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林的手最先恢复知觉,结实的小臂起了一层青筋,还没等手臂的注射点凝血,就站起身,踉跄着往前走。
“哎!”茨里说,“你缓缓——算了,摔死你个自大狂。”
洛林充耳不闻,他踉跄着走到裂缝处,看着下面黑色的缝隙。混杂着潮湿的咸凉风从底部幽幽传来,心脏的隐秘痛感话越发严重。
郁墨的告诫尚在耳侧回荡。
他问洛林,为什么不让辛蓝先下载关于艾薇的详细数据?
为什么?
因为洛林需要在政府之前拿到这里的详细数据。
因为辛蓝、春、夏、秋、冬甚至……都源于这个隐秘的实验室,因为他不能让政府发现他私下中利用这些有意识仿生人建立属于自己的实验室和力量。
联邦政府对产生意识的仿生人实施着立刻抹杀的举措,这一点不仅仅是为了转移资源分配不均的矛盾,也是为了政府的安全考虑——
但洛林,一个曾经在仿生人观点上持激进想法、身居高位的人,这么多年来,暗中,已经开始悄然接纳那些产生自我意识的仿生人。
罗林过世后,失去唯一继承人的赫克托父母,便将他们的眼光投落在洛林身上。
在此之前,这对父母待洛林很礼貌客气,把将他当作慈善救济的孩子;失去唯一的孩子罗林后,他们便询问洛林,愿不愿意以罗林的身份正式活下去。
洛林答应了。
老赫克托先生托熟悉的人来改变罗林先前输入的DNA和血液信息,让黑暗区中没有身份的“黑户”洛林正式成为第一区中产家庭的“罗林”,包括不仅限于完整的前十几年人生履历,还有罗林在校时取得的所有优秀成绩——
完全吻合艾薇需求的“幼儿园时拿过两次跑步冠军”、“像黑色宝石一样的黑色眼睛”。
这些也属于罗林。
洛林的实际年龄比罗林还大13个月;刚刚好,这个年龄差距,足以让这份择偶意向调查表将真正的洛林排除在外;
艾薇希望伴侣生长在和谐健康的家庭中,洛林没有过属于自己的家;黑暗区的房子充满了殴打、酒精、烟草和暴力的痕迹,而赫克托的家庭是他表演贵公子的舞台。
只有基因里的百分百吸引完全为真,而完美符合艾薇择偶需求的,则是填补了一半罗林人生谎言的洛林。
某种程度上来讲,茨里那句“你抢走了罗林的一切”才是真实的。
如果罗林还活着,或许他才是能和艾薇百分百匹配的伴侣。
大度善良的罗林不会和她发生争吵,也不会像他一样用尖锐的语言伤害她的心;如果罗林还活着,或许她会开开心心地和他结婚,不会在枯燥无味的婚姻中哭泣,不会控诉他只是需要一个疏解欲望的伴侣——
她或许本该成为洛林的“弟妹”。
但现在是他的妻子。
和一个黑暗区中成长、阴暗扭曲、背负着好友生命,这么多年使用虚假身份生存的家伙结婚——她应当也是委屈的吧?
和其他人在一起时,她那么明亮耀眼,生机勃勃;
面对他时,只有生疏的一个“您”。
洛林没有很好地去呵护珍惜。
所以她才会怕他,所以,哪怕有基因里的高匹配度加持,她也只能产生一部分好感。
替代罗林活下去的洛林,背负着赫克托家族的重大期望,必须要往上走,掌握更多的权力;必须要尽可能地帮助赫克托家族其他的后辈。
以及Iris成立之初的誓言——
「Non sibi, sed omnibus.」
不为自己,为所有人类。
探测荒废区,不仅仅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探索欲和征服心,还要将外面生态环境的现状带给安全区的人类,为人类争取更多生存的土壤。
而人类呢?在多年的安逸生活中,渐渐地开始忘却了团结联合的初衷,忘却了曾经聚集在一起抵抗人工智能的控制;新政权建立后,生活稳定,忘却了伤痛的人类,又开始划分阶级、基因等级,歧视无处不在,人人都想做人上人,人上人害怕其他人也成为人上人。
为了拒绝接受难民,人为地制造酸雨;为了不让这些人“瓜分资源”,转移矛盾,刻意地制造歧视和不公。
一开始,生活在黑暗区的洛林并不认为人类值得拯救。
仿生人也不值得。
他公平地认为这个世界上大部分的人类和仿生人都应该去死,无论是人类,还是产生自我意识智能机械,都是星球上的蛀虫。
罗林更像是一个理想家,在观测到荒废区那逐渐恢复的生态系统后,他认为荒废区的仿生人也可以友善相处,甚至乐观地认为,人类可以和那些人工智能共同生活在这个星球上。
这是罗林的意愿,直到他死在“元”的陷阱中。
那场事故中,只有洛林和茨里幸存。几乎一夜间失去所有朋友的茨里,在这个时刻性情大变,他仇视所有拥有自我意识的仿生人,厌恶一切具备情感的人工智能,他的家中也没有任何智能家居,每月付昂贵的薪水请人工来打理家务。
洛林还在坚持当初的愿景。
他需要得到更多的权力——只有足够多的权力,才能实现理想。
……
洛林起初没有对艾薇抱有很大的期望。
她甚至是个比他实际年龄小十岁、刚刚毕业不久的小女孩。
他没有恋,童癖,更不会对一个青少年产生什么欲,望。
当看到艾薇照片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女孩子真的太小了;如果罗林还在,应该会非常喜欢这样青春洋溢的女孩。
罗林有一颗大度又热情的心,而洛林只有背负着重担、装满黑暗历史的心脏。
洛林没想过自己未来的伴侣会是怎样,被要求填写那份择偶意向调查表时,他草草填写,并不上心。
起初的他以为自己会匹配到一个成熟性感的女性,对方年龄与他相仿,拥有一定的事业和野心。
事实上,和他百分百匹配的,是即将成为他学生、眼睛中拥有清澈愚蠢的艾薇。
两人真实年龄差距大到可以被系统直接筛选出局。
却是百分百的完美匹配。
洛林没想到她会对自己造成这样大的影响。
踉跄着站在黑漆漆缝隙前,洛林终于看清了对她的不公平。
离婚后那一次“争吵”,艾薇眼含热泪,吐字清晰地告诉洛林,他对她的好感多么轻、多么不值得一提。
爱情从不是洛林的首先需求。
以前,给艾薇分数是这样;现在,让辛蓝从郁墨芯片中下载记忆也是这样——洛林没有将她放在第一位,也没有观察她后期成长过程中拥有的丰沛善意——在被抹除掉情感之后,她仍旧对这个世界抱有无限的宽容和爱意。
‘元’在这个层面上成功了,艾薇不会在乎人类和仿生人、抑或着克隆人的差距,她毫无保留地将它们都当作同类。
所以她会为救辛蓝而奋不顾身地跳下去。
她以为辛蓝换了身体后,就不再具备现在的意识。
洛林忽略了这点。
他没有看到艾薇那隐藏的、汹涌的、被抹除后又重新酝酿出的赤诚真心。
——如果一开始选择先下载关于她的记忆呢?
——如果,一开始在训练基地刚遇到她时,对她态度再好一些,对她多笑一笑,对她更好一些;从一开始,就想办法帮她解决“夫妻”和“师生”身份间的冲突呢?不折损她的梦想,早点动手解决问题、让她安然无恙、毫无后顾之忧地去上喜欢的课呢?
——如果在荒废区的那一夜,对她多一点耐心,忍住基因本能里造成的爱欲,没有和她在那残破的小旅馆中发生关系呢?
——如果,多用些心思在两人起初的婚姻中,闲暇时刻多和她聊聊天,问问她的喜好呢?
——如果在她提出离婚时,不再维持自尊自傲,而是直接告诉她,他不想离婚、想要继续下去呢?
——如果……
如果多一点耐心,多一点沟通,多一点温和,多一点信任。
如果,从一开始,就对她多一些信任,而不是用看待孩子的目光看她,将她当作可以和自己并肩战斗的战士;
如果,在她发现辛蓝身份有疑点时,就直接告诉她辛蓝的来历,告诉她辛蓝的真实身份和身体,告诉她,他不会删掉辛蓝的自我意识;
如果,在刚踏上来这里的探险车时,就将全部的计划告诉她,耐心告诉她,或许存在一部分牺牲,但他会尽力保全所有人的生命——
基地里,荒废区,黑暗区。
每一次擦肩而过时,为什么不停下脚步,问问她身体怎么样,最近生活开心吗?
脚下的碎石子咕噜咕噜地滚进漆黑的缝隙中,洛林站在边缘,听到茨里那僵硬、不自然的声音。
“你还真是走运啊,洛林;为了救你的好朋友,她真的连自己都不在乎了,”茨里嘟囔着,遗憾地叹了口气,“原来她真的这么爱你——她从来都没告诉过你吗?”
——原来她真的这么爱你。
——她从来都没告诉过你吗?
——可你为什么把她弄丢了呢,洛林?
第78章 觉醒
头很痛。
好像被什么东西砸破了。
好像有什么顺着额头往下流,一路流进眼睛中,像切洋葱时被溅入了汁水,艾薇蜷缩起身体,擦了擦眼睛,发现那并不是血液,什么都没有,只是错觉——她来不及休息,茫然地伸手去摸:“辛蓝?”
应该是吸进了灰尘,或者其他,艾薇都不在乎了,她咳嗽几下,喉咙中满是血沫子和沙砾的味道,就像吞下了掺着铁锈的水。
这个塌陷后的房间沉降到了地下。
周围一团漆黑,头顶是几块巨大的石板,横七竖八地盖着,也阻挡住深沟的泥土和石子跌落。艾薇不确定目前所在的空余处有多大,膝盖痛,脚也痛,她在痛觉中艰难地爬了几步,一双手在尘土飞扬的地上抚摸,终于摸到了一截变形的腿,还有收紧的裤脚,有一定厚度的布料,小腿侧坠着的吊环——这是属于军队防护服的裤子。
“辛蓝,”艾薇的声音哑了,叫他,“辛蓝,你醒醒。”
没有任何动静。
艾薇勉强躬起身体,发现坍塌下来的这个小小空间可以让她以这种躬身的姿态前行,诡异的是耳侧一直有呼吸声,还有一种甜和血腥混杂的气息。
这个呼吸吓得她伸手去摸裤子上的枪,耳侧却传来熟悉的声音:“别动……艾薇,是我。”
是郁墨。
艾薇打开衣服上的应急灯,谢天谢地,还没有损坏,有着微弱的光,她看见脸色苍白的郁墨。
一缕银色的头发垂下,他嘴角涌出大团大团的血迹:“……唤醒辛蓝,他只是陷入休眠了。”
说完后,他又剧烈地咳嗽,那双沙弗莱石般的绿眼睛光泽更淡了,淡到空明。艾薇看到他胸口贯穿而出的一根钢筋,结结实实地将他整个人都穿在上面。
——如果不是郁墨格挡这一下,刚才会被穿胸而死的,就成了艾薇。
“没关系,”郁墨微笑,“你讨厌我,可以理解,因为我是个怪物……但也因为我是个怪物,你才能好好地站在这里,真好,艾薇。只要心脏还在,我就不会死去。”
艾薇说:“和这件事没有关系……仿生人怎么了?克隆人又怎么了?我和你吵架不是因为这个!……因为你一直在骗我。我明明那么信任你——”
后面不讲了,越讲越委屈,但现在不是给人委屈的时候,她要把力气留在重要的事情上。
郁墨请求:“帮帮我,把我抱下来……我没力气了。”
艾薇的力气也不太多,大腿上的伤痕透着鲜明刺肉的痛,塌陷后的沙尘落到伤口处,更是痛到每一步都鲜明。她不在乎会不会折断手臂,也不在乎会不会力竭到逃不出去,咬牙,攒足了力气,抱住被穿透身体的郁墨,将他缓慢地从那根钢筋上拔,下。
血肉在钢筋上摩擦出一种钝钝的、粗糙的声音,郁墨痛到在她耳侧口申吟出声,痛到泛微红的眼皮垂着,白色如羽的睫毛遮住越来越淡的绿色眼睛,满怀歉意地问:“我是不是太胖了?抱歉……早知道会这样,我应该先绝食七天。”
“不要再说这些话逗我了,”郁墨的身体还是有一层薄薄肌肉,血液的流淌让他闻起来就是混杂着铁锈味的甜甜草木味,就像和朋友去新长出的甘蔗田野餐时喝的红葡萄酒,艾薇使出全身力气,两条手臂都撑得发抖,她说,“早知道会这样,你就该早早地把辛蓝带走。”
郁墨身上的血液溅到艾薇身上,那种裹挟着腥甜的草木气息更浓了,将他身体最后一点从钢筋上拔出的时候,他发出一声闷哼,握住艾薇的手背用力到迸出青筋,在这样的剧痛之中,他没有叫痛,也没有流泪,只是呢喃她的名字。
“艾薇,艾薇。”
好像她的名字可以止痛。
艾薇脱掉了外套,又将内里一件马甲脱下,它本身是用来保暖以及收纳子弹的,一团柔软的丝状,现在艾薇用力将马甲扯开,稳稳包裹着郁墨身体的那道贯穿伤。
她的牙齿在上下发抖,竭力稳住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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