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向脚下的悬崖,崖下是深涧,峭壁上长满了杂树、野草和不知名的各种灌木,隐隐能听见涧里传来淙淙的流水声。
谁都能看出他的死意了。
“殿下,要不要我们上去把他抓下来?”张昀悄声问道,“这么死太便宜他了,不如押回京城公开受刑,震慑那帮有二心的藩王节度使。”
李蕴玉看向裴禛的目光颇为复杂,良久,方说了声,“让他体面地走吧。”
裴禛最后看了一眼苏宝珠,突然问:“如果我当初不欺负你,你会喜欢我吗?”
不给你下蛊,好好地和你认识,好好地和你说话,尊重你,爱护你,我们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他想象不出来,苏宝珠也答不出来。
风从二人中间刮过,没有一丝的停留。
“看来这辈子是等不到你的答案了。”裴禛张开双臂,慢慢向身后的深涧倒去,“如果有来生,希望你能给我一个答案。”
“裴禛!”苏宝珠惊叫一声,冲过去想抓住他。
可惜他们离得太远,她根本抓不到他。
裴禛留给苏宝珠最后的印象,是脸上那放肆又得意的笑容。
似乎在说:这是你第一次主动向我跑来呢!
苏宝珠捂住嘴,浑身不停地抖,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心口很酸,喉咙像是被一团棉花堵住了,梗得她难受,憋得她有点喘不上气。
须臾间,她陷入一个温暖而宽大的怀抱,暖意一点点驱散身上的寒意,她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他死了……”苏宝珠说,嗓子哑得厉害。
“嗯。”李蕴玉更紧地抱住她。
“我的噩梦过去了,可我、可我好像还没醒。”
“没关系的,等太阳再升高些,黑夜彻底消失了,到处都白亮亮的金灿灿的,你就会醒了。”
苏宝珠把视线从深涧移向天空,火红的朝霞从东面天空绽放开来,铺设得满天五彩斑斓,山峰也染上了朝霞的颜色,披上的胭脂色的轻纱。
她看着那片无与伦比的灿烂,眼泪流了下来。
大军撤下山崖,这里又是静悄悄的了。
没人注意,一个瘦小的姑娘摸进了那片遮天蔽日的深涧。
世子,世子……
白瑛瑛一声声呼唤着,嗓音逐渐变得沙哑,衣衫被树枝划破,鞋底被荆棘刺穿,可这些她都不在乎,坚定地向着山林更深处走去。
孤独又执拗,和她的世子一样。
-
荆州之乱平息了,李蕴玉遵守承诺,没有追究荆州官员的谋逆之罪,只不动声色地调任别处——当然,这是后话了。
但吴地的兵权,这次是实打实地收了回来。
消息传回长安,此前的质疑声都变成了颂扬声,且不说一早就站在李蕴玉这边的王家,便是剑南道的周勇,也没了嚣张气焰,悄悄往长安的别院运送许多贵重贺礼,只等恭贺李蕴玉登基。
昌平帝的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大家都知道,他一直强撑着这口气,就是要等李蕴玉得胜归来。
五月下旬,在所有人热烈的期盼中,李蕴玉班师回朝了。
临进城门前,苏宝珠离开大军,一个人悄悄回了家。
庭院的银杏树再次枝繁叶茂,浓绿的树荫下,爹爹惬意地坐在桌前,桌上摆着新鲜的杨梅、杏子、李子,还有脆枣、芝麻糖、花生粘等她爱吃的零嘴。
南妈妈在教吉祥点茶,吉祥额头上全是汗,脸颊通红,手脚僵硬,平时的机灵劲都没了。
小茶壶咕嘟咕嘟冒着泡,发出嗤嗤的轻响。
“回来啦。”他们笑着与她打招呼,好像她不过是逛了一趟东市,亦或骑马郊游回来。
苏宝珠眼眶热热的,跑过去先抱了抱南妈妈和吉祥,随后挨着爹爹坐下,如同小时候一样,抱着爹爹的胳膊在他怀里扭啊扭的。
“都快要成亲的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似的。”苏澄文笑眯眯道,“以后可怎么母仪天下?”
南妈妈瞪眼,“还母仪天下呢,我看她要重新学学规矩,留下封信就跑了,你是一点都不顾及家里人的心啊。要不是道文师父连夜追上你,一家人都要叫你吓死了!”
苏宝珠哼哼唧唧,“人家等不及了嘛……你们不知道当时情况有多凶险,要是我晚到一刻,李蕴玉都不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南妈妈又开始数落她,“不能再叫殿下的全名了,这叫犯忌讳。记住,以后在宫里,要慎言慎行,就算殿下不计较,你也架不住言官们的弹劾。”
“怎么又扯到宫里宫里的。”苏宝珠不耐烦,一想到以后要对李蕴玉行大礼,“臣妾臣妾”的自称,她就觉得怪怪的。
苏澄文笑道:“别不耐烦,你得适应他身份的变化,我们也要适应你身份的变化——你当了皇后,你爹我还要向你行跪拜大礼。”
苏宝珠霍地从他怀里直起腰,眼睛瞪得溜圆,“真的?”
“那还能有假?”南妈妈递给她一杯茶,“等你成亲的时候,宫里会有专门的教养妈妈指点你的礼数,要适应的多着呢。”
苏宝珠皱皱眉头,试探问:“学规矩难不难?”
南妈妈伸出一根手指头,苏宝珠眼睛一亮,“一天就能学会?”
“一个月!”南妈妈嗤笑道,“包括怎么走路,过门槛时先迈哪条腿,如何行礼,都要细细地教。皇帝成亲可和普通人不一样,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一点差错都不能有,一个月能学会就算不错了。”
苏宝珠“哎呀”一声,有气无力躺倒在凉榻上。
太麻烦了,想想脑袋就大,能不能简单点,要不去求求李蕴玉吧,他的话肯定管用。
大不了,给他一点甜头尝尝。
第73章
湛蓝的晴空上,几片薄云缓慢移动着,窗前的银杏树披着一身绿叶儿,在风中一起一伏闪着细碎又耀眼的光芒。
苏宝珠踮起脚尖,把一条红绸布系在银杏树枝上,退后几步看看院墙,有些担心李蕴玉是否能看到。
回来七八天了,一直没见过他的身影,知道他忙,可再忙,也要回来看看她啊。
苏宝珠幽幽叹息声,想了想,解开红绸布,把裙子一撩,抓着枝桠往上爬。
她爬得很高,一开始腿都不由自主地抖,可慢慢的,她不再害怕了。找到一个舒适的地方坐下,把红绸布系在了枝头。
浓荫飒飒的响,长长的红在风中飞舞着,仲夏的微风带着绿叶的清香,轻轻拂过苏宝珠的脸庞。
她望着大明宫的方向,使劲挥着手,似乎那里也有人在望着她。
“姑娘!”吉祥在树下看得胆战心惊,“别动,千万别动,我去找梯子!”
“哪里用得着梯子。”苏宝珠慢慢溜下树,拍拍胸口笑道,“还行还行,在长安一年了,爬树的本事没忘光。”
吉祥弯腰给她拍打着裙子上的木屑碎叶,絮絮叨叨地说:“姑娘不能这样了,且不说姑娘以后会是天下妇人之表率,要时时刻刻注重仪态仪表,这么高的树,摔着可不是好玩的!”
“姑娘和殿下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容易,眼看就要修得正果了,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出意外!”吉祥直起腰,板着小脸一本正经道,“从现在起,到姑娘成亲前,爬树、跑马、打马球,诸如此类活动一律不准参加——这是南妈妈说的!”
苏宝珠哑然失笑,掐着吉祥肉肉的小脸蛋笑道:“好个威风的掌事姑姑,你呀,越来越像南妈妈了。”
吉祥骄傲地一挺小胸脯,“我是要跟姑娘进宫的,当然不能坠了姑娘的脸面,我现在可是拼命跟南妈妈学,忙得连口水都顾不得喝。”
苏宝珠道:“赐婚旨意还没有呢,成亲少说也要半年以后了,慢慢学,不着急。”
吉祥“嗯嗯”点头,干劲满满,“我一定把南妈妈的本事都学到,以后在宫里,崔太妃也好,贤妃也好,她们敢作妖,我就能让她们吃大亏!”
“好好。”苏宝珠紧握吉祥的手,一本正经道,“以后我的安危,就全系在你身上了。”
说着,她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姑娘别不当一回事。”吉祥不满道,“我听南妈妈说,后宫女人的手段多着呢,殿下大部分精力要放在前朝政事上,肯定不能像从前那般,事事关注姑娘。咱们自己要照顾好自己,总不能什么事都麻烦殿下吧。”
苏宝珠怔住了,说不清出于什么心理,一直以来,她都在刻意忽视李蕴玉身份转变这个问题,不提,不想,不面对,似乎这样,他就还是那个芒鞋布衣的李蕴玉。
不是未来的帝王。
帝王啊,无上的权力,无上的尊贵,无上的荣光。
可也有无上的责任。
当了皇帝,就是把数千万人的生计抗在肩上,没的说,一定要把国事放在最重要的位置。
她大概只能排第二……
心里升起一阵涩意,她知道是自己有点矫情了,可心里还是一阵阵发慌,恍惚间前路变得迷茫,原本期待已久的赐婚旨意,此刻竟有点害怕到来了。
仰头望着兀自飘扬的红绸布,叹口气,兴致缺缺地让人取下来。
夜色轻盈来临,窗子开着,夜风微醺,月光洒进屋子,照得满堂如水银泄地。
苏宝珠翻来覆去怎么也无法入睡,正闭着眼睛胡思乱想,却听窗子发出几声“咔咔”轻响。
她以为是风吹的,没在意。
窗子安静片刻,又响了几声,一阵幽幽的檀香随风潜入室内。
苏宝珠咕噜一下爬起来,不确定地小声问:“李蕴玉?”
“宝珠”,一道人影翻窗而入,月光淡淡照在他的脸上,苍翠如墨的眸子含着笑意,声音与夜风一样,熏得人都要醉了。
苏宝珠低低欢呼一声,鞋也来不及穿,光着脚丫扑进他的怀里,“你怎么来了!”
李蕴玉轻轻环住她的腰,“你系了红绳,我怎敢不来?”
只那么一会儿的功夫,他居然看到了!苏宝珠心头一动,“你一直在关注着我?”
李蕴玉没直接回答,“为什么系上又摘下来了?”
“一点小事,想想又觉得没必要打扰你。”苏宝珠靠在他胸前,手指缠着他的衣带玩,与他繁重的国事相比,自己那点子小心思委实说不出口。
李蕴玉笑了,“在我这里,你的事没有小事。”
一句话就让苏宝珠沉闷一下午的心重新变得轻松愉悦,她仰起头,笑嘻嘻说:“那我可说了啊,你不同意也不许笑我,更不许教训我。”
李蕴玉眼睛弯弯,他什么时候笑话过她?从来只有她戏弄他的份啊!
“虽然还没有明发旨意,可我想也快了……咱们的婚礼,能不能,能不能一切从简?”苏宝珠牙疼似的啧了声,“我一想到那些繁文缛节,我脑袋都大了两圈。”
原来是为这事。李蕴玉笑道:“我此生只成亲一次,我想牵着你的手,昭告天下,你是我李蕴玉唯一的妻,唯一的女人,该有的流程不可少,没必要的……嗯,我可以考虑考虑。”
心里、嘴里都是甜蜜蜜的味道,一瞬间,苏宝珠觉得空气里都浮动着香甜气了。
“什么是必要,什么是没必要?”
“纳采、问名、纳吉、请期、告庙等等都不可免,这些我来做,你只管在家等我亲迎就好。后面就是朝见……”
李蕴玉顿了顿,“父皇身子骨不好,略见一下就行,后面的谒庙也不可省,其次接受群臣和命妇们的拜见,可视情况而定,反正是别人给你磕头,你只管坐着。”
算来算去,可省的没多少!苏宝珠认命般摇头叹气,无意间,唇角擦过他的喉结。
李蕴玉喉头动了下,低头吻过来,“你又撩拨我。”
“胡说,我才没有……”
所有的话都被他含在嘴里,所有的气力一下子被抽走,身子软得像没了骨头,只能像面团一般被他搓来揉去。
夜风拂动窗棂,发出咔咔的轻响。
这个仲夏的夜晚,既不溽热,也不凉寒,肌肤裸露在外也没有任何的不适,一切是那么的恰恰好。
意乱情迷中,苏宝珠忍不住抬腿,勾住他的腰。
清亮的月光下,她的肌肤洁白如玉,没有一丝的暗色花纹。
卷起小小的茱萸,轻轻啃咬,放肆吮吸,直到茱萸在夜风中颤动不已,鲜艳欲滴。
峡谷潺潺,邀人同游。
他却起身离开了,换来声失望的嘤咛。
“我想听你忘情的声音,而不是现在这样拼命抑制,不尽兴……”李蕴玉笑了声,把她抱到床上,“睡吧,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苏宝珠把被子蒙过头顶,小脚轻轻踢了他一下,“讨厌,走吧你。”
脚被他攥住,又放回被子里,窗子响了声,室内重新陷入安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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