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没说完,便见他像是受不住一样,转身负手疾走。暮灵竹茫然丢下面具,提裙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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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思念让人难堪,许是背叛让人无望。
暮灵竹没有询问什么,然而走了一段路,周遭人稍少些,她却听到身旁的叶白,主动和她提及:“殿下还记得循循吧?”
暮灵竹不解。
那不是……她原本的太子妃嫂嫂吗?
叶白微微笑:“循循抛弃了我,选择了江鹭。你说凭什么呢?我好歹大权在握,权倾朝野。江鹭却连南康世子都不做了,做了反贼,被朝廷追杀……江鹭是活不成的,他要是活得成,东京的威严往哪里放?你说她为什么选一个必死之人?”
他话中,透露了太多信息。
暮灵竹如被电击。
她半晌才苍白着脸,恍惚地抬头看他被灯火照得模糊的面孔:“……叶郎君也喜欢我嫂嫂?”
她想到自己原本计划中的“驸马”之策,只觉得一阵羞耻。
心间簌簌流血,满是迷惘和羞愤。但是暮灵竹到底是为人纯真的公主,她强撑了下来,眼中是和往日无异的好奇笑容:“这么多人喜欢我嫂嫂啊。不过,嫂嫂确实很厉害,很聪明……”
她低下头:“我一直想做嫂嫂和嫣容那样的人……”
叶白:“可惜我和循循有缘无份。”
暮灵竹微笑:“怎会呢?叶郎君这样优秀,若是追慕嫂嫂……叶郎君也说江郎君活不成了,叶郎君的机会很大啊。”
叶白说:“我毫无机会。”
他淡道:“即使没有江鹭,我也没有机会。”
暮灵竹:“为什么?”
叶白:“我幼年时,就认识姜循。”
暮灵竹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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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寂寞太久,许是憋屈太久。这段往事被压在回忆中让人喘不上气,叶白忍不住想让那段记忆被人所知——
在他七八岁时,他遇到一个街头小乞儿。那便是还没有被姜太傅认识的姜循。
他幼年时便对那乞儿很有好感,打包票想让人住他家里。他想认人家做妹妹,弄清楚“童养媳”是什么意思后,他又想认人做童养媳。
他在家中是混世魔王,又哭又闹又折腾,家人哪里拗得过他?他本来要带着爹一同去城隍庙找姜循,然而那段时间,程家却被下了一道旨。
东京要程家麒麟子入京,官家要给程家麒麟子和自己的小公主定亲。
程家不能忤逆圣旨,程应白如何哭闹,板上钉钉的事不得更改。这世上只要有东京小公主存在,程家就不可能认一个孩子回来,让那个孩子和程应白有任何牵扯。
城隍庙是去不成了。
城隍庙那里发大水又打雷,也和程家麒麟子无关。
当程应白终于学会顺从,终于被家人放出来……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小乞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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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十多年。
时光真如逝水,谁也不得从中幸免。
此夜庙会,灯火如海,叶白和暮灵竹走在灯火游离的州桥上,遥遥望着汴河上点点烛火,凝视岸边人头攒动。
叶白轻声:“后来东京那和我定亲的公主大概出了什么事,我家里再不提这婚约了,但是我因此而错过了循循。
“我其实不喜欢程家,不喜欢打仗,不喜欢当将军,也不喜欢当什么麒麟子。我喜欢无拘无束,喜欢天南海北地到处玩……十年后我离家出走,本是为自己出走的,却又和循循重逢。
“我多么开心。那是我最开心的一段时光。可是她又遇到了江鹭。”
叶白垂下的睫毛上染着迷雾一样的流光:“我们本可以在暗夜中一起相依取暖,可有一束光照到了她身上,她便把我一个人留下了。”
暮灵竹低着头。
她手心冰冷,再无汗意。
她心间空落,再无茫意。
暮灵竹问:“她对你太心狠了。”
叶白却辩解:“这也不怪她。怪我幼时放过她的手,她便害怕了。这世上放弃她的人太多了,别看她表现得多强硬,其实她十分胆怯……总怕人抛弃她,不要她,将她一人留下。”
叶白喃声:“所以她只会选那个永远不弃她、让她觉得安全的人。”
叶白:“这是我的错,不是循循的错。因为、因为……时到今日,我依然无法把她放在第一位。”
暮灵竹:“……你还记得和你定亲那位公主是谁吗?”
叶白停顿一下:“很重要吗?我不记得了,我家里人也没如何提过……不过我若是见到她,应该很难不恨吧。是了,殿下长在深宫,殿下应当认识吧?”
暮灵竹摇头。
她往后退一步,身子便从明火光华,退到了晦暗幽僻处。
暮灵竹呓语:“我只是一个长在冷宫里的公主。我认不全兄弟姐妹……恐怕帮不到叶郎君了。叶郎君节哀,往日已去,你日后会得到更好的。”
叶白:“我不要更好的。”
郎君修长,衣袍飞扬间,宛如惊涛拍岸:“我如今,只为了我家人而活。”
暮灵竹心想:你家人已经死光了,你也已经杀了我父皇,你还要做什么?你的复仇永无止境吗?你身在地狱便永不想爬上去,只想拉更多的人跳下去吗?
你说姜循被她的光带走了,你便看不到落在你身上的任何一重光吗?
叶白:“殿下,你在落泪吗?”
暮灵竹一边望着汴河落泪,一边笑:“他们唱的小曲,虽然听不懂,但是很好听啊。”
叶白便随她一同听。
暮灵竹感觉到少年天真在今夜随水而逝。
【他在想她。
她在想他。
他后退了。
她也后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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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末,朝堂发动兵马向凉城开战之时,朝堂再无法忍耐江鹭之时,姜循站在了建康府的土地上。
她在南康王府别院,等待三日后,终于见到了一个人——日后袭爵,如今代表着南康王府一言一行的永平郡主,江鹭的姐姐,讨人厌的江飞瑛。
江飞瑛是个与众不同的奇女子。
她进门便问:“你来做什么?”
姜循噙笑:“邀郡主造反,剑指东京,问鼎天下。”
江飞瑛抬头:“好大的口气。”
她慢条斯理地擦剑:“不过这话是一向讨人厌的把我弟弟骗惨了的阿宁说出来的,倒正常了。时至今日,你的真面目不用掩饰,夜白也终于不会再说是我误会你,不会再觉得你善良纯真无辜、而我多疑易怒总欺负你了。”
江飞瑛手中长剑倏地拔出:“还我弟弟来……把夜白还给我!”
第101章
暗堂明剑,剑气锋锐。
简简在外,室内当无人能躲此剑。本好奇江飞瑛何许人也的玲珑被吓得心提到嗓子眼,猛地拽住姜循往旁边用力一扯。姜循本稳稳站着,硬是被玲珑拉得一趔趄。
然而趔趄躲开一剑又有何用?
还有第二剑。
姜循压根没有躲的意思,眼见那剑意凛冽直面,她的伶牙俐齿听得一旁的玲珑更是惊吓无比:
“我凭什么还你弟弟?阿鹭是被我和你们一起害到这一步的。我的错我认,但你就没有错了?若不是你从小欺压他,从小总抢他东西,他岂会避去凉城?若不是你,他怎么会认识凉城将士,怎么会为不相干的人送死?
“你们南康王府养出了这么一个小世子,时到今日,难道错全在我身上?
“你想杀我?想杀便杀,摆什么惺惺作态的姿势。”
玲珑脸白,她家娘子却大言不惭,动也不动,眼睁睁盯着那秋水一样的剑锋直逼眉目。姜循就是死,也要死得痛快:“你要真想杀我,压根就不会见我。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能踏上南康王府的地盘,就是你们的默许吧?
“承认吧江飞瑛,你想见我。你不能杀我——因为你弟弟心里喜欢我喜欢得要死了,你再讨厌我,也不能杀我,不能毁你弟弟。”
江飞瑛的剑停在她眉前。
江飞瑛低语:“喜欢你?你真敢说得出口,也压根不心虚,不觉得对不起夜白?”
姜循眼眸湿红。
这点红很浅,至少江飞瑛这种不了解她的外人,只以为自己眼花。在江飞瑛眼中,姜循生就一副可恨嘴脸,真不明白江鹭到底为什么喜欢姜循。
姜循如此的厚脸皮:“是,他喜欢我。你我皆知的事,我为什么不敢承认?你不也曾差点嫁人,段迁不就是你未婚夫?”
江飞瑛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时至今日,姜循自然早已查清楚,段枫那位大哥,曾来过建康的那位白姓郎君,让江飞瑛愿以白身许嫁的郎君,真名为段迁。
屋中其余人大气不敢出,江飞瑛的手下人悄悄端详这位活在他们南康王府“传奇”中的姜家二娘子,而姜循也目不转睛地盯着江飞瑛、以及江飞瑛指着自己眉心的那柄剑:
“我来建康已经三日,三日前我就递帖求见,你却不现身。按照你今日为阿鹭抱不平的状态来看,你并非不在意他,并非不心急。阿鹭随时有可能死在西北,你既这么在意,便不会不理我……那你为什么晾着我三天不理会?
“说明你有不得不晾着我的原因……很可能是你抽不开身来见我。到了今日,事关阿鹭生死,你还有什么抽不开身的?我只能猜,你在忙碌的事,本就和阿鹭有关。
“阿鹭从暮逊那里拿到的诏书昭告天下,你应当也看到了,应当知道程段二家被灭的真相。你应当去查了吧?你不见我是因你在忙这些……这些对你来说格外重要。你看上去和阿鹭是全然不同的人,但你们身上流着一样的血脉,你们也会做出类似的事。”
江飞瑛的眉目,映在姜循眼中。
早前玲珑好奇询问姜循,问江飞瑛是怎样一个人?
姜循只说,江飞瑛是一个奇女子。
她身量高大,凹凸有致,肩窄腿长,面容清秀中带着很多勃发英气。她和女子站在一起时,衬得旁的小娘子小鸟依人,忍不住想依靠她;而她与男子站在一起,又有身为女子的柔美,秀丽。
她不五大三粗。
性别在她身上也不模糊。
她十分好看,是那种郎君和娘子们都会觉得好看的长相。
而江飞瑛有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薄而透,像漆色的琉璃石浸到冰水里,呈一种很浅的流动的光泽。这样的清澈、明亮,像清溪水,像烟雨天。
眼睛上的睫毛那样长那样浓,黑压压的,比眼睛还要黑。这样浓的睫毛覆在颜色清浅的眼睛上,便像雨天的屋檐,淅淅沥沥淋着雨。
静谧,美好。
关键是,江鹭也有这样一双眼睛。
江鹭和江飞瑛相貌完全不同,姐弟二人的相似处,便是这样一双剔透晶莹的玉石眼。
姜循喜欢这样的眼睛,喜欢得爱不释手,流连忘返。就好像无论多少磨难过去,无论岁月如何摧折,眼睛仍然荡着清清的浅光,不染浊尘,不见风霜。
此时,姜循看到江飞瑛这样的眼睛,便想到了江鹭。
猝不及防,她鼻尖酸楚,眼前雾气氤氲。
数月奔波不知辛苦,而今只是单单看到相似的眼睛,姜循意识到自己想念江鹭。她不知道自己会这样想他——
她要见江鹭。
她不要见到自己梦中那样倒在血泊中没有气息的江鹭,她要看到她的小白鸟好生生地在湖泊前戏水,临水而照,岁月静美。
如今她毒素不清生死难卜,她的阿鹭远在天涯孤身孑孓,又如何苦熬这一局呢?
姜循说完这样的话,眼波水波漾光,声有颤音。江飞瑛终于从姜循的反应中,捕捉到一丝姜循对自己弟弟的不同之处。
江飞瑛握剑的手慢慢收回,她手一抬,门口那些观望的无措卫士们退了出去。玲珑乖巧地跟着退出去。
江飞瑛收剑落座,端详着姜循。
无论如何看,江飞瑛都不喜欢姜循:虚情假意,能言善辩,时而清婉时而明丽,时而柔弱娇怯时而盛气凌人。
江鹭会被这样的小娘子欺负死。
可是怎么办呢?
……江鹭喜欢啊。
他自小就文静内敛,少有情绪激荡外露之时。他被爹娘养得端庄正直,心善性慈,他少时唯一表现的像逆鳞的,便是阿宁的存在了。
他以为阿宁和他是同类人,为了阿宁而忤逆父母。他后来才明白,他真正被吸引的,是阿宁的灵魂——是姜循。
他天生被姜循那样的人吸引。他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
他身边的人……其实全都看得出来。
江飞瑛沉默着打量姜循。
江飞瑛垂下眼皮,盖住了那双漂亮无比的眼睛:“你继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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