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头看了太子一眼,莫名也觉得有些丢人。
“来了凌港庄后,他又与街坊邻居学起了海钓。我时常让他有空就在家里歇息,那些鱼也卖不了几个钱,日子又不是过不下去,他非不听,成天起早贪黑,往那日头下一坐就是一整日,说要赚钱给我买书。”
沈舒方说着说着又有些感动,亦泠也附和道:“殿……赵公子辛苦了。”
唯有谢衡之轻飘飘看了太子一眼,笑而不语。
太子大概是良心受到了谴责,终于开口了说了第一句话。
“你们远道而来,可吃过饭了?”
谢衡之还没出声,亦泠的肚子就先作了答。
她今日只早晨喝了几口海蛎汤,还腥得她一路作呕。
见到沈舒方后说了半天话,没顾上吃东西,这会儿肚子早已经空得不能再空了。
半个时辰后,饥餐渴饮的亦泠终于等到饭菜上了桌。
“尝尝凌港庄的吃食吧。”沈舒方得意地说,“我从书上学的,海蛎肉与浆入水,与酒并煮,食之甚美,未始有也。”
亦泠:“……”
光是闻着这味儿,她又俯身干呕了起来。
看谢衡之见怪不怪地替她拍背,沈舒方明白了什么,惊喜道:“你有了?!”
“我倒是没有,但是再吃这个……”
亦泠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我人就没了。”
-
沈舒方和太子的家是无法留宿客人的,可是她想到亦泠和谢衡之明日就要继续启程回京,死活不愿意他们走。
于是安排了亦泠和她睡在寝居里,让太子带着谢衡之去码头上的客栈过夜。
两个男人嘴上答应得好,刚踏出门槛,就坐在石桌前不动了。
一弯皓月,一壶清酒,伴以海风,用来睡觉实在可惜。
两人相对无言,太子忽然举起杯子,一口饮尽。
“这杯酒谢你…… ”他的语气也和这海风一样,有一股咸涩感,“当年的救命之恩。”
说完后,他看着谢衡之,又笑道:“若是你早些告诉我真相,我就不会疑惑那么多年了。”
谢衡之喝了杯中酒,问道:“疑惑什么?”
“作为帝后嫡子,我怎么那般不成器。既无能力御下,又不得圣上器重。于政事无能,也不会笼络人心,反倒是只喜欢摆弄花花草草。”
他望着天,自嘲地摇摇头,“原以为自己不务正业,原来这才是我的正业。”
“其实我一直想去一趟云襄村,可是我连自己究竟姓谁名谁都不知道,去了要做什么,看什么?”
太子盯着月光看了许久,直到眼睛酸了,才转头问谢衡之,“瑾玄,你还记得我爹娘的名字吗?”
在太子说话的时候,谢衡之杯子里的酒又满上了。
他望着杯中倒映的月光,摇了摇头。
“不记得了。”
对面的男子沉默不语,许久才长叹一声。
“罢了。”
这一夜,屋子里窃窃私语不断,屋外的漫话内容也时跨多年。
待天边透出光亮,话语声才悄然停息。
亦泠才入睡,沈舒方听见鸡鸣声,披着衣裳走到了窗边。
晨光熹微,坐在石桌前的两人棋局已经过半。
沈舒方无声地替他们添上一盏茶,站在她的夫君身后观棋,而屋子里的亦泠睡得正沉。
此时此刻,是沈舒方曾经设想过无数遍的日子。
但愿长年,故人相与,春朝秋夕。
可是天光大亮,棋局终了时,就到了亦泠和谢衡之不得不离开的时候。
想说的话夜里已经说尽了,送别时,沈舒方只是一直笑着朝他们挥手。
凌港庄的清晨格外喧闹,走出老远,亦泠回过头,见沈舒方和太子还站在村庄的烟火里目送他们。
“我们还会来吧?”
亦泠红着眼睛,低声问谢衡之。
“一定会的。”
谢衡之牵着她的手,一字一句道,“我还挺喜欢海蛎汤的。”
亦泠:“……”
第106章 结局·下
亦泠和谢衡之在进京前一日才与林大将军会合。
从赤丘回来的军队已经驻扎城外,谢衡之也下了马车,随林大将军一同策马进京。
上京不似赤丘那般地广人稀,今日一早便来迎接凯旋的百姓挤满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亦泠原本想提前坐马车先回谢府也不得法,只能低调地跟在队伍后面。
锣鼓喧天中,队伍沿着街道迤逦前行,亦泠打开车厢轩窗一隙,窥见的上京与她记忆里别无二致,却迎面袭来一股陌生感。
名公巨卿云集,满目的华冠丽服,连缓行于平整路面的马匹都如同战马一般雄风凛凛。
以前司空见惯的场面,如今再目睹,却如梦一般不真实。
待队伍进入御街,入目之处已经庄严肃穆了起来。
随着距离皇宫越近,百姓便越少,取而代之的是等候已久的文武百官和御林军。
听说圣上本欲亲自出宫相迎,奈何他的身子每况愈下,已经缠绵病榻多日。
据传昨夜里他还在睡梦中高声呼喊着犒赏三军、大赦天下,仿佛已经亲临了迎接大军凯旋的城楼。
而今早,却彻底下不来床了。
他注定是无法亲眼见证梦里也渴望的场面,无奈之下,只能由五皇子出宫迎接大军。
许是因为凯旋的热闹亦泠已经在赤丘见识过一次,如今身处上京更为声势浩大的庆贺中,她却难以融入其中。
看惯了赤丘的荒郊旷野,她甚至已经不习惯马车在繁华的街道上徐徐缓行。
不知过了多久,亦泠的马车终于脱离队伍,朝着谢府的方向驶去。
四周没有了一重接一重的声浪,亦泠终于松懈了下来,将轩窗大打开。
高门大户的红墙又刷了新漆,门前的石狮子也并非一成不变,有一家的雌狮两爪前竟然卧了一只幼狮。
亦泠看着这些细微的变化,眼里充满了好奇,仿佛初来乍到。
待马车转入谢府所在的街巷。
目光透过轩窗缝隙,亦泠已经能看见以谢老夫人为首迎在大门外的谢府众人。
衣裳楚楚,翘首以盼。
他们知道谢衡之会径直入宫,这会儿回来的只有亦泠。
所以此刻整个谢府上下就是只为迎接她一人。
在今日之前,亦泠从未把谢府真正当作自己的家。
可是此刻,她看着一张张企盼的脸,忽然有了归家的情怯,紧张得收回了目光,在车厢里一遍又一遍地整衣敛容。
直到一道声音穿透整条街巷。
“回来了!回来了!夫人回来了!”
还是曹嬷嬷熟悉的大嗓门。
这嗓音穿透了时光,将亦泠拉回了多年前。
她忽然展颜一笑,不等马车停稳,就整个脑袋探出了轩窗,朝着她们挥手。
-
此时的太一宫,一片寂静。
圣上昨日便下旨,大军凯旋后,他要在太一宫正殿接见林大将军和谢衡之,并准备了盛宴,待覆命述职之后大肆款待。
但圣上自昨夜后就再未苏醒,一干人等在殿前等了一个多时辰,御医出来后,依然只是摇头。
长年驻守赤丘的林大将军不知圣上近况,其他人心里却都有数。
即便等到圣上醒了,以他如今的身子骨,恐怕也无法神志清晰地听完述职。
于是待谢衡之后一步走出圣上寝殿时,众人纷纷看向谢衡之,以眼神询问是否还要等下去。
谢衡之却将目光移向了五皇子。
站在一旁的五皇子眼里闪过一瞬的惊讶,随即立刻说道:“请诸位大人随我前往偏殿吧。”
自仁乐二十五年的那场变故后,圣上膝下的成年子嗣只有五皇子一人。
众人皆知五皇子母家卑微,从小就不得圣上欢心,为人又不争不强,谨小慎微,从未有人料想过他会有继天立极的可能。
当初大皇子和太子相继逝世,待风波平息,众人才反应过来,这位一个毫不起眼的皇子,突然变成了这天下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人人皆叹世事难料,这五皇子也当真是命好。
倒是圣上似乎迟迟不肯接受这个事实。
储位空悬的那两年多,他也从未表露出要新立储君的意思,对五皇子的重视也不比以往多出几分。
即便今年初,谢衡之早已远赴赤丘,圣上又卧病在床,也并未放权于五皇子。
直到三个月前,圣上实在沉痾难起,这才给了五皇子监国之位。
朝中向来上行下效,圣上不器重五皇子,其他朝臣也不敢表露出太明显的立场。
是以五皇子纵有监国之权,实则威望不足,在朝中举步维艰。
但方才谢衡之的那一句询问似乎拨动了风向。
众所周知,谢衡之的态度往往就代表着圣上的态度。
特别是众人随五皇子步入偏殿后,谢衡之面向五皇子,躬身行礼。
既是监国皇子,眼前的人便代表着圣上。
“臣等遵旨出征,今得胜归来,特向殿下覆命。”
林大将军见状,立刻向五皇子呈交了北犹军旗。
-
此番覆命,光是详细回述战况便已耗时许久。
而后还有战利品的交代,敌军重要人物的处置,以及各类军功的评定商议,都要等到明日再续。
众人离开太一宫时,林大将军还小声和谢衡之议论。
他长年驻守赤丘,从不曾与五皇子打过交道,没想到他看着像个愣头青,也不怎么说话,可是一张口,却都是些老成见到之言。
谢衡之笑了笑,低声说:“虎父无犬子。”
林大将军嘴上说是,心里却不以为然。
这五皇子可比躺在床上只知道炼丹吃药那位强多了。
两人步下台阶,正要离开太一宫时,忽然听见五皇子在叫谢衡之。
林大将军回头看了一眼,拱手行礼后,独自离去。
“殿下还有吩咐?”
行礼后,谢衡之问。
五皇子笑着摇摇头,说道:“我也该出宫回府了,正好与大人同路。”
谢衡之点点头,往后错开一步,与五皇子同行。
“此次北伐,辛苦大人和林将军了。”
五皇子说,“待父皇痊愈,定会论功嘉赏。”
“分内之事,臣不敢居功,亦不敢素位而行。”
谢衡之慢声说道,“且这次北伐臣亦有不少疏忽大意之处,乃至负伤累累,至今依然少气无力。加之家中母亲年迈,妻子病弱,臣更想多陪陪她们。”
他望着悠长的皇宫甬道,又说:“前几年臣的母亲便在念叨,若有机会,想去江南水乡颐养精神。”
五皇子闻言沉默许久,却道:“听闻谢老夫人当初为了供大人读书才累坏了眼睛,这份舐犊之心,实在让人动容。”
谢衡之看着五皇子,没有接话。
片刻后,他又道:“而我却不知何时才能得到父皇欢心。”
本想说一句,您是圣上的亲儿子,怎会不得他欢心。
可是看见五皇子此刻清明的眼神,谢衡之却道:“如今得不得圣上欢心,已经不重要了。”
五皇子深吸一口气,没接一句场面话,反倒是面朝谢衡之,郑重道:“但朝堂上下一心,乃至民心,却尤为重要。”
他立于谢衡之面前,坦坦荡荡地在日光下说道:“还请大人相助。”
-
亦泠自打回来后,只做了沐浴更衣一件事就一直在跟曹嬷嬷和锦葵他们说话。
聊起赤丘的风光和战事,亦泠能源源不断说上几个时辰。
仅仅一个午后,就消融了三年多的空白,她好像从未离开过。
暮色将至时,华灯初上,槐花香溢满屋,一阵阵欢声笑语从林枫园里飘了出来。
这林枫园终于又热闹起来了。
谢老夫人带着谢萱离开没一会儿,又听见月洞门外响起的脚步声,没等曹嬷嬷和锦葵回过神,亦泠就先一步小跑了出去,众目睽睽之下挽住谢衡之的手臂。
“你告诉她们,我是不是在赤丘做了军需铺子的二当家?把持着好大的生意?”
在曹嬷嬷和锦葵震惊的目光中,谢衡之问道:“谁不相信吗?”
说罢扫了一眼曹嬷嬷和锦葵。
“……”
这谁敢不相信。
亦泠昂了昂下巴,拉着谢衡之进屋,体贴地随口一问:“你在宫里用过晚膳了吧?”
谢衡之:“没有。”
于是亦泠转头看向曹嬷嬷。
“曹嬷嬷,去给大人准备些吃的吧……”
然后又朝着锦葵笑了笑,“你也去忙你的吧。”
两人应声说好。
分开之前,还是忍不住对视了一眼。
她们今日哭过笑过,甚至觉得一切只是一枕南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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