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尤捏冰蝶的手微微一顿,她垂下眼,半晌笑道,“罢了,走吧。”
她伸手拂去衣衫上的落花,“今日宴席我贺礼已送,砸碎毁坏的东西便记我月山账上,歉我就不道了,若是有什么问题,便请须臾山主亲自来问。”
“既然此处不欢迎我,那我也不便多待,告辞了。”
她不再理会风齐,留下一堆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风齐冷冷望向她的背影,乘火终于是插上了话,他阴阳怪气道,“风齐神君,要我我可舍不得让老婆受这么大委屈,你这人怎么窝里横呢?”
风齐虽然知晓乘火刻薄嘴毒的习惯,但脸色还是冷得要结冰。
时朔与乘火向来不爱与其他二座神宫来往,此次也是他们第一次出面见宋恩,风齐有意让这两位神君为这个孩子赐福,然而因为洛尤的闹事,不仅与几人之间有了龃龉,整个宴会也因此中断。
*
摘星座的夜空铺满天际,无数闪烁的星子点在夜空,整个空间安静无声,偶尔有两只流星划过,打破这一时的平静,惊扰了无数的命理与星线。
时朔一遍又一遍地垒星图,想推理出什么,但他想知道的事有违天道,即使他有这个实力强行推理出事情的演练结果,也会给原身带来不可磨灭的伤害。
他再三权衡,最终还是放弃惊扰洛尤的命格。
一旁的乘火抱着胳膊,揶揄道,“人家有不太护花的护花使者操心着呢,你掺和些什么?”
时朔并不理会,他重新将星图摊开,转而去演算月山的星迹变化。
星图的推理需要大量的灵力,少年的额头慢慢布上一层薄汗。但很快他又将星图盖住,摇头道,“不对。”
少年眉目清秀,唇色如同水一般。不过是一瞬,他脸上的温柔全部散去,转而眉间盛满冷峻。
乘火道,“真有什么问题?”
“月山的未来的状态并未受到干扰,但是事实很明显不应该是这样。”
时朔思忖半晌,“洛尤今天的状态太差了。”他能感觉到,她灵力紊乱,大限将至。
既是如此,月山就不可能不受影响。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
乘火抱着胳膊,“你担心什么,风齐是四宫之首修为最高的上神,有他在,不会让洛尤吃亏。再者,就算是渡劫出了岔子,她也有天神四脉护体,无论如何保一条命也是不会出问题的。”
“你不必多虑了。”
*
青燃峰一望无际的鲜红与翠绿在夜色下也仍旧十分鲜明,万籁俱寂,偶有青鸟啼鸣,惊扰一整个山脉的寂静。
风齐坐在窗前,他取出匣盒中的琉璃瓶,这对琉璃瓶修补好后和从前一模一样,他本是想等洛尤气消了后亲自给她的,但是这几天他们矛盾越来越深,他并没有机会物归原主。
“风齐哥哥,你把这个瓶子修好了吗?”宋恩伸手要拿过来看,风齐却抢先将匣盒盖上,转开话题道,“小恩,白日里你受委屈了?”
“没有。”宋恩努力笑起来,让自己看上去没有那么难受,“风齐哥哥,我没事的。”
“而且今天这么盛大的场合,还有那么多的人来给我过生辰,我已经很开心了。”宋恩摇摇头,“我不怪洛尤仙子不给我面子闹黄了生日宴,你不要跟她生气呀。”
“看到你不开心,我也会难过的。”
这孩子倒是会推己及人了,这让风齐很欣慰。他转过身,望着一脸天真的小姑娘,“今日是你生辰,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风齐哥哥已经送给我很多了,鸦姑他们对我也很好,我已经很满足了,怎么能奢求更多的东西呢?”
“如果非要的话……”
宋恩伸手,帮风齐皱起来的眉头按平,“风齐哥哥,我希望以后你能够开心一点。”
风齐哥哥最近遇到了很多烦心事吧,所以一直很不开心。她最不希望看到他不开心的模样了,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风齐心情不好,她也心情跟着不好。
如果可以,她愿意分自己一半的快乐给他,让他以后再也不会有烦心事出现。
风齐愣了一下,他揉揉眉头,他最近情绪不好这么明显么?
他还是朝宋恩露了一个温和的笑,“谢谢小恩。”
宋恩眼前仿佛眩晕了一下,她也跟着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像一只无害的乖巧的小猫。
风齐望着宋恩。这孩子心性纯良性格单纯,体内的煞气也已经稳定平息,这是件好事。
最起码,不会走上她母亲的旧路。
*
月山晚间的风声很动听,拂了山脚下一大片合欢的香气后,又推着远山一片又一片的林涛前行。蓝铃花微微摆动,仿佛随着风起舞,就能作出如它色泽一般优秀的歌曲来。
洛尤盘腿坐在山顶上,望着对面山上点点的灯火。
指尖传来微弱的酸痛,原本稳如泰山的手微微颤抖,那是许多年前留下来的伤病,很少会犯,也不知今天为何会这么严重。
也许是大限已到,连身体都不自觉地跟着反应。
洛尤想起了很多年前,她第一次见到风齐。那时,她重伤在地奄奄一息几乎放弃了求生的欲望,风齐撕开云层向她伸出手,月光笼罩在他周侧,他如同一尊完美的玉像。
情愫的种子就此种下。这些年她一直随在风齐身后,二人走在一起水到渠成。
只是风齐太优秀了,她一直尽力追赶,却仍旧不到他行程的一半。她的根骨在那一场灾难中受到毁灭性的打击,虽然她后来一直在尽力修补,但仍旧不是完整无缺的。
就比如这一次,如果不借助外力,能安然渡过此次雷劫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一个人在月山上,漫天的星光落了一湖,被蓝铃花拦不住的风搅动,揉碎了一池的斑驳。
“少喝一些。”
洛尤转过身来,风齐迎月而来,月山的月色美得像一幅画,但却不若风齐分毫。
他坐在她旁边,两个人默默无言坐了很久。一直到夜深人静,连喜爱热闹的虫鸣也渐渐竭力,慢慢地安静下来。
洛尤望着远处的星光,热气从口中呼出,“风齐,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怎么办?”
“说什么胡话。”风齐摸了摸她的头,她的长发未被束起,如同瀑布一样散落在背后。
“很多年前,你也是这样跟我说的,后来我活下来了。”
洛尤的修行之路走得还算顺利,只有一次,她在人间历练时被魔族围追堵截,之后被截去半截灵骨,这才导致她后来渡仙劫时差一点殒命。
这些年风齐一直陪在她身边,从她年少懵懂,到如今为一宫之主,他也从挚友变成挚爱。
岁月漫长,好在风齐也一直不离不弃,抵得过无边无际的煎熬。
“风齐,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哪一天渡不过雷劫,怎么办?”
“不会。”风齐给了她肯定的答复。
风齐取出琉璃瓶,伸手折两枝桔梗插入瓶中。柔紫色的花瓣温柔无害,在收起所有的芒刺后,他的这朵花也无害又脆弱。
“我栽下的花,怎么会让她中途被折断。”风齐捧着花瓶放在她手心,“我会一直保护她,等她长大,变强,足以面对外界所有的风雨。”
他望着铺满月山的风铃花与紫桔梗,“何况你已经这么优秀了。”
洛尤深深望着他,情绪终于平静下来。没有爪牙的她温柔无言,如同一波沉静的秋水。
风齐揽着她的肩,思忖半晌道,“白日里那件事我听说了,是我误会你,我应该跟你道歉。”
碧蓝的天空有云层飘过,月光也收敛起来,满池细碎的星光铺散,绵延至远处的桔梗慢慢散出悠长的清香,仿佛也因为这句话忧心起来。
洛尤的双眸装满了他,也映照出天上的万千星子,她的眼睛比星星还要亮。
风齐承认,很多年后,在那荒芜的没有半分生色的青燃峰上,在无数个漫长的仿佛没有边际的夜晚,他都会回想这一幕,依靠记忆中月山安宁的风铃声,勉强入睡。
“尤尤,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风齐望向远处,山峦的另一端还是山,无穷无尽。
听到洛尤“嗯”了一声,他温柔道,“尤尤,小恩马上要渡仙劫,她体质很差,我希望你将天神四脉借我一用。”
洛尤眼中的平静散去,“你……说什么?”
第4章
洛尤不可思议地望着风齐,右手指尖抑制不住地颤抖,“风齐,你应该明白天神四脉对我的意义。”
因为洛尤根骨受过损伤,为防止她渡劫难过,风齐便去天神遗落的四处神迹各寻一处神脉,最后将四处神脉炼化成一根,作为洛尤渡劫时支撑的本骨。
炼化的天神四脉与她同出一脉,能跟她完全融合,也能够在雷劫中作为她的一部分接受天道的审验。
而四脉又有防御能力,即使是渡劫失败,也能够留住她的一丝魂气,不至于使她魂飞魄散。
这是她渡神劫最后的保障,宋恩要用,他便要借?
插.着桔梗的琉璃瓶完好如初,但洛尤却觉得,它别扭得格外扎眼。
洛尤气笑了,觉得风齐今晚的造访简直是个笑话。
他来此处,是因为白日之事过意不去,还是从一开始就是携有目的,早就想为那个孩子求她的护命神器?
不等风齐再说,洛尤一口回绝,“不借。”
风齐皱眉,“尤尤,我知你不喜宋恩,但她到底是个年岁尚小的孩子,你不能见死不救。”
风齐扶住洛尤的肩膀,“尤尤,我只需要你帮我这一次,宋恩太虚乏,更强硬的灵物她用不了,若无天神四脉,雷劫她绝对九死一生。”
洛尤拂开风齐的手,“她是生是死,与我何干?”
“风齐,你当真到现在都没有发现么?”
望着一脸疑惑的风齐,洛尤无力笑了,“罢了。”
“风齐,你回去吧。”
“尤尤。”风齐拉住她的手,他身量很高,手长脚长,即使高挑如洛尤,也比他低了大半个头。
他从后面抱住她,“尤尤,对不起。”
在洛尤最无助最怀疑自己的时候,是风齐一直作为她的后盾,撑着她走到现在。
但是,她视为最重要,与他同甘共苦数百载的人,为何没有发现,现在她也是最需要天神四脉的时候。
风齐的怀抱一如既往地温暖,让人觉得安全可靠。他紧紧抱住洛尤,“抱歉,尤尤。”
洛尤感觉到了不对劲。
等意识到他在做什么的时候,她脸色猛地沉下来,“风齐,你想干什么,住手!”
天神四脉又名山海四脉,是风齐从四大古战场遗址所取,也是他与洛尤一同炼化,他很清楚洛尤将它放在了哪里。他轻车熟路地取出一团泛着青光的雾气,握在手心。
“尤尤,宋恩的雷劫即在眼前,我不能看着她死。”
“渡过雷劫,我立刻送回来。”
洛尤捂着心口,一瞬间不知道是迷茫还是疑惑。
不能看着宋恩死?
那她呢?
月山重新恢复寂静,月光像水一样铺在她身上,有清风绕过她指尖,像是知晓她的情绪,有意安慰她一般。
洛尤的脸上布满冷意,月山的风也随之冷寂下来,蓝色的风铃花与桔梗不断摇动,地上席卷了大片的落叶与花瓣,肃杀之气铺天盖地弥漫开来。
山海四脉只此一件,不可能同时给两个人用,她离渡劫仅一步之遥,决不允许自己在此刻前功尽弃。
月山离青燃峰极远,洛尤早就看不见风齐的影子,她用通讯符咒联系风齐,他也不回应。
洛尤握紧了手。如果必要的话,她不介意与风齐动粗。
双手因为气愤而微微颤抖,洛尤静顿许久,也不能让自己完全平静下来。她尝试深呼吸,终于发现,自己的颤抖,似乎不是因为情绪。
畏惧,抗拒,紧张,不安,焦躁,愤怒……以及,绝望。
那是对于力量的本能反应!
等洛尤明白,她已经被云海围住。她立刻捏了一个诀,收敛周身的灵力,全部凝聚于心口最脆弱的位置。
如果洛尤当年的灵骨没有被削去一截,那么她定然不会像现在这般惧怕雷劫。灵骨不得修复,身体就不算完整,在这滔天的怒意下,她几乎漏洞百出,根本不得脱身。
一道,两道……洛尤凭着自己的意志力硬抗到第九道,在第十道天威落下之后重重地跪倒在地。
人在生命尽头,能清楚地预测到自己的极限在哪里,一共十八道天雷,以她的心性和能力,只能能够撑到第十六道。
剩下两道,是她本体受损难以逾越的鸿沟,如果有山海四脉,她平安渡过雷劫飞升成神的可能性是七成,那么在失去灵骨又没有替代品的情况下,这个可能基本为零。
越到后面,天雷的威力越大,洛尤的意识也不断涣散。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自己仅剩的意志力与之抗衡。
不能,不行,不可以,她付出这么多努力去填补自己缺失的过去,她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她不能就此消散。
绝无可能!
到最后的瞬间,身体的疼痛被无限放大,思维也在飞速运转,除了割舍不下,还有深深的愤怒与憎恨。
风齐,为何你要如此待我?!
洛尤跪倒在地,已经是强弩之末,却在最后的刹那之间,看到一抹青光撕破厚重的云层屏障。
少年从青紫色雷网的缝隙中走过来,他深深望着她,确保洛尤还留有一口气后才放下心来。背后是翻涌的云层和浩荡的雷电,他没说一句话,在下一道天雷落下之前俯身将洛尤紧紧抱住。
洛尤听到他咬紧牙闷哼一声。
他出生即是神身,这等雷劫并不能耐他何,然而毕竟是天威之力,结结实实挨下这一下,也是要受不轻的伤。
周围雷层轰鸣声、雨声,风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洛尤的视线极其模糊,听力也在前十八道天雷中眼中受损。她看不清对面人的模样,却在他伸手拉住她的时候认出他是谁。
洛尤强撑着抬起头,尽力让自己声音大一些,“时朔,这是我的雷劫,我逃不过去。”
她能做的,就是在这最后一刻,保持自己应有的体面与尊严。
她不知道时朔为何在这里,更来不及去想他为何要插手此事。但是这雷劫异常轰烈,比她见过的所有雷劫都要汹涌,就算是时朔帮她,恐怕也要因此丢掉半条命。
而不是她亲历雷劫,没有经过十八道天道淬炼,即使是此次平安度过,也不会飞升成为神身。
最后一道天雷蓄势待发,洛尤全身都是汗,这一道天雷蓄成,整个地面都在震颤,她从未见过如此大的雷劫,甚至是风齐飞升,也不及此等威压。
即使洛尤不想死,也必须让时朔明白,这场雷劫像是有预谋一般,他耗尽心神,也不一定能救得回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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