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玄指使秋官们把兔妖关进雷咒笼,一面道:“侍者聪明伶俐,刑狱司正需要侍者这样的能者相助。”
不好,似乎要被凶兽尾巴抽。
肃霜谦虚得要命:“没有没有!我只是个无用浅薄的书精,算什么能者……”
“侍者来去如电,何必妄自菲薄。环狗囚禁仙祠侍者,干扰收集神力,下界已然生乱,侍者有挽救下界的决心,那夺回玉瓶的大事便劳烦侍者了,刑狱司从旁相助,做些营救其余侍者的小事。”
疯犬是要来真的?
肃霜倒抽一口气,眼前一花,已被带入山神府邸客房,“咚”一声响,是后背撞在床榻上,但见头顶莹白半透的帐子层层坠下,明珠灯闪烁间,真如薄云软雾一般。
祝玄看了看帐子,又按了按床榻,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软床榻,云一样的帐子,侍者满意否?那就不打扰侍者策划夺回玉瓶之大计了。”
客房门被合拢,肃霜拔腿就想跑,可疯犬不知用什么东西困她,好像被巨掌锁在掌心,身都翻不了,好在胳膊还能稍微动一动,盒盖从袖子里钻出来,幸灾乐祸地看着她,正要说话,便被她一把捂住了嘴。
不能出声,肃霜用眼神警告。
她还记得最初被祝玄从龙王洞府带出,他那个奇异的半透明法螺,多远的对话都听得一清二楚。
肃霜酝酿了一会儿,吸吸鼻子,哀哀切切地哭了起来。
“盒盖盖,你说我怎么那么倒霉,又是被妖追杀,又是被少司寇误解。我要是再有点本事就好了,也不用怕去偷玉瓶,我这一去要是丧命了,你怎么办?”
“我要是丧命了,你就去书精世族吧。”她泪光盈盈,“族里好心友善的书画精不少,你长得这么可爱,他们一定对你好。唉,我来天界任职,还没混出个头就要丧命了……我好怕,不过我不后悔,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看样子她是打算把可怜装到底,盒盖索性往枕头上一团,自己睡觉。
万万没想到仙丹又开始哼哼唧唧地唱歌,还全唱错了,一会儿是“山有木兮木不知”,一会儿是“三日不见兮想得发疯”,盒盖痛苦死了,恨不能把脑袋塞枕头下面。
客房门突然又开了,祝玄走过来,不客气地往床边一坐,问得冷淡:“侍者不想去?”
肃霜哭得鼻尖通红,细声道:“我是心中有天地大义的仙祠侍者,为了挽救下界,我当然去,我只是担心自己无能,把事情搞砸。少司寇,我要是办砸了,你会不会怪我?”
哦,开始故意耍赖,反客为主了。
欲擒故纵、以退为进、假痴不癫,花痴书精玩的这一套祝玄见过很多,但是独她毫不心虚,肆无忌惮,踩着丝绳过万丈悬崖,可过,也可堕,她似乎不在意结局。
祝玄把盒盖捉在手中,慢吞吞摸它僵硬的脑袋。
有趣,但也讨厌,他不喜欢盯着自己扑来的花样百出的手段,也不喜欢耳旁那根时不时挠一下的软毛。
既然她要在刀尖上寻乐子,那就结结实实挨上一刀,晓得痛了才能吃到教训。
祝玄把兔耳朵支棱来支棱去,正思索怎么给教训,忽然又觉肃霜默不作声地盯着自己看。
他垂头,对上她的视线。
又是这种眼神,她时常会露出这种目光,仿佛看什么易碎的东西。
这么多年,从神女到女妖,胡闹痴缠他遇过,真情真意他也遇过,却未有谁用这种奇异的目光看他,仿佛她整个人是浸在火海里的,那层绝望的火要透过眼睛席卷而来。
说不清出于什么缘由,祝玄下意识开口:“侍者,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这几个字他说得很慢,似谆谆善诱的告诫,似不动声色地威胁。
月色总在他脸上映出欺诈般的温柔,似乎唾手可得,肃霜情不自禁又想起心底那道模糊的幻影,想像相似的眼睛露出真正的笑意,是这样的吗?
犬妖那时是想与她风花雪月谈情说爱吧?只是逝者永不可追,于是遗憾永不可平。
胸膛里寂寂焚烧的火始终不熄,数不清的遗憾与疑惑流肆其中,幸而得见一双相似的眼,如今他近在咫尺,光见着他能走能动能说话,她就是高兴的,很久不曾有的高兴。
那若是……
春风一度。
这个词突然蹦进脑海,随之而来的是过往看过的那些风花雪月的话本故事,夹杂着犬妖清朗的声音:“凡人这些话本故事真是难为他们怎么想出来。你问我他俩为什么这么快就在一块儿?这……可能、可能因为有春风一度的交情吧……”
那就来一场?与相似的眼睛来一场。
浅薄的风花雪月,从春风一度开始。
肃霜把声音压到最轻,梦呓一般:“小鱼甲以前也告诫过各路乙丙丁戊吗?”
没有。
祝玄若有所思地眯起眼。
她闪烁的双眼,娇媚又轻率的表情,此时像在说话:都说疯犬不喜欢有例外,可难道我不是已经成了你的一个例外?来啊,不过是春风一度,有什么大不了?你不敢?
她在挑衅他?
祝玄笑了,手指突然蠢蠢欲动,想念她纤细的脖子,扣在上面仿佛钳制着什么警惕又细嫩的小生灵。
他当然不会顺从这无聊的念头,春风一度?想得美。
祝玄手腕一转,久违的辛夷花耳坠出现在指间。
肃霜大惊失色:“戴耳坠这种粗糙的事不适合少司寇!等下!等下……你你你怎么总跟我的耳朵过不去?我的耳朵怎么得罪你了?”
眼见这次祝玄毫不犹豫捏住耳垂,肃霜恨不能把脖子拉长三尺,闭眼哀叫:“救命!少司寇救我!”
好,少司寇这就来救。
祝玄看了看耳坠钩子,尖头钝了点,他正要唤起小银龙打磨锐利,忽觉手腕内侧痒丝丝地,是肃霜的睫毛刮在上面,她这会儿是货真价实地惊惶着,她想要的云一样的帐子都快被揪烂了。
不是连天之道责罚印记都满不在乎么?不是胆大包天到都要挑衅他了?这么快就怕啦?
他忍不住嗤笑:“侍者……”
山神府邸大门处突然传来粗暴的敲门声,女仙不满的声音响彻山头:“快开门!池滢殿下莅临……啊!殿下小心!无礼的东西!快开门!”
祝玄偏头听了片刻,又把耳坠收回去,起身道:“你的运气一直不错。”
压制她的那只看不见的巨掌突然烟消云散,肃霜摸了摸侥幸逃生的耳朵。
撩拨疯犬趣味是大,惊吓也大,他怎么就是不上钩呢?
她好像有点能理解为啥朱襄帝君之女怕他,痴缠女妖恨他。这疯犬并不会每时每刻都摆冷脸,真就喜怒无常,撞上他心情好,就好似有缝隙可钻,可他翻脸比翻书还快,眨眼间缝隙就重新变成铜墙铁壁,毫无章法,怎么钻都钻不透。
他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喜欢我、怕我、恨我,听起来生情生恨的不是我”——听听,何其傲慢!何其冷酷!
盒盖毛茸茸的脚下一刻就踹上来了,它不敢说话,红彤彤的眼里却写满了脏话,不管仙丹为着什么故意撩拨招惹少司寇,简直是作大死!疯子!这个疯子!
肃霜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起身把它一托:“盒盖盖,我们准备走了。”
疯犬说什么夺回玉瓶,根本是要把她推进油锅,她可不会去。
但想离开却也不容易,山神府邸大门已大开,外面妖风肆虐,女仙们正跟秋官争吵:“好大胆!别堵着!让殿下进去!”
池滢今日换了身火红猎装,颇为英姿飒爽,可惜这会儿躲在一群随扈后面,头发散乱,甚是狼狈。
碧绿的狐火突然在她发髻上窜起,池滢惊叫起来:“你们快抓住那个无礼的狐妖!”
可恨无用的随扈们还是老话劝阻:“殿下快进山神府邸!他是环狗妖君的干儿子,殿下切莫与他再起冲突!”
池滢被狐火烧得心烦气躁,“铿”一声拔出了腰间镶满明珠美玉的弯刀。
她自幼便被捧在掌心宠爱娇惯,生来三分的倔强被养成了十分,之前祝玄当着她的面鞭打季疆,害她连做好几天血腥噩梦,她岂能甘心?恰逢青鸾帝君下界收集灾祸神力,她便也跟了下来,一路亲手收拾了好些不讨喜的下界妖,心头那股不甘才渐渐消散。她自觉甚有所得,便四处搜刮下界妖,权当练手。
不承想今日撞上个刺头小狐妖,不但异常厉害,甚至主动挑衅,池滢刺瞎他一只眼之后,他竟一路尾随,时不时就拿狐火烧她,自家随扈偏又无用至极,老提什么环狗妖君的干儿子,催她进山神府邸躲避。
山神府邸可是被刑狱司那群可恨的秋官占了!她凭什么躲进去?
池滢一把挥开随扈,忽听祝玄的声音在后面响起:“这不是环狗的干儿子么?是殿下带过来的?”
原来他也在!池滢怒从心头起,纵身而起,一刀朝狐妖劈去。
那狐妖看上去不过凡人十二三岁半大孩子的模样,一只眼被打坏了,满脸干涸血渍,先前一直灵活地躲闪随扈们的攻击,此时见刑狱司秋官们掺和进来,立即化作阴风逃窜。
可阴风被看不见的巨手一把握住,重新凝聚成形。
是疯犬的玄凝术!当年他便是用这道神术困死阳山虎妖一脉,随心所欲地屠杀!
狐妖面上露出惊慌之色,冷不丁池滢那一刀重重砍在背上,他痛得尖叫起来。
天顶突然传来一道阴冷的声音:“刑狱司?哼!谁敢伤我儿!”
突如其来的妖云似瀑布倾落,妖云中密密麻麻伸出无数只漆黑长尾,将狐妖一卷而起,那狐妖恨恨道:“父亲!那个穿红衣的神女是青鸾族的公主!可以为三哥报仇了!”
池滢的随扈们闻言立即将她团团护住,刑狱司的秋官们更是老练,霎时间祥光涌动,捆妖绳、雷咒、神兵利器等等有条不紊地招呼进妖云。
不对,环狗的真身不在这里。
祝玄退了一步,凝神观察四周,忽听池滢惊叫一声,数不清的长尾犹如切豆腐般,将她的随扈们推开老远,他们显然没有应付妖君的经验,个个手忙脚乱,无助地看着池滢被拽进妖云。
银光乍现,这次祝玄发间的细细银龙化作了数丈长的真龙,咆哮着扑向妖云,却听不远处的肃霜倒抽一口气。
她被数条长尾裹住,眼看也要被拖走——书精穿着侍者衣,环狗果然不会放过她。
银龙瞬间掉转方向,小半妖云被扯了个稀碎,祝玄一伸手,把肃霜拽到了身后。
电光石火间,妖云散得干干净净,环狗阴冷的声音遥遥自天际落下:“少司寇,以后再与你慢慢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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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继续更新。
第17章 狭路相逢退者活(一)
不愧是能灭神战司两个战部的妖君,来去甚至可谓从容,此番短暂交锋,连环狗的皮毛都没伤到。
祝玄以指代笔,匆匆写了一行字,封入白纸内,递给一名秋官,吩咐:“送去神战司,告诉他们,环狗在下界作乱,顺便通知季疆下来。”
池滢带来的那一帮随扈与女仙也乱成一团。
要放在以前,似青鸾这样的天界著名大族,连天帝也要礼让三分,绝没有哪个下界妖君敢碰一下,随便拎一个随扈出来都是不弱的战将。可天界两次大劫后,往日著名神族的风采都黯淡不少,厉害的战将也各归战部,不会做什么随扈,搞的环狗能当着他们的面抓走公主,以青鸾帝君的护犊,他们多半活不成了。
随扈里有那些乖觉的,急忙来哀求祝玄:“少司寇!求您去救公主!”
祝玄道:“你们还不去找青鸾帝君?就说刑狱司遭遇环狗妖君,少司寇一时失察,致使池滢殿下被环狗掳走。”
还真是一时失察,下意识就先把书精救出来了。
也罢,环狗再嚣张,还不至于敢要青鸾族公主的命,可仙祠侍者他不会有顾忌。
他转身清点秋官,选了些最精锐的跟随自己,剩下的留在山神洞府待命。
“你们留在此处,把随扈女仙还有侍者都看好了,一个不许少。”
祝玄交代完,头也不回地腾云疾驰而去。
尽责的秋官们立即送随扈女仙们进山神洞府,有一个来催肃霜:“侍者,请去客房休息。”
连说数遍,她一点反应也没有。
那秋官见她垂着头,想是被吓得不轻,便欲抬手拍拍肩膀,冷不防这看上去娇滴滴的侍者骤然飞起,闪电也没她快,眨眼不见踪影。
*
池滢张开巨大的青翼裹住身体,抱紧膝盖蜷缩在方圆不足二尺的石台上。
幽绿明灭的妖族封印将石台封了个严严实实,台下是深不见底的水潭,每隔一个时辰涨一寸,眼看将要淹没石台。
头顶是巨大倒笋般的乳石,水珠一颗颗滴落,青翼上缭绕的青鸾火变淡不少,池滢冷得瑟瑟发抖,只将盒盖死死抱在怀里。
盒盖被抱得快窒息,然而稍稍挣扎一下,池滢只会抱得更紧。
先前环狗突然发难,它被尾巴拽了个结结实实,倒还多亏这青鸾族公主一路死死抱着,不然它在路上可能就要被狐妖吃掉。可她不但抱着它,还动不动拿它挡头顶的水,它到现在毛还是湿的,抱再紧依旧冰寒彻骨。
盒盖低头闻了闻湿漉漉的毛皮,这是九幽黄泉水,源自九幽黄泉之下,最克青鸾族的青鸾火。
看来环狗妖君对天界著名神族们十分了解,把池滢关进这座溢满九幽黄泉水的狭窄山洞,又不一下弄死,滴水穿石,就是为了折磨吓唬她。
盒盖又望向妖族封印,这种封印它会解,只要解开,就能从这洞里出去。
可它现在是仙兔,只能窝着装死。
真是憋屈,再也想不到它的人身会这么难修,尽管它费尽心思,竭力挣扎,却也难以预料结果,每每想起这些,它就觉心口沉甸甸的。
然而更憋屈的接踵而至,环狗那个狐妖干儿子又来了。
他对池滢恨意难消,之前已来了数次,这次又是激荡妖力,黄泉水似箭一般打向池滢的青翼,盒盖也又一次被举起来遮挡,冰冷彻骨的水淋得它浑身发抖。
狐妖边泼边骂:“我看你还能嚣张多久!我要把你两只眼都戳瞎!整张脸都打烂!”
说着,他竟然呜呜哭了起来,厉声道:“我三哥惨死就是因为你们!你们青鸾族的混账帝君把灾祸神力掀到下界,害我三哥遭了祸事!你们这帮恶毒神族!迟早把你们都杀了!”
狐妖又用狐火烧池滢的头发,冷不丁有声音凑过来轻道:“你说的不对。”
眼前一花,突然多了个穿着玄白侍者衣的神女,一张定身符拍落,将狐妖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惊恐地睁大眼,却见那神女冲自己微微一笑,柔声细语:“灾祸神力掉落下界至少三个月才会引发祸乱,你三哥丧命和神力无关,是他命中该亡。”
她可是为这倒霉神力在下界奔波好些日子,到狐妖嘴里就变成什么都是灾祸神力的错,没有这回事,不能让他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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