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从太一宫里出来,见谢衡之站在檐下等他,长身玉立,神色疏淡,似是在出神。
“瑾玄?”
谢衡之闻声回头,向太子躬身行礼。
太子笑了笑,问道:“我还以为你已经先回去了,竟还在等我。”
“不急这一会儿。”
谢衡之后太子一步下了阶梯,问道,“圣上已经歇下了?”
“嗯,父皇近日的精神都不大好。”
他侧过头,说道,“不过这回祭祀带回的虎石让他很是开心。”
“那就好。”
两人许久未见,一个去了松远县解决瘟疫,另一个人则是离京祈福。
都是为了同一件事,今日太子也回京交差了,自然有许多事情要交流。
一路说着,不知不觉到了去往东宫的路口。
谢衡之交代了个大概,转头见太子似乎要和他一起出宫,便问道:“殿下不回东宫?”
太子“嗯”了声,“今日去别院。”
谢衡之瞥他一眼,不用追问也能猜到个大概——
太子妃娘娘恐怕又没给太子好脸色,去别院住着,至少两人都眼不见心不烦。
所以啊,这世间的夫妻,无论是天潢贵胄,还是普通平民,都各有各的不顺。
“娘娘毕竟是太子妃,殿下这样日日避着,恐怕也不妥。”
听见谢衡之突然的劝慰,太子愣了愣,才轻笑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是舒方看别院的花开得好,特意去小住两日。”
谢衡之:“……”
看他神色微暗,太子又道:“你呢?若是不急着回府,便随我一同去别院赏花喝酒吧。”
闻言,谢衡之抿唇不语,只看着前路。
天都快黑了,路都看不清,还赏花。
“改日吧,今日臣家里有贵客。”
-
关于谢府有贵客这件事,亦泠丝毫不知。
清晨谢衡之前脚进了宫,她后脚就离开了谢府。
原本外出了一个多月,是该留在家里好生歇息。
可昨天和谢衡之闹了这么一通,明眼人都能看出亦泠情绪低落,于是锦葵便劝她出去散散心。
这样好的天气,光是湖中泛舟就耗费了半日时光。
而后再去听曲吃茶,东市闲逛,一眨眼天色就暗了。
回府的路上,亦泠靠着马车里,不由得又犯起了愁。
虽说看样子谢衡之不会把她怎么样,但终归算是撕破了脸。
想起他今日那张冷冰冰的脸色,亦泠心头还是沉甸甸的。
待马车停靠在了谢府门口,亦泠更是沉沉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神色看起来无波无澜,才探身下车。
谁知她双脚刚刚落地,就看见了同样从马车里下来的谢衡之。
亦泠:“……”
目光相接的那一刻,四周好似起了凉飕飕的风。
特别是当谢衡之看见锦葵手里的大包小包时,眼神似乎又冷了些。
事已至此……
亦泠叹了口气,理了理衣襟,打算当作没看见他,迳直进府去。
谁知她刚迈了两步,谢衡之突然朝她走来。
亦泠直觉不妙,连忙后退了一步。
见她这模样,谢衡之嘴角勾起了一抹讥笑,却伸出手来,牵住了亦泠。
亦泠瞪大了眼,不明白他这是何意,只下意识想抽出自己的手。
结果谢衡之力道很大,根本不容她挣扎。
“你……”
刚说出一个字,亦泠突然听见了府内响起一阵脚步声。
她立刻扭头看过去,只见一位陌生却端庄秀丽的中年妇人匆匆走了出来。
亦泠确定自己没见过这个妇人,可不知为何,看着她的容貌,总觉得有几分眼熟。
还没等她想明白,那妇人便已经跨出了门槛,泪眼汪汪地看着她,说道:“泠儿!娘可盼着你了。”
娘?
娘??!!
“砰”一声,亦泠清晰地听见自己脑子里的雷鸣轰炸,四肢都失去了知觉。
是、是商夫人吗?
是她现在的“亲娘”吗?!
亦泠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妇人,嘴半张着,刚刚站到地面上的双腿也僵住不动,唯有瞳孔剧震。
直到曹嬷嬷跟了出来,殷切地说:“咱们小姐见到夫人真是高兴坏了!”
亦泠仿佛石化了一般,对上商夫人激动的目光,哪儿有心思想什么谢衡之,耳边嗡嗡作响,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
商、商夫人会怎么出现在上京,怎么会出现在她面前。
“泠儿,你瘦了。”
看见亦泠愣怔的模样,商夫人倒也不意外,带着哭腔说道,“你不认识娘了吗?”
她这句话如同一记惊雷,终于震醒了亦泠,连忙张口道:“……娘,您、您怎么来了?”
商夫人擦擦眼角的泪,想上前握住女儿的手。
可是见她震惊又无措的模样,心知她或许还没原谅自己,便说道:“是大人让我来的,她说你想家了,便让我来上京做客,陪伴你一段时间。”
谢衡之……
亦泠这才如梦初醒,惊觉谢衡之还站在她身旁。
原来他来牵她是为了在商夫人面前做戏。
她转头看向谢衡之,无措与震惊在眼里飞速划过。
但顷刻间,她还是装出了一副感激的模样。
可是情绪来得太勉强,她想“道谢”,却根本张不开口。
好在谢衡之并未等着她开口表达谢意。
“你们母女二人好生说说体己话去吧。”
他那冷冰冰的眼睛不知何时浮出了温柔笑意,说完又看向商夫人,“岳母远道而来,快些进去歇着吧。”
说罢,便将亦泠的手递向了商夫人。
与此同时,曹嬷嬷也上前从另一旁搀扶住亦泠,说道:“外头风大,您赶紧进去吧,夫人也刚刚才到呢!”
亦泠僵硬地点点头,迈步前,还是侧头看了一眼谢衡之。
“多、多谢大人。”
谢衡之盯着她的眼睛,并未说话,陪着她们一同进了府。
待跨过了垂花门,他才摸了摸自己的掌心。
全是她的冷汗。
第69章
商夫人到谢府的时间有些许尴尬。
无人提前告知,谢老夫人已经用过了晚膳,来不及好好招待,匆匆忙忙地出来相见,一个劲儿地表达歉意。
这事儿确实办得不妥,但商夫人并不敢端架子,话里话外都是表示理解。
谢老夫人感念商家通情达理,又见商夫人风尘仆仆,连忙让她先去歇息,明日自会安排好一切。
于是这一通寒暄很快便结束了,前后不过半个时辰。
之后谢衡之将亦泠母女二人送至东厢房外,称自己去书房做事,让她们好好说话。
屋子里。
亦泠和商夫人相对而坐,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耳边唯有曹嬷嬷和锦葵更换床铺的动静。
阔别一年,商夫人看着眼前的女儿,容颜未变,却觉得有了几分陌生。
许久,她才开口道:“泠儿,你一切都好吗?”
“都好,一切都好。”
亦泠不敢直视商夫人,始终低垂着眼眸。
这样的反应,都在商夫人的意料之中。
虽心酸,却也知道隔阂的消散是需要时间的。
因此她没有再提什么往事,只是关切地问着亦泠在上京的衣食住行。
亦泠一一应对着,却惜字如金,宁愿少说也不能错说。
久而久之,商夫人也在这样的一问一答中败下阵来,屋子里又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中。
恰好这时曹嬷嬷领着婢女们端了晚膳进来。
默然无语的两人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纷纷向曹嬷嬷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曹嬷嬷一边布菜,一边打量着二人的神色,忽然道:“小姐这些日子一直挂心老爷的身子呢。”
亦泠立刻顺着她的话点点头,问道:“爹……他身子如何?”
听到亦泠的关心,商夫人终于松了口气。
还以为她已经丝毫不关心家里的情况了呢。
“最近还真不太好,”商夫人说,“到了夜里总是整宿整宿地咳嗽。”
“请大夫瞧了吗?”
亦泠问。
商夫人抬眸看了一眼,眉心微蹙。
“钟大夫日日都来给你爹号脉的呀,十多年来都是如此。”
亦泠心头一跳,手指又攥紧了衣袖。
好在商夫人并未多想,只是叹了口气,又道:“对了,你哥哥定亲了。”
亦泠决心不再多嘴,便只是点头道:“挺好的。”
说完,却见商夫人紧紧盯着她。
等了半晌,商夫人才说:“你都不好奇是哪家姑娘吗?”
“……哪家姑娘呢?”
“就是外夫人的外孙女。”
商夫人说,“虽说性子温吞了些,却是会照顾人的。”
亦泠依然只是点点头,“能好好过日子就好。”
好什么呀好?
商夫人诧异地看着亦泠,心想你不是一直不喜欢这家人吗?
若不是哥哥身子骨太差了,也找不到更好的人家,怎么会轮到她呢?
看着商夫人的眼神,亦泠知道自己又会错意了。
一时间又僵住,不知怎么圆话时,一旁的曹嬷嬷突然开口道:“夫人赶了一天路,赶紧吃点东西吧。”
“是啊。”
亦泠实在不想再多说一句,连忙拿起筷子,去夹自己面前的鱼肉,“娘先吃点东西吧。”
“哎——”
曹嬷嬷刚想说什么,亦泠就已经将鱼肉夹到了商夫人碗里。
商夫人看了看自己碗里的鱼肉,又抬头,怔然望着亦泠,脸色顿变。
“泠儿,你、你连娘吃素多年都忘了吗?”
话音落下,亦泠整个人如同石化。
僵硬地垂下眼睛,才发现整桌菜色,除了摆在她面前的清蒸鲈鱼和乌鸡汤,其他的竟全是素菜。
-
戌时一过,整个谢府都安静了下来。
各间屋子关起门来,似乎都歇息了。
然而东厢房里,长途跋涉的商夫人还未沐浴更衣,神色焦灼地坐在椅子上,曹嬷嬷则垂首敛目地站在她面前,不敢说话。
此番来京,商夫人原本有许多事情要问曹嬷嬷。
比如女儿和谢衡之平日里的相处如何,当真是她信里说的那样恩爱吗?以及当初胡拔联姻的来龙去脉,可有人察觉女儿和呼延祁的过往?
当然,她也好奇为何谢衡之派人将她请来上京,却没告诉任何人?这样的失礼,可不是一句忙忘了就能忽悠人的。
但这一顿饭吃下来,商夫人已经完全不在意这些事情了。
“泠儿怎么变得这么奇怪?”她问道,“连我吃素都不记得了,她是不想认我这个母亲了吗?”
曹嬷嬷立刻说道:“怎么会呢!小姐只是、只是离家太久,有些记不清了。”
哪有离家一年就把自己母亲的习惯都忘记了的?
商夫人摁着胸口,感觉自己的心里越发不安。
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又细心养了二十年,商夫人是最熟悉自己女儿的。
刚坐下来时,她便已经感觉到了陌生,但她以为是因为两人心里都各有结缔才会这样。
这会儿回想起来,问题的症结根本不在此处。
“当年那些事当真对她刺激这么大吗?我怎么感觉她变得好陌生,她看的眼神仿佛不认识我了一般。”
不止眼神,就连一颦一笑,说话的语气和声调都和她记忆里的女儿不一样。
若是在她们二人之间挡上一座屏风,不看着脸,光是听亦泠说话,商夫人觉得自己可能都听不出来这是自己女儿!
“到底发生了什么?”
商夫人回过头,厉声问道,“小姐是不是出过什么事?”
曹嬷嬷闻言,脸色唰一下白了。
看着商夫人质问的眼神,她心知这纸终究是要包不住火了,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夫、夫人,老奴罪该万死!半年前没、没看好小姐,让她不小心落了水,之后便……”曹嬷嬷战战兢兢地说,“便失忆了!”
“失忆??”
商夫人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连声调都拔高了不少,“什么失忆?!”
这一声把曹嬷嬷吓得又是一哆嗦,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而商夫人在她的沉默中也后知后觉地想起这是在谢府,难免隔墙有耳,立刻又摁下了自己的情绪。
再次坐下来后,她脑子转过弯了,咬牙切齿又压着声音说道:“你这个刁奴,这么大的事情都敢瞒着我!”
曹嬷嬷自知有错,无可辩驳,只一个劲儿地磕头。
当初她作为陪嫁来了上京,本就是带着监视和管控的任务。
结果小姐却在她眼皮子底下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若是让商家知道的,定会换人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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