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城中对于沈婳做官一事,褒贬不一。
有人说她不学女子八雅,单顾着跟男人凑在一起,不是个安分女子;有人说她身为女子,却跻身朝堂,是为不走寻常路。
可还有人觉得沈婳是个有志气女子,是为天下女子之表率。比如,梅府后院中便有一位。
一穿着梅花纹纱袍的女子,端坐在亭下,她给笔下的丹顶鹤点上一抹红,她身边有一个侍女嘴不停地在说些什么。
那女子不知听到什么,神色惊讶,手中的笔一顿,她缓缓侧头,“执岫,果真么?”
执岫回道:“那沈婳果真做了官圣旨都已经下了,听说她还要去赴宫中年宴。”
“我倒是羡慕了她。”
“小姐羡慕她作甚?”执岫脸上浮现惋惜的神色,“沈姑娘是志向高远,只可惜听说她是汝川的民女,现在人人都比家境,只怕她要处处碰壁了。”
那女子嘴角浮笑,搁了笔,起身理了理衣袖。
执袖拿了梅夭的发,木梳顺发,她又问:“沈姑娘如此锋芒毕露,不怕太后怪罪下来吗?她刚到永安……若是奴婢的话,会先蛰伏、缄口不言,而不是自撞南墙。”
梅夭脸上浮出笑意,拿案上梅枝敲了执袖的小臂,“看我看来,缄口不言并非软弱可欺,锋芒毕露亦并非自寻死路。”
酉时,沈婳一行人已经到了宫门,宣王回身问:“沈姑娘还要戴着幂篱吗?”
沈婳早已习惯平时幂篱加身,一时给忘记了。
现在是参加国宴,自然是要摘下。只是她刚打算解幂篱,她身后便出现一道声音。
“怎么时时都要戴幂篱?”
沈婳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谁,她不打算理,自己波澜不惊地将幂篱解了下来,放在宫口官员物资暂存处。
宣王也摘了自己的镯子,沈婳瞥见纳了闷儿,难道手镯也不能带进去?不符合常理啊。
沈婳想问却又觉得冒昧。
“怎的又不理人?”祁珩绕着沈婳走了一圈,“摘了幂篱见人,难不成是觉得害羞?”
宣王最见不得祁珩不正经,他开口说:“颂安有所不知,沈姑娘身有不足之症,需这幂篱遮光。”
说得好像他有多了解沈婳一样,祁珩暗自怼完,视线移过去看沈婳,见她依旧没想理自己的意思。他自觉没趣,就自己先走了。
路上冷然问他,“主上,看沈姑娘的意思,是不想跟我们合作啊。”
祁珩走在御道上,平淡道:“现在提合作做什么,眼下弩机工图已经公之于众,沈婳在哪一方已经不重要了。现在比的,就是谁能将这弩机推进军队。”
冷然沉吟片刻,决定把藏在心底的话翻出来,“那,我们不管沈姑娘了吗?”
祁珩步子慢了下来,回看了一眼冷然,“你怎么比我还关心她?”
冷然噤声。
祁珩回看冷然时扫到了熟悉的身影,他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谁。
他冷哼一声回头,“在她眼里,我不管怎么做都是个无耻之徒,她跟宣王和和美美,我管她做什么?”
冷然觉出不对味儿来,他悄悄往后一看。
沈婳跟宣王气氛和睦,不知在说什么,两人都挺开心的样子。
冷然默默回头。
沈婳跟着宣王入座。
宴会座次主要是根据官员品秩高低,以及跟皇帝的亲属关系而定。正殿之上,是以御座为中轴线,分为东西两个部分。
御座之东,大多为文臣之席,席坐摆放坐东朝西,距离御座越近的行列地位较高,越远的行列地位越低。
御史大夫兼辅政大臣梅松臣,一直坐在文官首席。在他旁边、后面便是其他文官,共分为六列。
相对的,在正殿御座之西,所排列的大多是武臣座席,与御座之东的文臣位置相对而坐,共分为五列。
坐于首席的是各位亲王,比如宣王赵弘渊、晋王赵观棋,还有异姓王祁珩。
原本在西朵殿的澹台将军,此时正在正殿的御座之西,一双大手抓着自己多年不见的亲友,唾沫星子狂飞根本就停不下来。
在他旁边的便是祁珩、薛恒他们。
由于是年宴,大夏国素来喜欢热闹,女眷们也都一起安排在殿内,由几个帘子挡了。
沈婳知晓自己地位在何处,再加上刚才跟那群老狐狸交涉,她也觉得难受憋屈,现下有女眷的位子正好。
她跟宣王打了个招呼,随后移步帘内,找到一个座位,问了旁边宫女后才安心占下。
她左右观察着,周围跟她一起的单看装扮,可知有些是重要官员的家眷,有些是宫中妃嫔。她们脸上喜悦之色难掩,都在跟亲近之人小声说着话。
沈婳都不认识她们,也不想主动讲话,就静静等着开宴。
她脑子里回想着方才自己攀话的官员,刑部尚书范肃德为人刚正,不轻易言谈;礼部尚书同吏部尚书魏景升结怨已久,却依旧碍于面子,无奈维持着表面关系,但魏景升对于沈婳毫无顾忌,脸上鄙夷之色不减。
沈婳把人想了一轮,随后觉得丢了某个人,她仔细在记忆中搜寻。
顷刻间,她想起总在一旁未曾搭过话的人。
傅申寒门出身,历经一路坎坷,在不惑之年当上了工部尚书。但他并没有张扬之色,反而依旧是一股子不敢招惹权贵的样子。
沈婳点着手指头,不免猜测傅申这种性子,在现在这个朝堂,也许不久之后便会遭劫难。
身边有不少人在暗自讨论沈婳,沈婳好奇便凝神去听,可她们声音又小了下去,沈婳坐直,可她们又悄悄说了起来。
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小话,沈婳觉得心里不刺是假的,也不知道她们说她是好是坏。
但沈婳她也不能做什么,只能将自己注意力转移到以后的谋划上去。
在沈婳坐席前方有一位蓝衣妇人,她放下手中汤婆子,头歪向一旁,往后使眼神说:“你瞧,那位便是被赐官的沈婳,你怎么看?”
她右边被招呼的人抬眼,顺着视线往后望去,回头时也没压声音,直接就疑惑问:“就穿着月白色衣袍那位?我原是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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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年宴(二)
蓝衣妇人迅速看了眼沈婳, 确定沈婳没注意到。
蓝衣妇人赶忙甩了甩手,就差过去捂住她的嘴了,“你小声点!别被人听到, ”她声音更小,“我给你说的, 就是她。”
跟她搭话的人不解, 挪了挪有些麻的腿, 漫不经心地问:“被她听到有什么事?无非是被人议论了几句,又没说她坏处。再者, 她没个抗压的能力和超然的心境,能做官吗?”
她想起什么, 依旧是正常音量, 又接着问:“你家老夫人来不了,把你扔过来, 就是让你来观察人家的啊?”
“哎呦!小灰子可小声点吧!我这次可是秘密行动,可不能被祁珩那小子发现!”
小灰子是礼部尚书妻子殷慧的小名, 没几个人知道。
殷慧对于自己的小名特别敏感,因为她肤色不似寻常贵妇那般白皙,而是带了点灰暗, 她祖母便给她取了这个小名。
平日有人直呼的话,早就被她揍一顿, 有多远扔多远了。
可此时她被提小名也不恼,平淡攻击,“哟!你多大人了,还怕那小子啊。他小时候淘气得很, 我可没少打他。”殷慧眼神带了点嫌弃, 头不动, 眼球却移向蓝衣妇人。
“还有,你不也是没少打他吗,怎么等他长大了,反倒怕起他来了。”
殷慧的腿麻劲过了,继续挺直脊背,跪好,她叹了口气,“几年不见,你竟如此怕人了,还是当初打遍天下的卫嫣么?”
卫嫣低声解释,“我那不叫怕人,因我这属于秘密行动,自然不能让对方知晓。”
殿内暖炉烧得旺盛,殷慧拿出自己早已准备好的小团扇,悠悠地摇了起来,“也难怪霍老夫人着急,你们家那个祁珩确实不小了,是该成家。”
殷慧扇子摇得快了些,“这多少年了,好不容易看对眼儿一个,”她看向卫嫣,眼里都是同情,“你们着急,我也能理解。”
卫嫣一直都在示意让殷慧小声些,小声些。
可声音是压住一半儿又漏了一半,卫嫣就差亲自过去堵嘴了。
沈婳在她俩斜后面,就隔了一列席,多多少少听到了她们交谈的几句。
当两人提到了祁珩挨打的糗事时,沈婳的小狐狸耳朵,几乎是瞬间就竖了起来!
她生了兴趣,悄悄往前面挪了挪,微微抬头又看了几眼。
卫嫣见殷慧还是像小时候一般“伶牙俐齿”。她也说不过殷慧,现在就怕沈婳听到了什么,往这边探。
卫嫣性格使然,她能顾不上礼节,直接上去捂住殷慧的嘴,堵住了她持续不休的嘴!
卫嫣是这样打算的,但她在动作前,无意间看见沈婳目光,正在往这边探!
卫嫣就好像被沈婳的目光烫到一样,瞬间正襟危坐,收了气焰,这还不够,又手绢掩口轻咳了几声。
殷慧察出不对劲,她顺着方才卫嫣的眼神看过去。
恰巧四目相对,殷慧现出一个慈眉善目的表情,对着沈婳笑了笑,眼神盯了回去。
沈婳心里一紧,旋即收回目光。
她这是偷听被发现了?怎的如此之快,她偷听的很明显吗?
“沈姑娘看起来,在为某事烦恼啊?”
沈婳纷乱的头绪,戛然被一道温柔的声音吸引过去。
李贤妃身穿红色礼服现身,与她平日所穿极为不同,她这身装扮活像一位端庄威严的皇后。
李贤妃赶在众人行礼之前,说了句免礼后径直走向沈婳。
沈婳低着头,她感觉到李贤妃行至自己跟前,行礼道:“并未因某事忧心,只是想起几件往事。”
李贤妃看了眼四周,以为沈婳是因为他人多嘴而忧虑。
她声音提高了些许,笑容款款,拉了沈婳手腕,“你既肯远赴永安来寻我,我总是要多看顾点的。”
!
周围人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靠眼神传递信息。
李贤妃的话让沈婳恍然间就懵了神,她抬眼对上李贤妃的目光。
远山眉下的两汪清水,里面只有无尽的温柔,那万千柔情又化作飞絮,轻轻萦绕在沈婳身上。
什么叫来永安寻她?难不成先前一直给沈婳传递消息的都是李贤妃?沈婳笃定了几分。
也对,李贤妃上次出手从顾贵妃那里救下她,这样前后贯通起来,也就通顺了。
沈婳也跟着含笑,“劳贤妃娘娘挂念。”
李贤妃根本没注意沈婳说了什么,一双眼眸,无时无刻不在跟随着沈婳,观察着她的一颦一笑。
沈婳的眉眼在李贤妃看来,是像明肃皇后。但是她俩又有很大的不同,沈婳眼睛里装的东西,是跟明肃皇后大相径庭的。
一个至善若水,一个善恶参半……
李贤妃松开沈婳手腕,“本宫坐席就在前面不远处,有事尽管传了宫女来寻。”
沈婳应下后,重新落了座,这片区域在李贤妃来了之后就安静了下来,个个噤若寒蝉。
年宴即将开始,偌大的宫殿内烛火通明,皇帝临座,龙袍加身,有了几分君王的气势。
皇帝的斜后方又开了一个坐席,那里坐着顾太后。
顾太后神色从容,俯瞰着殿下众官员,严肃的面容中有几分傲气。她身边的彩春正拿着一根银针,仔细检查着端上来的饭菜。
开和帝于阶上道:“今日除夕年宴,皆是内里人,众爱卿不必过于拘束。”
开和帝话音刚落,乐声奏响。
曲声的奏响代表着除夕年宴正式拉开序幕。
舞女们于殿间起舞,随着乐曲的起伏变换身姿,席间觥筹交错,曲声同交谈声交织,好一幅歌舞升平的画卷。
可沈婳身边好似形成了屏障,周围的欢笑声都同她无关,她被隔绝在众人之外,就是盯着桌上的食物发呆,也没动筷子。
李贤妃往后看了一眼,随即端起一盘酥酪。她身边的惊翠会了意,接过盘子端来沈婳处。
“沈姑娘安,”惊翠将酥酪放在桌上空处,“这是娘娘命奴婢送来的,若姑娘喜欢,娘娘心里自然也欢喜。”
沈婳看了眼酥酪,神色一顿,但她神色迅速转换,她嘴角上扬,“我本就喜欢吃酥酪,惊翠姑姑可要替我好生谢过娘娘。”
“哎呦呦!”御座之西的首列上一男子发出惊叹,手往旁边扒拉着,激动地说:“颂安,你可没看见,那美人含笑的绝艳场面啊。”
说罢,他啧啧了两声,“遗憾呐!”
祁珩见晋王眼神一直盯着女眷席位,以为他又看上了某家千金。
祁珩正想调笑他两下,可晋王又说:“看那眼角微挑,发如白雪,肤若凝脂,绝代佳人啊!”
祁珩挑逗的话到了嘴边,又生生给咽了回去。
发如白雪?
祁珩顺着晋王痴迷的眼神移过去。
那边帘子内只有一个白发的,不是沈婳又是谁?
两方席位相差甚远,中间又有帘子阻隔,祁珩拿了桌上一颗葡萄,砸到晋王手上,“隔这么远还能看清啊?我看你是早就有她画像了吧,回去了别藏着了,都给我送过来。”
晋王捏了手中的葡萄,随后扔进嘴里,边嚼边说,“她那么好看,画像早就在我们那一圈儿传开了,怎么你还要来抢我的,你没有?”
晋王想起什么,匆匆咽了葡萄,把坐垫往祁珩那边移了移,一手捂住嘴边,悄声说,“你不是喜欢她吗?怎么连张画像都没有?”
晋王话锋一转,“我看你也别要画像了,我直接点帮你吧,怎么样?够不够好哥们儿?”
祁珩视线转过来,见晋王手指头在他自己手腕那里,来回转了几圈。
他视线上移,对上晋王的眼,晋王给了他一个“你懂得”的眼神。
祁珩瞬间会意。
他们那一圈,还能是哪一圈?晋王赵观棋是个出了名的纨绔王爷,整日只知道游山玩水,饮酒作乐。
而这还不算完,有时候还天天往重香楼跑,回回都嚷嚷着是要去见他那个什么知音。
他们那一圈的全都是骄奢淫逸之流,刚刚晋王那动作就是在跟祁珩讲,如果祁珩搞不定沈婳,他就亲自出手,定给他把沈婳完好无损地送过去!
晋王如此行径,自然会惹得皇帝不快,没少因此赐他几顿板子,每次在床上瘫了几天后,又蹦跶着去找了他的知音。
要说祁珩是怎么跟晋王打起交道的,那就要扯出来好多陈年旧事。
祁珩长在汝川潭城,晋王因母获罪被夏武帝打发到汝川潭城,两人年龄相仿便玩到了一起。
祁珩算是有过一段逍遥快活的日子,跟晋王一起上掀瓦、下挖洞、左偷鸡、右牵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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