑,“肯不肯也不由她,老太太定下的事谁敢违抗?”
“那你舍得放她去?”
“我有什么不舍得的?”池镜脱口而出,紧着就笑了,走近了说:“你吃醋?”
玉漏明知底细,有什么醋可吃?
不过想他这样问,必然是希望她吃醋,只好称他一回心。于是低着头,一个手指在案上慢慢乱画着,口气听着像是含酸,“听金宝说起,青竹跟你的时日是最长的,你们还算青梅竹马呢。”
池镜故意不分辨,反剪起手来,“要这样算,和我青梅竹马的也太多了。”
玉漏看他一眼,就住口不说了,他连从小就伺候他的丫头也舍得,足以见得多么没良心。不过管他呢,反正又不是她的丫头。
这话就不了了之,果然没两日老太太就找池镜说了这事,池镜自然没话说。给青竹听见,当下便急得不行,因她是自幼由拐子卖进来的,在这府里并没有父母亲人,无人做主,只好来求池镜。
池镜卷着本书靠在床头,一条腿横在铺上,一条腿搭到地上来,放下书笑着瞅她,“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家务事我竟是一点做不得主,何况是老太太定下的。”
青竹一见他这态度,心凉了半截。他的为人,一向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何况他们之间又不似别的爷和丫头,又没有私情。再则说虽是自小就分到这房里,可他不是常在南京,论起主仆之情来,也并没有多深厚。
但她仍是捉裙跪在地上央求,“虽然三爷不管这些事,可我到底是三爷的丫头,三爷去和老太太讨个情,老太太总肯听一句。”
池镜又把书翻了一篇,唰一声,冷冷的声音,不摸上去也能感到那纸张的凉意。青竹忽然有些恨起他来,屁股软坐在脚后跟上,盯着他书下的侧脸看。
一会池镜翻身坐起来,睇她一会,稍垂眼皮笑道:“我看这事你不如去求求二嫂,她近来不是管着府内人手调度的事情?她说话可能比我管用些。”
难道他知道了?青竹精神一振,忙抻起腰,“二奶奶怎会帮我?”
池镜一脸半笑不笑的表情,“兴许二哥听见心软,会帮着劝她两句。”
第57章 永攀登(十一)
青竹央求池镜不成,只得传话给贺台要和他商议。贺台近来身子又不好了,成日在家将息养病,倒养得一颗心焦郁不安。因为听老太太的意思,好像怕劳累着他,将他头上好几桩事都交由族中一位堂兄去办。
其实老太太信不过旁人,可兆林自有衙门的事忙,池镜又尚未成婚,想必等池镜成了亲,往后外头的差事都要交给他了。
中秋后大老爷兴起要在大池塘那里建一处凉亭,和老太太商议,老太太推说:“再等些时候,这时候你要盖屋子,这大宗的事谁来料理?你看贺儿还看顾得过来?等镜儿成了亲,交给他历练历练。”
这话传进贺台耳中,不免忧心忡忡,虽说是在家养病,却起座难安,非但身子没能养好,反有日渐憔之势。
这日小厮关坤传话将他请至外书房,一听是青竹有事找,他心下不大耐烦,因问那关坤,“她有什么事?”
关坤攒眉道:“姑娘没说,只说很要紧。小的听说好像是因为正二爷和老太太讨她,她不愿意。”
“怎么不和她主子说去?”
“二爷还不知道三爷的性子?别说是个和他清清爽爽的丫头,就是正二爷要讨的是五姑娘,他也未必理会。”
贺台苍白的面上露出点讥笑,低声沉吟着,“哼,五姑娘——”
那关坤脸色也跟着有点讥意,转头却道:“青竹姑娘叫爷还往外头她表叔家里去。”
说是表叔,其实便是当年拐带青竹的拐子,姓张,因自幼将她拐带出来,二三岁的丫头不好脱手,只好养了她几年,到七八岁上才卖进了池府。那几年青竹和他还算和气,又想着自己孤苦无依,迫于无奈,只得认他做个表叔,外头有事便差遣他去办。这张表叔在六里桥底下那巷子里置办了几间屋舍,向来青竹与贺台幽会都是借他的屋子使。
那都是络娴进门前的事了,自络娴嫁过来,她知道贺台是淡了意思,常避着她不见。她起初赌气,也不理他,后来发现他倒不是图新鲜,还真与络娴做了对和和美美的夫妻。她就又不好赌气了,三番五次去找他,吵过几回,他怕她闹出来给络娴知道,也还肯耐着性子敷衍。
不过既是敷衍,哪会看不出来?但没办法,只要他还肯敷衍,她心里就吊着点希望。希望这东西,有总比没有强,哪怕是自欺欺人。
她表叔说:“你在池家竟是白混了这些年,说得好听,是执事的大丫头,可将来到底没着落,连我想起来也替你急。”
“难道我不急?”她把脸别到窗户上,窗外那颗看熟了的梧桐树变得碎碎幢幢的,像河上的水光,一点一点连成了浩瀚茫然的一片,望着望着,流下泪来。
看见贺台来了,她表叔忙笑着迎出去,在院中呵呵呵呵地堆出一片笑声,“二爷吃过午饭没有?我听见您要来,特地在馆子里提了些酒菜来,都摆在西厢房里!二爷快请,姑娘在屋里等着了。”
贺台没理他,咳嗽着往屋里走,她表叔在侧面哈着腰观他的面色,狠狠揪起眉,“唷,我瞧二爷的脸色不大好,是入秋凉着了?天一冷起来就不得了,您可千万要留神身子,我们都巴望着您呢。”
贺台瞟他一眼,腰间荷包里摸了个散碎银子给他,他连声谢过,没跟进屋来,自往正屋里去了。
青竹在窗户上看着,忙蘸了泪向外迎去,刚走到碧纱橱外头,却止住了步,把背抵在碧纱橱上,冲贺台嘲讽地笑一笑,“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贺台原没想来,可独自在家忖度了半日,到底是来了。他一张口就觉得嗓子痒,还未讲话先就咳嗽。青竹又不由得把那嘲讽的神情敛了,忙踅进里间替他倒茶来。
他在榻上坐下,她立在一旁替他抚着背,“怎么又咳得这样厉害?”
他吃了茶好了些,仰面对她笑笑,“嗨,我这病你还不知道么,春夏秋冬,一换季就是这样子。”
“还不是那些花粉香粉惹的,你应当格外避着些。”青竹见他不咳了,才转到那端坐下,“你出来二奶奶晓不晓得?”
“她娘家二嫂生日,她一大早就回娘家去了。”
青竹憋不住冷笑一声,“要不是她不在家,你还不肯来呢。”
贺台笑道:“怎么又说这样的话?听见关坤一说你有事,我自然是要来的。”
“是嚜,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我就不是夫妻,也还有份旧情在那里,何况连生人间还见面三分情呢。”
贺台不愿见她,多半是不愿意听她这些酸言讥语,不明白怎么惯来温柔和善,连管小丫头们也甚少说重话的一个人,偏和他说着说着就要讽刺起来。自然知道是因为她和他关系特别的缘故,所以他后悔当初不该招惹她。
那时候没成亲,太寂寞,和自己屋里的丫头又怕人家笑话。他从来给人斯文太过的印象,即便那是他做爷的权力,但在他身上稍微有点霪秽的事,人家都要惊讶。不像兆林和池镜,他们再有什么事都是理所当然,人家不会背地里议论。想来她也是寂寞的缘故,因为池镜常不在南京,久等他不回来。
两个寂寞的人根本不需要如何深刻了解,近近碰在一起就能轻易碰出火花,只要两个人都长得不难看。凑巧他们一个玉树临风,一个细月姣姣。
可再美的容颜也有厌倦的时候,贺台不由得想到,那怎么看络娴就看不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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