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间他贴近了,她脸颊上像火燎过一样灼人,心仿佛给他捏得猛地一跳,便向里头翻了个身,“别闹了。”
池镜顿了顿,手还抚在她肚皮上,觉得那肌肤软得使人留恋。他撑起来一点,睇着她的侧脸。她的寝衣也是新做的,软绸料子,被他摸着自己也觉得丝滑,心绪也不由得滑到别处。当初池家送去的四季衣裳各有六套,有一件黑比甲她格外喜欢,又典雅又沉静,不知天几时暖和起来好穿的呀!
这才真叫同床异梦呢。玉漏将他的手拿开,一手枕到脸下去,阖上了眼,“别折腾了,睡吧。”
池镜便将她翻过来,盯着她看,有点生气的神色,“不折腾叫什么‘新婚’?”
玉漏瞪着一双无辜的眼,“明日老太太叫我早去请安,说越是新婚的年轻夫妻,越是要做出个庄重样子给人看。”
池镜扫兴地坐起身来,谁知她又添一句,“我觉得老太太说得对。”
他气得笑了,“老太太说什么都对?你如今已不是她的丫头了。”
“如今是她的孙媳妇,更得听话了。”玉漏复翻过身去,反手拍他一下,“睡吧,我卯时初刻就得起来呢。”
“这么早起来做什么?”
“你不知道,老太太都是卯时初醒来,我要赶着去服侍她洗漱。你们往日辰时初刻去请安,她老人家早已在屋里坐了半日了。”
池镜讥了一句,“你这孙媳妇还真是做得勤谨,大嫂二嫂也不见有你勤快。”
“这你就不懂了,一来老太太本来就对咱们的婚事有芥蒂,我还不勤谨点?二来我新媳妇进门,怎么好跟大奶奶二奶奶比?三来嚜,你也该保养保养精神,省得无精打采的惹人议论。”
“我保养精神?”池镜好笑道:“我正是精神的年纪,犯不着保养精神。”
玉漏忽然想笑,原来他这样自在从容的人也怕人说这个?看来的确是男人都绕不过的坎,“精气神嚜,别管什么年纪,都有耗尽的时候。你只管没日没夜地闹,又不是神仙。”
池镜缄默片刻,忽然鼻腔里哼着笑了身,将她翻正了,整个人带着些压迫的气息撑在她上头,紧盯着她,“你到底想说什么?是不是——有话想问我?”
玉漏忙表清白,“没有的话,我问你什么?”
池镜微张着嘴,把腮错了错,“那我怎么觉得你像是话里有话,阴阳怪气的?”
“你这人,净是多心!”玉漏笑着嗔他一眼,“我嫁给你,还有什么不足惜的?咱们夫妻又一向是和和气气的,又有什么可阴阳怪气的?”
池镜不由得冷笑,“咱们这不过才做了两日夫妻,你怎么就知道往后都是和和气气的?”
“和气一日算一日嚜,真有不和气的时候,总是我哪里做得不足的缘故。你放心,什么《女诫》《女论语》我自幼熟读,铭记于心,总不至于太惹你生气。”
池镜觉得有点灰心,但只要想到她如今是他的人,逃不掉的,有的是工夫和她磨,那灰心里又有始终存着丝希望的味道。
这就更叫人牙根痒痒了,他恨不能咬她的皮肉吃,便一口咬在她耳朵上,“既然懂为妻之道,就该听丈夫的话。”
谁知绕了个圈子反倒把自己给套了进去,玉漏有些欲哭无泪的惆怅。耳朵给他衔住了,每个毛孔都战栗起来,她缩着肩推他一下,用一双可怜兮兮的眼睛睇他,“可我明日还得早起呢。”
池镜盯着她看一会,目光含着一丝顽劣的狠意,眉峰一抬,“我管你的,你爱多早晚起多早晚起,与我不相干。”说着毫不留情地掣开她的衣带。
玉漏起初还挣扎几回,后来发现越挣扎他使力,他似乎在这时候很喜欢“恃强凌弱”,也没有愧疚感。她只好放弃了抵抗,横竖都抵抗不过,何况自己也不由自主地沉溺。
他到底手下留情了,近三更天便放她睡觉。不过次日起来玉漏还是四肢酸疼,心头又怨他外头那个女人,怎么不把他这身力气盘剥干净了再放他回家?
外头还是黑魆魆一片,偶尔听见几声鸡鸣。她咕咕浓浓自己洗漱完,坐到妆台上去,打着哈欠回头隔着帐子瞅池镜一眼。他倒有一点好,睡觉不打呼噜,只是呼吸略沉而已。
过老太太这边来,老太太诧异了一下,还以为昨日嘱咐她的话她会当耳旁风,向来新媳妇仗着“新”,都有些不大谨慎,知道没人太敢刁难她。想不到玉漏倒字字句句都记得她的话,脸上也不
带一丝怨气,笑盈盈地接过丁柔手上的面巾捧到床前来,“老太太昨晚上睡得好?”
老太太警惕地睇她一眼,点点头,“起夜是没起夜,就是觉着睡着了脑袋还像是在想事情,醒了也是昏昏沉沉的。”
玉漏半点不避忌,笑道:“难道还是为吴道士那些话?什么孽星不孽星的,老太太别往心里去,果然担忧,就请道士来做场法事。”
老太太又抬头睇她一眼,须臾点头,“也好,不然总是不放心。”
伺候完洗漱,又伺候更衣,亏得玉漏先前就服侍得好,老太太爱穿什么颜色的衣裳什么样式的鞋袜记得半点不差,丝毫的错也搛不出来。老太太垂眼瞅着她蹲在地上给她套鞋子,心里的气好像平了些,连两位太太刚进门时也不曾这样服侍过她。
玉漏套上鞋又拂那鞋面,抬头笑道:“我在家那些日子给老太太做了双鞋,厚底的,正好春天穿,明日给您拿过来您试试。”
老太太神色勉强,“你在家还得空做这个?你新娘子自家用的东西还多得做不完呢。”
“我用的东西有裁缝师傅们做,何况我也不用多少东西,闲下来的时候多,一面和亲戚们说话,一面就做出来了。”
老太太双脚落地,脚踏板上闷闷地“咚”一声,玉漏便起身搀扶着她往外走。走了几步,老太太终于问起,也还是颐指气使的神气,“听说你们搬新房子了?”
“全是托老太太的福,不然也买不起。”
“你爹新上任,在衙门里还顺当?”
“没听见有什么不顺当的地方。”玉漏笑道:“也都是托老太太的福。”
老太太慢慢点着头,仿佛也没有认真在听,坐到了榻上去。那边暖阁里在煨药了,听见鎏金铫子里的水刚烧得半开,一半煨药,一半瀹茶。那声音在黑天里吱吱地响着,伴着鸡鸣声,还是那样沉寂,这是年纪大的人的天地。
玉漏去那边亲自瀹茶,丁柔瞥她一眼,有些瞧不上她这巴结的样子,轻声道:“这些事也犯不着你亲自做,大奶奶二奶奶也不做的。”
这也怪,从前都是丫头的时候,她得老太太喜欢,丁柔还肯巴结她几句,如今做了三奶奶,按说愈发要奉承才是,丁柔却不肯了。大概是因为从前大家都是一个分位上的人,如今陡然拉开了好远的距离,也就犯不上了。
玉漏听出她语气不善,轻声笑道:“她们原是千金小姐,我是做惯了的。”
丁柔讥笑道:“你费力做了这家里的三奶奶,难道不是为享福,还是为服侍人?”
“做媳妇的侍奉长辈,难道不应该?”
堵得丁柔没话可说,自蹲在炉边将一包药抖进黑罐子里。
玉漏捧着茶回那边榻上来,老太太呷了一口才想起今时不同往日,这不是她的丫头了。便向旁边小丫头吩咐,“你三奶奶的茶呢?净在这里傻站着!”
那小丫头忙赶去那边瀹茶,玉漏旋到下首椅上坐,一看天色,有丝鱼肚白了,就去拿安神药丸给老太太吃。想起桂太太交代她的那些话,格外留着心窥老太太的面色,是有些病气,显然那“孽星”的话也不全是捏造的。
那边已有药香飘过来,玉漏因问:“老太太吃这药吃得怎么样?”
提起来老太太便摇头,“好不好坏不坏的,手脚还是一样发软,头还是昏昏的。我们这岁数,吃药也不过是应个景。”
一时那药煎到浓时,玉漏刻意嗅了嗅,那味道并不怎样发苦发涩,十分温和,心下疑惑,什么治病的药这样柔?倒像是日常的补药了。她存下这个疑问,暂且没吱声。
倒是老太太问她,“镜儿还没起来?”
“我起来的时候他还睡着,暂且不用去史家了嚜。走的时候我叫了他一回,不知道这时候起没起来。”
老太太旋即皱起眉,“就是不用读书也该早起,下晌你们要到二府去拜叔伯,早上他还不赶着去见他父亲?他父亲没几时就要回京去了。”
玉漏发讪,只得说:“这会想必是起来了。”
老太太横她一眼,有些怪她不约束丈夫的意思。玉漏晓得是无事生非,桂太太稍微管一下大老爷她照样不高兴,反正她就是见不得人家太平。所以她也无需辩解,只要她挑出什么毛病,她便照着认错,如今要紧的是先把她哄好。
“今日午饭你们在哪里吃?”老太太又问。
玉漏道:“去姑妈那头吃,昨日没赶上去给她磕头,今日一定要去的。”
老太太想到碧鸳的清寂孤单,不免心疼。平常家人都不喜欢到碧鸳那头去,只一个芦笙爱去,不过是为诓哄她的东西。她不大喜欢碧鸳吃斋念佛,总觉得是给排挤在尘世外头似的。不过她也不能多关心,免得像偏心。再则是碧鸳自己愿意,何况她把个成了亲的女儿接回家长年住着,谁心里没点抱怨?只怕他们还担心往后碧鸳是不是也要分一份家财,嘴上不敢说而已。
她反着道:“你姑妈那头的饭菜寡淡得很,有什么好吃的?”
玉漏偏道:“这两日荤腥吃得多了,在家那一阵为招待亲戚,也是见天的鱼肉,反而腻着了,倒想姑妈那些清淡素菜吃。”
老太太嘴角不由得一弯,斜上来睇她一眼,“你姑妈待你还好。”
这不是疑问,玉漏忙跟着赞同,“姑妈念佛的人,心善心宽,没计较我出身微寒,处处替我想着。我进门前,姑妈还怕我嫁妆不好看,私下里叫人往我家里捎了一副翡翠头面过去。我还想着今日要还给姑妈去呢。”
“还有这回事?我怎么不晓得。”
“这也是姑妈心善仁慈,怕人家听见了我笑话我,所以不张扬。倒是芦笙不知怎么听见了,昨日还说呢。”
“说什么?”
玉漏笑了笑,“没什么,估摸是姑妈往日只疼她,瞧见如今也疼了我,小姑娘心里吃醋。”
老太太闷了须臾,哼了声,“那丫头,成日争吃争穿的,不像个大家闺秀,都是给她母亲养坏了,金铃就不像她那样。得了她姑妈多少东西,还嫌不足,难道要把她姑妈的库掏空才罢?给燕太太放纵的这样子,明日我非说说她们娘俩不可,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的东西她们也去哄。”
玉漏亦在心头冷哼了一声,该!谁叫芦笙眼睛里没高低,真当她穷些个就不配做她嫂子了?这话连池镜也不曾说过,她算哪门子货?
她道:“听说芦笙不选王妃了,明年就该议亲了吧?这时候,是该收敛些性子,将来给人家一相看,才是我们这样人家的小姐。”
这倒提醒了老太太,当下把院里最严苛的全妈妈叫来跟前,说明日和燕太太商议后,就派她去好好教导教导芦笙规矩,免得明年议亲时闹笑话。这全妈妈是池家老人了,原是二老爷的奶母,想必二老爷那寡淡沉默的性情也有她一分功劳。这下芦笙可有好果子吃了,玉漏想着便觉痛快,一面听着老太太苛刻的嘱咐,一面在旁边将两手扣在腹前,眼睛事不关己地飘到藻井上去。
赶上池镜进来便瞧见她那副样子,仿佛皇上身旁立司礼监大太监,专管在皇上耳边煽风点火,也亏得皇上听得进去。他暗暗好笑,待全妈妈下去后,近前作揖问安。
老太太正预备掂他过错子,没想到他倒按时按点来了,只得道:“领你媳妇去给你老爷请安,再回房去吃早饭吧。”
这厢出来,池镜的笑浮到面上来,引得玉漏疑心,“你笑什么?”
池镜吭地敛了笑,摇头道:“没什么。你忽然叫我想
起一个人。有时候我想,你生为女人倒是委屈了。”说完又攒起眉头,“不过要是生为男人,又苦了你了。”
玉漏哪里能猜到他将她比作太监,只觉他说话牛头不对马嘴,懒得理他。不过她令他想到一个人,谁?是他外头那个女人,还是旧日相好?果然这天下就没有不吃腥的猫,既然没有,她也不苛刻,心下觉得淡然,怕只怕外头那个女人很费钱,亏得昨日将银箱子的钥匙诓到了手上。
此刻曦微轻照,由那些花影叶罅里照在她面上,一点一点悦动着,像她眼睛里的光。池镜在旁看着,觉得那些光点仿佛在他心里悦动,使他常年阴湿的心有了斑斑点点的温暖,他想到要和这个人厮守终身,感到欣慰,倘或她能爱他些就更好了。
他去握她的手,玉漏觉得忽然,不自在地挣开了,“人家看见了要笑——”
她有诸多理由躲开他,反正此刻是池家三奶奶了,不犯着再讨好他。池镜思及此,扫兴地将手收回袖中。
到雁沙居磕头,赶上个小厮进来回有两位户部的大人来拜见,池邑自然也不留他们吃早饭,只说:“我这里倒不必天天来磕头,是个礼数就成。”
要走时又叫池镜,“你也随我去见见二位大人,将来你科考出来,总要和他们打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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