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姜循已然明白。怎可能无关?
人与人之间的牵扯,断了骨,连着血。她连一个江鹭都难以割舍,何况让简简割舍乔世安这个亲哥哥呢?她只为了江鹭的半年情谊便重新意动,何况简简自小和哥哥相依为命。
命运是阻断不了的,辩解都是无用的。
姜循便俯眼望着简简:“……我把卖身契还给你,你离开吧。”
简简目中燃怒:“你无话可说?”
姜循倏地抬眸:“我要说什么——简简,你扪心自问,你哥哥不该死吗?你那仇人怎么死的,你父母怎么死的,他不肯开口的那些日子,朝堂那些官员作威作福,和豪强勾结,买断田地损害农事……你知道因为这些,会死多少百姓吗?
“凭什么要无辜人为他而承担后果?你哥哥造成的后果远不止于此——你哥哥读圣贤书,学了一肚子纸上谈兵,却都在做些什么?”
简简被说得怔愣又愤怒,她说不过姜循,只怒叫:“你胡说!”
姜循刷地从榻上站起。
披帛曳地,裙摆燃着烛火映照的金光。
姜循在屋中一点点走向简简,俯身掐住简简的下巴。她一贯强势,少有的怜悯之情早已消逝得差不多,她睥睨着这个苍白的少女,说出的话何其恶毒:
“你和我算的哪门子账?你哥哥手里的钱不清白,你那些跌打创伤药也不清白!他问心有愧,满腔义愤给谁看?你哥哥读的书多,却识人不清,做尽助纣为虐的事;你不读书,同样识人不清,为他人作嫁衣也不知道。
“你以为我娘为什么见你?她是要用你来吊着我,用你的愤怒来杀我。如果当日不是江鹭,我就如她愿了。你以为你在报仇?别开玩笑了,蠢货——你在做和你哥哥一样的事。
“读尽圣贤书,做尽负心事。家国不分,是非不问……简简,这世上可以审判我的人必然有,但你不是。我养你供你,不曾虐你,你却来杀我?你对得起我?”
简简暴怒:“我兄长不是你口中那样,我也不是你说的那样!”
姜循:“那你知道你哥哥该死吗?你承认你哥哥该死吗?回答我,简简!”
简简说不出话。
她被质问,满腔愤怒委屈,突得失声。她好像置身冰雪天中,看着冰霜一点点覆盖己身。她无能为力地看着一切,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姜循愕然。
简简半晌,艰难道:“我会证明,我和我哥哥,不是你说的那样……死有余辜。”
大颗大颗的眼泪如豆,挂在简简睫毛上:“我会证明,你错了。我不是你说的那类人,我哥哥也不是。你才是坏人,我是好人。我不做恶事不杀错人,我和你说的……全然不一样!”
说到最后,少女声音带着裂帛一般的颤音。
姜循无言,尴尬地朝后退:“你离开吧。”
简简抹干眼泪,从地上爬起来。她忍着屈辱和愤怒,此时想不明白的事太多,但她必须要想明白。聪明的人都离开了,蠢货要自力更生。
临走前,简简忽然扭头:“你不想知道凉城发生了什么,不想知道南康世子为什么查凉城吗?”
姜循撇脸:“你会告诉我?”
简简目中含泪,尖戾一笑。她此时只能用这种接近报复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快意与仇恨:“我永远不会告诉你!”
简简摔门便走,掠入清晨寒风中。
天未亮,雾未散,从今日起,姜循身边不会再有一个叫“简简”的侍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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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玲珑醒来,得知姜循对简简做的事,恐怕又会念叨——简简单纯好糊弄,又有一身好武艺,姜循没必要把人赶走。
可姜循意兴阑珊:走便走了。她又不缺武功高手保护。
只是简简的离开,也让姜循微有郁卒。
天色熹微,姜循歪靠在窗边,以手支颌。半宿失眠与审问简简让她疲惫,此时微微头痛;她闭着目思考,简简能从凉城查到些什么。
简简离开前的那个眼神,仇恨中,带有微弱的怜悯。她怜悯什么?姜循和江鹭一起促成乔世安的死亡,简简痛恨怜悯的,也应该是他二人。
姜循确定自己和凉城毫无干系,有干系的人只能是江鹭。到底是多深的渊源,才导致南康世子跑去查凉城事变?
姜循手轻轻地敲击着桌案。
在阿宁身在南康府时,她不曾听闻南康王府和凉城有关联。江鹭若有关联,也应该是阿宁离开后的事。南康王本就有功高震主的嫌疑,寻常情况下,南康王不会让世子和边军扯上关系,除非是不得不……
姜循一一排查南康王府的人际关系:南康王,南康王妃,南康世子,永平郡主……
永平郡主!
姜循敲击桌木的手指停住,想到了昔年一则趣闻:江家那个讨人厌的大娘子,在去练兵时,和一个小贼不打不相识。人家并非小贼,江飞瑛自然嘴硬不肯认错,便被人一直追着……后来江飞瑛就定亲了。
因为阿宁昔日讨厌江飞瑛,并未多打听江飞瑛的婚事。
而今想来,这婚约果真有些古怪。
南康王因为江鹭想娶阿宁的事,气得恨不得将江鹭逐出王府;却对女儿的婚事看着分外满意。
莫非对方和江飞瑛实则门当户对……对了,江飞瑛那未婚夫叫什么来着?
姜循正专注思考,慢慢有了些灵感时,忽然外边叫唤声惊醒她:“有刺客!抓刺客——”
姜循一下子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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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枫一门心思来大相国寺刺杀太子。
天黑风高,云间无月。他一路躲过巡逻卫士,摸清了他们换防时间,摸向太子居住的院落。一直到后半夜,段枫才摸入太子的房间,提着剑一步步朝室内走。
暮逊睡得分外不安宁。
他心烦意乱。脑海中一会儿是阿娅病恹恹、畏惧火海的模样,一会儿是戴着帷帽的姜循似笑非笑站在身旁,灯火阑珊处,那戴着面具的郎君朝他拱手行礼。
那郎君颀长如松,衣摆微扬。此时在暮逊的梦中,暮逊一步步靠近那个人,看得越发心惊,越发心起波澜。
梦境将暮逊的疑心放大,暮逊一遍遍审视着那人的衣着。他看到那人的锦衣华服,看到那人飞扬的袖摆,看到那人的宽肩窄腰……好是熟悉。
好像他应该经常见到。
白日时,暮逊得到卫士禀报,说他查问的那人,并不在皇城中,也不在王府中……
那么此夜此梦,暮逊站到了面具郎君面前,蓦地一咬牙,掀开那人的面具——
一道寒光在他眼皮上晃过。
梦中的惊怒让暮逊瞬间清醒,现实中的寒意袭杀而来时,他本能地朝旁边一滚,狼狈非常地跌下了床榻。暮逊浑浑噩噩地抬头,周身血液凝冰,发现自己不是在梦中。
当真有戴着蓑笠的黑衣人持剑刺他,一击不中,那人再次杀来。
暮逊张口便想唤人,那人武功身法实在厉害,逼得他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只顾着在地上没命地滚,希望借一些声音,引起外面卫士们的冲动。
暮逊还未这样狼狈过!
他抓过花瓶砸去,花瓶被剑击碎,碎片挟着那人的深厚内力,带着杀气寸寸袭来。暮逊的中衣宽袍被割伤,长发凌乱散下,一国太子也会些拳脚功夫,此时在真正的行家那里却施展不开。
暮逊心生绝望——
荒谬!
大相国寺布满卫士,外面守卫巡防森然,竟有人夜刺太子,成功摸入!
暮逊走到今日步履维艰,他亦曾在痛苦至极时想过自己的死因。无非是被父皇废除,被弟兄们陷害,被流放,被贬庶人……却不包括死在国寺中!
暮逊走到今日,绝不认输!
暮逊爬到地衣边,从旁边的箱子夹缝中抽出一把剑,反身自卫。他连身都起不来,手中的剑在对方眼中如同玩具一般。寒光凛冽如霜,照亮暮逊眼睛——
暮逊以为自己必死,却忽然间,见那刺客身子一凝,一口血吐出。
暮逊当机立断,手中剑砸出。趁对方如此关头,暮逊高声:“来人,有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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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钟后,暮逊沉着脸,要求封锁整个大相国寺,追捕那刺客。刺客被他封在寺中,必然逃不出去。
天已熹微,鱼肚白微亮,清风凉澈。
段枫跌跌撞撞地在寺中各门院处疾行,试图在卫士们的追捕封锁下,找出一条逃出去的生路。天快亮了,一次刺杀失败,他已微清醒,知道自己失去了机会。
命运似乎永不站他。
段枫喘着气,手扶着花架上的藤萝,整个人被体内乱窜的内力折磨,一阵阵的带着血的咳嗽被他强行压下,而他眼前阵阵发黑。
从正和二十年开始,他便一直被命运抛弃。
昔日他去巡察周边,遭到西域兵马的堵截。他与手下士兵中埋伏,怀疑那是阿鲁国的计谋,却也只能等离开再说。这只兵马死战沙漠,要被沙漠吞噬时,是江鹭找到了段枫。
昔日段枫被伤了眼,伤了肺,又要面对家人惨死,百姓流离。故土自此归属他国,庇护多年的民众成为俘虏……段枫也要活不成了,是江鹭带他离开。
他缠绵病榻两年,江鹭便花了两年时间派人去西域。他们试图找那些昔日阻拦段枫的躲在暗处的敌人,可南康王府的势力不在西域。南康王府不肯接受段枫,不肯救凉城遗民……于是江鹭便背着段枫离开,独自救人。
段枫被江鹭安慰幸运。可背负着一族人的冤屈,行走于魑魅魍魉间,又幸运在哪里?
那两年暗无天日的时光,段枫尽靠着江鹭的承诺,尽靠着江鹭的支持,尽靠着复仇的希冀。他本应是死人,若非故人恩惠,岂得流连人间。若不复仇雪恨,岂得安心赴死。
大片大片的血从段枫的指缝间流出,段枫在逃亡中不发出一丝声音。他如今知道自己失败,便靠着意志逃跑,只怕自己被抓到,连累到江鹭……
在这样仓促的逃跑中,段枫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知道自己的失败,只因那些脚步声中,竟夹杂着暮逊的脚步……连太子都亲自跟着卫士来了。
段枫跌入一月洞门,猝不及防间,和一个披着羽巾的异族少女撞了一怀。
熟悉的气息驱逐眼前的血雾,段枫失神地抬眸——抱着一束春花的阿娅,立在门口,被他撞得后退了三步,迷离而吃惊地仰起头。
浑身血液在段枫体内沸腾,又在阿娅陌生的眼神中凝为冰。
暮逊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给我搜,这边——”
声音朝着他们过来了。
阿娅忽然回神一样地眨眼,她盯着这个让自己感到熟悉的刺客。对方蓑笠的飞纱扬起,露出对方面容。她闻到对方身上的血腥味,在紧急关头生了一腔大胆狂妄之心。
阿娅指了一个方向,将段枫朝那个方向退。
段枫怔忡看她。
她小声嘀咕,用阿鲁国的语言:“奇怪,我怎么想救他?算了不管了。”
阿娅抱着花朝月洞门跑去,回头间,她发间羽巾飞扬,纵着卷发一同拂过柔润雪白的面颊。她懵懂的眼睛,在看到那刺客回头时,愣了一愣,然后露出一个有些迷惘的笑容。
阿娅主动跑出去找太子,磕磕绊绊:“殿、殿下,我正要找你……”
段枫听到月洞门外暮逊压抑的声音:“别闹,我有事……”
阿娅:“不,我要你哄我。殿下,别走!”
段枫面色惨白,咬紧腮帮,忍着一腔屈辱与愤恨,掉头继续逃——不能辜负阿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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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相国寺被封,段枫如今伤重,期间几次被卫士追上,腰腹受了一箭。段枫觉得自己断无可能逃走,在望到外面越来越多的卫士后,他靠在墙头喘气。
他不能落到敌人手中。
若是逃不出去,便不如一死……段枫在听到脚步声又一次靠近时,手握住剑柄,猛地抽开。
他欲自尽时,那从高檐上跃下的人一掌击开了他手中的剑。那人虎口被刃刺伤,身形稳住落地,在段枫出手前低声:“段三哥。”
段枫猛怔。
他看到江鹭站在自己面前——和自己一样的夜行衣,一样的蓑笠,一样的打扮。
段枫心头五味杂陈,盯着这天未亮、便出现在大相国寺的江鹭。分明江鹭吃醉了酒,分明江鹭说不愿意来大相国寺找姜循,分明……
江鹭:“段三哥,你体力不支,会落到他人手中。我扮作你,帮你引开敌人。你好逃出去。”
江鹭探头看眼外面的卫士,便要走,手被身后的青年郎君握住。
江鹭不回头,只淡声:“事情等出去后再说……你以为死在这里就不会连累到我?别再犯糊涂了。我走到今天这一步,不是为了这种结局。”
江鹭回头。
微光中,他眉目沾霜,神色坚定:“段三哥,活下去。你在哪里,程段两家的血脉就在哪里。”
江鹭听到段枫低哑的哽咽:“……等你回来,我会告诉你一切。二郎,你也要活下去。”
江鹭微笑:“那自然。我是南康世子——今日的事,还难不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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