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这些发展都在意料之中,却不知为何,亦泠还是委屈得想掉眼泪。
她在书房外站了许久,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
偏在这时候,谢衡之起身朝窗边走来。
亦泠眼巴巴地再次走上前。
“谢——”
可她刚开了口,却见窗边那道黑影抬手揭开纱罩,熄了烛火。
灯灭了。
整个书房黑了下来,再看不见谢衡之的身影。
恰逢一股寒风吹来,亦泠倏然打了个寒战。
什么委屈与憋闷全都消散,只剩眼前一片黑漆漆的绝望。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发展至此,从来不在她的控制中。
商氏和呼延祈的过往如假包换,谢衡之都知道。
如今呼延祈还羞辱到谢衡之脸上来了,他没理由吃这个亏。
当他灭了灯的那一刻,亦泠便确定他的态度了。
太多被抛弃的经历早在亦泠心中生了根,这种时候,她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整个人都被那些熟悉的绝望包裹着。
在她什么都没做错的时候,她的亲生父母尚会选择抛弃她。
何况现在于谢衡之而言,“她”的所作所为全是奇耻大辱。
再者,圣上还许了他泼天的富贵。
亦泠一步步朝后退,最后看了漆黑的书房一眼,毅然决然地往寝居走去。
-
这一夜,林枫院虽然安静,却并不平静。
天凝地闭的时节,无论是书房还是寝居都没有任何动静,两边的下人们也互不知情,不知主子们究竟在做什么。
虽说往日他们两个也时不时闹情绪,但这一回,人人都看得出情况不一样。
里里外外都万籁俱寂,谢衡之的思绪却并没有因此而清晰。
他分明都知道的。
在迎娶商亦泠之前,他就知道有这么一个男人的存在。
成婚之后,商亦泠成天以泪洗面,思念成疾,他也都看在眼里,却从未放在心上。
毕竟他毫不在意自己这个小师妹究竟爱着哪个男人。
可是有些事情好像在悄然中发生了变化。
她落水之后性情大变,谢衡之看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竟会无可抑制地在意那些过去。
洗手与他做羹汤,亲手缝制新衣,为他挽发冠绣香囊,桩桩件件,都像刺扎在他心里。
甚至,她手臂上那道疤痕明明白白地昭示着她曾经为了和那个男人私奔做出了多大的决心。
就那么爱吗?
一个蠢笨不堪得意忘形的莽夫竟值得她为之不顾一切私奔?
如今知道他为了权势已经求娶他人倒是知道后悔了。
当初那你侬我侬的两年时光竟一点没看穿这个人?
商大才女眼光也不过如此。
熄了灯的书房没有一丝声响,这便让谢衡之的气息声格外明显。
他坐在书案前,尝试了许久都无法平息呼吸的力度。
这时,他瞥见桌上的和田玉臂搁,抬手就撂了下去。
听到清脆的响声,他终于闭目,长呼一口气。
-
天际刚透出一丝光亮,晨雾还未消散,院子里几个婢女已经开始洒扫。
利春快步进来,瞧见了站在书房外头的刀雨,眼下一片青黑。
“你值了个大夜?”
刀雨点头。
利春不由得往书房里看去,压低了声音问道:“大人一晚上没睡?”
刀雨还是点头。
思忖片刻,利春说:“你先去歇着吧,我随大人去京郊查看雪灾的情况。”
刀雨走后,利春本要抬手敲门,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别过头理了理自己的仪容。
这种岌岌可危的时候,他可不想上赶着给自己找麻烦。
等到确认一根头发丝儿都没毛病,利春总算敲响了书房的门。
许久,谢衡之的声音才传出来。
“进来。”
利春一听这声音就知道大事不妙,在门口给自己打了一会儿气才推门进去。
“大人,”他朝书案望去,“时候差不多了,该出发去京郊了。”
谢衡之端端坐在书案后,衣服还是昨日那件,可见确实没有合过眼。
不过他脸上倒看不出来什么,无非是气色差了点儿。
“昨夜呼延祈那边有没有动静?”
谢衡之突然问道。
利春:“没有,他们回了驿馆就老老实实地。”
谢衡之又问:“宫里呢?”
这问的就是龙椅上那位了。
利春不敢随意措辞,谨慎地说:“今早圣上倒是没有像往常那样诵持功课。”
谢衡之闻言,并没有说话。
诚如呼延祈所说,若圣上当真确信是他们胡拔在挑拨大梁和赤丘,那他昨晚就不会毫发无伤地离开皇宫。
谢衡之也没想过能将胡拔一击毙命,他要的只是圣上的疑虑。
显然,眼下已经到了他因势而动的时候。
沉默半晌,谢衡之站了起来。
取下挂在一旁的大氅,大步朝外走去。
利春连忙跟上。
踏出书房时,却见谢衡之脚步停下,往寝居望去。
那里灯火通明,曹嬷嬷和锦葵都候在外面,瞥见他的时候两个都心虚地缩起了脖子。
利春不知谢衡之在想什么,许久之后,他终于收回目光。
“进宫。”
-
因仁乐帝修道喜静,太一宫饲养的活物虽多,却常常鸦雀无声,让人踏入便感觉到一股诡谲。
谢衡之早已习惯了这里的氛围,进入正殿时,内里静幽幽的,只点了极少的灯。
前方宝座上传来低沉的声音。
“来了?”
谢衡之垂首,朝着宝座上的仁乐帝躬身行礼。
仁乐帝斜倚着扶手,只抬了抬下巴。
“免礼。”
待谢衡之站直了,座上的人抬眼端详着他的神色。
许久,才道:“你既然来了,孤也想听听你的意思。”
谢衡之垂着眼睛,恭顺不言。
仁乐帝便起了身,负手朝窗边踱去。
“你认为赤丘之事,胡拔参与了几分?”
谢衡之道:“臣不敢断言。”
他的回答,也正是仁乐帝犹豫未决的根源。
仁乐帝说:“若此事的确是胡拔挑拨为之,那断不可轻信。”
即便那呼延祈昨夜在绥桐殿指天发誓,解释之言也不足以洗清嫌疑。
转过身,看向谢衡之,又道:“可若此事当真与他无关呢?”
岂不是因为错误的判断而丧失了攻打北犹的机会。
窥私之欲人人有之,呼延祈想一探究竟,也并不一定代表他有歹心。
谢衡之明白仁乐帝就是摇摆于此。
甚至,他更倾向于赌一把。
“圣上。”
谢衡之上前一步,拱手道,“眼下恐是赌不起。”
仁乐帝闻言,果然沉下了脸。
这不是他想听的回答。
迎着仁乐帝的目光,谢衡之沉声道:“北犹气候恶劣水源匮乏,我军若远征,军需粮草消耗巨大,一旦供应不上,集结的军队必然饱受饥寒士气大减。若再遇飞沙走石天气变化,遇熟悉地形的北犹埋伏,我军毫无还手之力,必将损失惨重。”
谢衡之说到此处,仁乐帝脸色已经越发难看。
他转头背对着谢衡之,久久不言。
谢衡之又道:“再者北犹游牧为生,天生善战。即便是沟壑险道之中,他们骑射依然如在陆地一般准确,我军眼下根本没有强悍的骑兵可与之一战。”
当一个帝王燃起了开疆拓土的雄心,无异于一头雄狮瞄准了肥美的猎物。
此时在他面前进行客观的利弊分析不仅毫无作用,反倒像是泼油救火。
仁乐帝虽然背对着谢衡之,但整个大殿内已然处于一点即燃的氛围。
就在这时,谢衡之话锋一转,又道:“但圣上北伐的宏图,并非不可实现。”
面对着墙壁神像的仁乐帝眼睛一亮,忽然转过身看向谢衡之。
谢衡之接着说道:“只要圣上给臣时间谋划,臣必肝脑涂地,助圣上一展宏图。”
这些年君臣二人积累的信任让仁乐帝听到谢衡之所言便已经激动难耐,他立刻问道:“你当如何谋划?”
“征战如治病,无非对症下药。若圣上放权,臣即刻起便部署边塞城池,开辟粮道和水道以供军需。光增兵役征召,扩充骑兵,再设立骁骑将军和轻车将军等将领整军经武,培养不输于北犹的常备骑兵。”
“同时向内收买分化北犹的各族势力,向外广交北夷诸国,以牵制孤立北犹。”
“期间逐步深入,打通垅孚山脉,占领北犹东面三郡,以断其左右臂。”
“假以时日,”谢衡之步步上前,一字一句道,“必将荡平北犹。”
大殿内悄然无声。
话音落下许久,仁乐帝才开口道:“爱卿所言不过是纸上谈兵,孤如何信得?”
第51章
天色已晚,万籁俱寂。
这座雅致的府邸像镶嵌在余晖里的一幅古画,生动却安静。
往常这个时候,亦泠应该在百无聊赖地翻着话本子,等着下人布好晚膳唤她享用。
然而此刻,曹嬷嬷和锦葵已经踏上了回乡路,寝居里冷冷清清,独留亦泠一个人。
谢衡之自清晨进了宫,到现在还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来。
没有消息也就没有希望。
结局已经显而易见,亦泠心知自己不能再侥幸期待着什么。
昨夜他的态度还不够明显吗?
利益当前,他必然会为了王位把她嫁去胡拔。
于亦泠而言,她无力反抗,这是一条必死的路。
既然如此,她绝不让谢衡之坐享其成,要死就一起死!
唯一遗憾的便是自己好不容易捡了一条命,最后还是无法在独善其身的情况下复仇,只能落得个玉石俱焚的下场。
唉,早知如此,她就该在死而复生的第一天就取了谢衡之狗命。
好在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谢衡之对她应该没什么戒心。
等她用迷药放倒了他,要杀要剐岂不是由她说了算。
每每思及此,亦泠浑身就像着了火一般灼烫,连呼吸都由不得自己控制。
再想到当真要动手杀人,她的后背又止不住地流汗。
为了防止棋差一招,她一遍又一遍地检查着自己准备的东西有没有差错。
如此一整日下来,谢衡之还没露过面,亦泠已经快被自己折磨得筋疲力尽。
她虚弱无力地躺在罗汉榻上,闭着眼睛深深吸气,试图让自己的身心都平静下来。
谁知这一闭眼,竟就睡了过去。
等她惊醒过来时,檐下的灯已经全都亮起,天也已经黑透了。
与此同时,外头也响起了脚步声。
谢衡之回来了!
亦泠几乎是榻上跳起来的,仓皇地环顾四周,意识到自己做好了万全准备,唯独忘记了最关键的下药。
初次作案,还是经验少了!
她只好一边屏住呼吸注意着外头的动静,一面将迷药掏了出来。
亦泠浑身都在颤抖,手指也不受控制,半晌才拆开纸包。随着谢衡之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她索性将一整包药粉全都倒进了水杯里,然后用袖子囫囵擦了擦桌面,随即朝窗下罗汉榻扑去。
谢衡之推开门的一瞬,亦泠恰好坐到了榻上。
因谢衡之两个晚上没回寝居来,亦泠本就虚弱不堪,几乎是吊着一口气才能站起来。
如今她正偷偷摸摸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更是害怕得快失去了所有知觉。
坐下来时,她的心跳声震耳欲聋,一度怀疑谢衡之都能听见。
好在门后便有一面屏风。
等谢衡之绕过来时,亦泠虽然绷紧着身体,但她已经别开了脸,得以掩饰自己的神色。
谢衡之走路本来就轻,屋子里又铺着柔软的地毯,更听不见脚步声。
他没说话,也没继续朝里走,而是将篮子随手放在桌上。
正巧瞥见桌上有一杯冒着热气的茶,他便坐了下来。
在这安静的屋子里,连呼吸声都格外明显。
亦泠没听到什么特别的动静,扭头去觑谢衡之,却觑见他……手里的茶杯。
这人怎么进屋话都不说一句就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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