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江鹭。
怎么不是一种“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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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暮逊不明白。
他只是阻拦江鹭出宫,阻拦江鹭去见姜循,又何曾刺激江鹭?
二人对峙已至明面,暮逊几乎生惧。
暮逊被这疯子吓到,怀疑是否是跟姜循呆久了,江鹭才染上姜循那不管不顾的毛病。可他们不管不顾,旁人却不能随着他们发疯。
正常人要顾忌的事太多,面对疯子,势必要后退。
暮逊每多想一分,欲事后杀那二人的心就重一分。但是此时,暮逊到底被弄怕了,不敢再阻拦江鹭,任由江鹭出了宫,扬长而去。
他自然不知,同一时间,借助那把火生出的小乱,姜芜在张寂找到她之前,如愿在宫人发现前,配合着江鹭留给她的人手,把绿露的尸体搬上了马车。
姜芜早早登上回家的马车,隔着一张帘子和追出来的张寂道别。
那宫道前的张寂在黑夜烟火下,如雪一样清白,而姜芜身后躺着一具尸体,她还笑吟吟:“师兄,我累了,明日再见吧。”
烟火在身后此起彼伏,张寂凝望着姜芜的马车离去,也看到赶马车的车夫,不是起初进宫时的那个人。
姜芜不知他是何其敏锐又执着的一个人。此时张寂立在除夕夜,遍体寒意如同雨打风吹下沾着盐水的长鞭,一一鞭在他身,刺得他头皮欲炸。
张寂僵然长立宫门前,缓缓垂下眼,看到了地上的一滴红。
那点红如红梅开在雪地上,呼之欲出的疑点纠缠着张寂。他看着那点红看了半天,才极慢地蹲下身,用手指捻住那抹红意,轻轻搓一搓——
血。
黑白交映的世间本不分明,这一瞬,黑与白的边际线变得模糊混沌,互相轮替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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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金吾不禁,玉漏相催。
哪里都人头攒动,哪里都箫鼓频喧。
段枫留在宫中和枢密院那些老臣们套近乎,江鹭忍无可忍地离席,不骑马不登车,独自行于长街上。他从御道一径拐弯,绕了许多街许多巷。
东京夜实在明耀,火树银花长夜不灭,而江鹭走在其间,只觉头痛欲裂。
身体中的血液急速地在体内流窜,烫得他手指一直在颤抖,全部痛意又一径蔓延烧到太阳穴,让他头一抽一抽地痛。那痛意再顺着太阳穴流到眼睛里,每深入一分,他眼睛便红一分。
这种痛非身体,来自精神。这种痛意随着时辰流动不断加深,快要将他摧毁于其中。
周围声音那么多那么混乱,而到他这里,却是嗡鸣阵阵,什么也听不清。
江鹭耳边,不停地回放姜芜说的那句话:“因为,循循被我爹娘种了蛊,下了毒,活不了半年了。”
江鹭脑海,不断地重复春山山洞中,垂脸坐在他面前的姜循。她在秋雨中微微笑,钟灵毓秀,遍体芳华。他一径以为自己会让她万劫不复,可是原来她本就没有未来了?
他此时才明白姜循为何那般着急——
不是自毁,不是为了别人,是没有时间了。
她要在时间到来前,解决所有事。她和他本就没有对未来的承诺,他以为无论如何,二人至少能一起离开;姜循却以为,无论如何,死在东京也是归宿。
江鹭痛得快要走不下去。
灯烧如昼,满街明华,他躬下身,心脏喘不上气。
在他原本的想法中,叶白实在可恶,叶白不应强留姜循。他要拼尽全力带姜循离开。可是在他这样的设想中,江鹭并未为日后留下余地,并未完全想清楚他们能走到哪一步。
然而,走一步看一步,未尝不可。
然而,姜循却没有时间了。
精神上的刺痛快要摧毁江鹭,他摇摇晃晃地走不下去,却仍不肯屈服不肯认输。
他靠在巷子墙壁上,眼神空茫赤红,想着姜芜说的话未必是真的。他要再确认一下——
是的,姜循也许和姜芜并不是关系那样亲密的姐妹呢?姜循谎言成篇,说什么都张口就来,她对他没有一句实话,说不定她对姜芜也一样。
也许那二女只是虚假的姐妹情。
也许姜芜根本不了解姜循,或者姜芜在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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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着这股执念,江鹭重新打起精神。
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万事难以求其源,探其底。而知道一些细节,想朝深处查,便简单很多。
小半个时辰后,江鹭到了姜循的府邸,找到了那被关押的苗疆少年,并从苗疆少年嘴里知道了更多的真相。
苗疆少年还以为江鹭是来救他的,折腾半天发现此人冷硬不吃,气势可怕,当即萎靡,喃喃自语:“你们太奇怪了,下蛊的人是我,可这是你们要我下的。我是想解,可是解了,那个姐姐就死了嘛。她现在体内多了一种毒呢,还得靠我的蛊吊命。我早就告诉你们了,去苗疆找我姐姐啊,我姐姐是大巫女,你们去得早,我姐姐说不定有法子。去得晚的话,说不定就没救了……”
苗疆少年眼珠乱转:“我只是给个主意而已,我不保证哦!毕竟我也不了解你们那个毒……去问我姐姐!对了,找我姐姐时,千万别说我在哪里。”
江鹭离开姜府,太阳穴抽得更加痛。
今日除夕,明日元日。再过十五天,便是太子大婚之日。
这么短的时间,马匹跑死也不可能从苗疆带回消息。毕竟传话问话,找人找路都需要时间。
大婚日似乎是一个绝路,是姜循留给自己的死期。熬不过那天是死,熬过那天也会死。
凉城是他和叶白约定好、留给自己的死路,大婚是姜循留给她自己的死路……他和她之间,难道就没有一人想求生,想活下去吗?
江鹭心中惨然无比。
“卖痴呆咯!卖痴呆咯!”
街上小孩们奔跑,嬉笑间撞到了那走路跌撞摇晃的江鹭。平时江鹭是不可能被小孩子撞倒的,今日他却被撞得摔靠在墙头,低头望向那撞人小孩。
除夕夜氛围好极,小孩也不怕他。
小孩笑嘻嘻地仰着脸,朝前伸出掌心讨要:“哥哥,要买痴呆吗?”
江鹭眼睛怔怔看着小孩,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
这是东京除夕的一种习俗。
这一夜到天亮前,小孩子和大人上街,会装作痴傻模样,四处向人求问要不要“买痴呆”。所谓的“翁买不须钱,奉赊痴呆千百年”,意为旁人将小孩的痴呆买走,许愿自己的孩子聪明伶俐千百年,实乃一种有趣而美好的嘱咐。
江鹭看着这小孩,眼中的光快要落下去。
他眼睫上沾着水,眸子泛红,看得小孩好是茫然,瑟瑟问:“郎君买吗?”
江鹭哑声:“买。”
他蹲下身,将手置于小孩头顶,声音喑哑地遵照东京的习俗,来许愿这小孩伶俐聪慧至百年。
而他心中难过地想:他人都能长命百岁,许愿长命百岁,为什么他的循循不行?
他要怎么救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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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循的除夕夜,过得不算多畅快,却也不难过。
她戏耍那些前来监视她的卫士,带着他们将大相国寺的后山耍了大半夜,又一径扮着骄奢嘴脸,指使他们为她做这做那。于是,花也赏了,茶点也吃了,寺中的和尚们都人人得一串太子妃送出的福袋。
到子夜时,卫士们被折腾得精疲力尽,怨声载道。
他们跟随着太子妃回到太子妃的院落前,为首的人语气努力压着不耐:“姜娘子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姜循慢悠悠:“需要的很多啊。今夜是要守岁的,严指挥使不知吗?”
此话另一种意思,分明是要折腾他们到天亮。
姜循立在台阶上,转过身朝向身后色变的严北明,声音淡凉:“指挥使今夜不当值,纡尊降贵来大相国寺陪我一同守夜时,就应该有这种自觉了,是吗?”
严北明抬头看向姜循。
这位小娘子向来盛气凌人,嬉笑怒骂皆在一瞬间,总是笑吟吟地说一些可怕的话。而她不笑的时候,则看着更加尖锐寡淡。旁人总说姜循美丽高贵,足以配上太子。可严北明只觉得这位娘子难缠。
难缠的人已然可怕,难缠且聪明,更加可怕。
严北明半晌说不出话,他听姜循说:“严指挥使太负责了,除夕夜不当值,也不回家过年。你家中妻儿,想必十分寂寞。”
严北明厉狠抬头,喘着粗气朝前逼近一分:“我的妻儿?你做了什么?”
姜循朝他笑一笑:“没做什么。你要回家看看去吗?或者,继续陪我守夜?”
严北明神色莫测,经旁人提醒,发现姜循的卫士们果然少了几人。严北明猜大婚在即,姜循不会生事,可是太子说此女疯狂不能以常理揣测,严北明难以估计此女会对自己的妻儿做什么。
半晌,严北明面色灰败,拱手告退。
首领走后,其他卫士们被姜循一一看去,一个个俯下脸低头,生怕被姜循叫住。
姜循冷嗤一声,她兴致勃勃,显然还没玩够。她暂时不搭理他们,推开自己的房门,忽而冷不丁,看到了屋中本不该出现的一个人。
那人站在不点灯烛的暗室中,在门外光华照入的一瞬间,他的衣摆轻轻扬了一下。
只是一个站姿与衣摆飞扬的弧度,姜循心口一跳,认了出来。
她与暗室中那道掩在昏光角落中的身影直面,身后跪着一地被她折腾得苦不堪言的卫士。这一幕足够荒唐又足够让人悸动,足够隐晦又足够光明挑衅。
姜循眼中的光如星子般,落了满满一湖春水。
她声音无异样,慢条斯理朝身后那些跪地卫士吩咐:“我先前和你们开玩笑而已。你们辛苦一夜了,我准许你们不必陪我守岁,下去吧。”
卫士们齐齐松口气,生怕姜循反悔。他们客气的话也不敢多说,一个个纷纷低头拱手,退出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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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门关上,“吱呀”轻缓。
太久没见了,心中雀跃难以掩饰。姜循提裙扑上前,欢喜无比,声音带着醉意:“小鸟,我就知道你会来。”
除夕守岁,他怎可能不来?
江鹭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她又给他乱起了绰号。想来她心中总编排自己,口上说出来的却不多。她在他怀中娇憨妩媚,仰脸逗他。她这样年轻又这样活泼,爱戏耍他爱逗弄他,鲜活慧黠,怎会是姜芜说的那样呢?
这一刹那,满室无光又满室温暖。女子芬香和满怀明华一同跃入,江鹭恍惚间低下眼睛。
他怕她发现自己的异常,不敢多看,只含糊地应了一声。
他只“嗯”那一声,搂住他脖颈的姜循便顿一顿,糊涂问他:“你哭什么?”
江鹭怔住。
江鹭语气平平:“我没哭。”
姜循挑眉:“……”
她算是明白了。
这世上有一种人,稍微一情绪起伏,就一定会反应到脸上。脸红一片眼湿一派,他看起来就要涕泪连连,还说自己没哭。
是暮逊欺负他了?没关系,她很快就会为他报仇的。
姜循兀自琢磨时,听到江鹭解释的话:“在此良辰嘉日,众人庆祝新年,欢喜无比。而我想到凉城的英灵,为他们难过。”
和众人一同庆祝新年心情不错的姜循停顿一下,干巴巴:“……哦。”
她有些尴尬,默默要撤回抱他的手,他却忽然朝前一步,抬臂将她搂入怀中。他指腹轻轻抚摸她腰肢,她因痒而瑟缩轻笑。她欲躲,他却不让。
江鹭闻到她身上酒香:“你吃酒了?”
姜循连忙:“没醉。不耽误任何事。”
她暗示什么,他没听懂。江鹭沉吟后,仍试图掩着情绪:“你要卖痴呆吗?”
姜循被他弄得好糊涂:“……什么?我又不是小孩。”
江鹭低声:“你卖吧。”
姜循对糊弄小孩的玩意儿从来不感兴趣:“不卖。”
江鹭捧住她欲躲的脸,也不知是他醉还是她醉,他柔声哀求:“卖吧。我买。”
——买她长命百岁,买她如意一世,此生不拘。
第92章
“好吧,好吧。”姜循一副“拿你没办法”的样子。
大相国寺地居僻处,东京城中的爆竹和烟火声,在此间闷闷的如隔着一重帐纱,听得不甚分明。而在江鹭眼中,在这间太子妃独居的寝舍中,姜循在自己面前蹲了下去。
屋中没有点烛,只有窗口流入的一点微光照入,落在二人身前。江鹭低着头,靠这极浅的光源,望向姜循。
姜循这样乖。
除却少年时的阿宁,她从没有这样乖的时刻。
此时,姜循蹲在江鹭面前,由江鹭靠墙俯视她。她的大袖衫藕缘白底,袖口织着卷草莲蔓。那些花草绽在她衣上,原本合适的裙衫因她的蹲坐,而显得几分偏大。她整个人罩在一团衣物中,看着格外瘦小。
她仰着脸望他,经过一夜折腾,发髻已然微松,步摇随着动作而轻轻晃动,额前散了几绺细软乌黑的发丝,贴着她皎洁的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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