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光果然有问必答:“是为着用畅思珠找寻重羲太子的事,早一日找到他,天界群龙无首的乱局也能早一日结束。”
肃霜想起当年那个暴虐任性的小太子,时隔一万多年,太子未必记得她的模样,即便记得,她应当也和做吉灯时差别很大,灵雨说她半张脸爬满瘴气斑,两只眼像枯石一样,而且瘦得可怕。
不管他记不记得她,她倒是还记得他那句:以后上至九霄天,下至幽冥黄泉,万千众生都归本宫管!看个吉光怎么了?
让这种家伙当天帝,天界才是真要乱无止境了。
她想了想,到底没把话说出来。
仪光看出她的不以为然,叹道:“我也听说过重羲太子的传闻,确实……不过他那时年纪幼小,或许现在会有不同?天帝血脉终究只剩他一个,源明、源明应当有他的考量。”
提到源明帝君,她支吾起来,心头掠过一丝黯然。
栖梧山那件事后已过了两个月,她和源明再也没见过。
仪光性子里自有执拗的一面,不觉自己有错便不肯低头,然而她不去找源明,源明竟也杳无音讯,局面一直僵到现在。
仪光正想换个话题,忽闻有脚步声穿过竹林而来,她立即转身。
指导肃霜修行算私事,她特意选了神战司一处荒芜废弃的院落,一来安静,二来也不会干扰其他战将,这脚步声不寻常,专门找来的?
浓密的竹叶被拨开,一名身材极高大英武的战将站定在院外,先看了一眼仪光,随后瞥见她身侧的肃霜,双目忽有精光闪烁。
“仪光战将好雅兴。”他含笑开口,“什么时候与刑狱司秋官走这么近了?”
仪光上前一步挡住他的视线,淡道:“小妹妹来向我讨教修行上的问题罢了,乙槐副神将可是找我有事?”
乙槐是付回神将麾下的副神将,战功显赫,修为高深,作为战将有极高的威名,然而其他方面的名声便不怎么好听了。他出身由甲大泽之地的长蛇一族,生性甚淫,且不加约束,仪光不想他当着肃霜的面有什么失礼之举。
见乙槐但笑不语,仪光嘱咐肃霜:“你先回去,等我传信给你再来。”
肃霜乖巧地拔腿便溜,仪光等她出了竹林,才问:“到底什么事?”
乙槐笑道:“过几日付回神将便要引退,武英殿叫我接任正神将一职,我应下了。”
这是特意找她炫耀?仪光眉头皱了一瞬:“那便恭喜乙槐副神将了。”
乙槐又道:“神战司本该有两名正神将皆为源明帝君心腹,你的任性破坏了帝君多少筹谋,自己知道吗?”
仪光不由倒抽一口气,她从不知道乙槐与源明有往来,什么时候?他竟一丝半点也不曾显露过,源明也不曾提及。
“本来安安稳稳做你的正神将,不听话的战将们换了便是,你和他们较什么劲?现在又要从头来,你真觉得一切会如你所想?”
乙槐望着她啧啧感慨:“愚直,幼稚。你合该仔细想想,帝君待你如何?总不能一边仗着他的疼爱,一边给他找麻烦。”
他转身要走,忽又想起什么,笑道:“我今日来,原本是想为你与帝君做个说客,帝君这些日子内忧外患,寝食难安,我想着你们和好或许能给他些安慰,想不到你和刑狱司亲近起来,真是有意思。依我看,你对帝君的情意不过如此,也罢,你好自为之。”
仪光眼怔怔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竹林,半晌不能动。
*
一出神战司,肃霜便拆下了头顶巨大的丸子。
仪光总是执着把她的头发拧成巨大的丸子,两个月下来,头皮眼看都松了几寸,她怀疑自己迟早变秃头。
她慢悠悠地揉着生疼的头皮,一面想那个乙槐副神将。
他的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有点熟悉,却想不起究竟是谁。
她把头发顺去耳后,正要寻秋官车辇,却见不远处停了一辆长车,越看越眼熟。
她的脚步情不自禁慢了些许,下一刻便见车门打开,两个月不见的祝玄像召宠物似的冲她招手:“过来。”
肃霜慢吞吞走过去,还未来得及开口,祝玄手指一勾,她又不由自主钻进了车厢。
脑袋被握着搓揉,祝玄语气里有股令她全然不解的疼爱:“怎么把头发拆了?”
肃霜扭着脖子使劲躲:“别揉,我头皮疼。”
祝玄兜住她毛茸茸的后脑勺:“头发都不会扎,干脆找几个女仙照顾你饮食起居吧。”
……照顾?这是什么奇怪的对待宠物的亲昵?
她实在不信邪,抱住祝玄的胳膊,软绵绵地抱怨道:“少司寇你耍赖,上回说好抱着我睡,可你又把我丢回冬静间,还一下两个月都不见,我们再睡一次好不好?我想去少司寇的紫府,睡你的床榻。”
撩拨的话没触动祝玄任何反应,他既没说“梦里什么都有”,也没把她拍开,反而像嘱咐什么不听话的宠物,与她细细交代:“在刑狱司满嘴胡话也罢,在外面不许这样,更不许和仪光耍赖撒娇,人家指导你修行,便算你半个师尊。”
不许这个不许那个……
肃霜想起他突然态度转变的和颜悦色,莫名其妙的喂食,那些钜细靡遗到匪夷所思的交代,还有秋官那个“养”字,以及他现在这副再明显不过的嘴脸。
明白了,确定了,疯犬是真把她当猫来养了。
眼睛身体脑瓜,他这三个地方必有一处是有毛病的,也可能都有病,所以她如此这般妖艳可爱的书精勾搭他这么久,只勾搭成个宠物。
肃霜心头的不服与不甘有八丈高,说不好是不甘他的轻视,还是不服自己见到他后不受控的天人交战。身体里沉默许久的两个仙丹又开始吵架,吵得她整个儿都不好了,祝玄还在这边若无其事拿她当猫。
她简直难以释怀到了极致,就是心怀叵测想拽着他来点儿什么,结果自己先沾了一脚泥,他却浑身清爽还朝她笑的那种难以释怀。
她扭头盯着纱帘看,祝玄还在说:“和仪光学得如何?有什么不懂的,现在可以问。”
肃霜淡道:“学得不错,没什么不懂的。”
祝玄看了她一眼,突然道:“再睡一次是吧?可以,变成书。”
他这种“爱宠在发脾气算了哄哄她”的态度怪恶心的。
肃霜冷道:“我就不……”
脑门儿被轻轻一拍,她不由自主“咻”一声变成书,滚在他掌中。
祝玄晃了晃至乐集:“今天不许变回人身,不然我把至乐集里有字的纸页都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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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好像是因为章节待高审了才一直出不来,emmm……
反正,明天继续更新吧。
第38章 心上何处觅朱砂(一)
说罢,他反而生出些感慨:“我对你未免太过纵容。”
……他说这种话不会心虚吗?他到底纵容什么了?刚才说“不许变回人身不然撕书”的是哪个?强行把美貌书精当做猫来养的又是哪个?
然而祝玄真的不心虚,至乐集一直被他捏在手里,即便是秋官们来谈事,他也毫不在意地一页页翻看,秋官们个个训练有素,面上丝毫不见异色,好像少司寇翻着的不是至乐集,而是什么重要卷宗。
肃霜终于麻木了。
每回她把他往坏了揣度,便发现他真是这样的疯犬,有存在感岂不是再正常不过?
暮色四合时,祝玄当真带着至乐集回到了寂静的空桑山。
空桑山是水德玄帝年轻时住的地方,他一直不喜明艳繁华,山中石林溪丛一概任其自然,密林中仅一条小径通向祝玄的紫府玄止居,尽头的云境悬浮高处,此时素月当空,杳霭流玉,苍山负雪,别有一番幽静孤寂。
肃霜曾以为祝玄的紫府是个冰窟,谁想破开云境,里面竟温暖如春,廊下仙紫藤开得繁茂,寝殿建在花海深处,从殿柱到殿壁,清一色都用的阴山石。阴山石是天界最坚硬的岩石,一小块都难得,他竟拿来建寝殿。
绚烂的紫藤花海里矗立着漆黑如墨的殿宇,到底还是透出一股森冷之意。
寝殿内并无什么奢侈用具,甚至显得空旷,倒是床榻上的丝帐如雾如云,是肃霜从未见过的好看。
她没话找话讲:“少司寇这帐子真好看,我也想要。”
寝殿太空旷,她的声音甚至带起了些许回音,在殿内缓缓漾开。
祝玄停了一下,突然道:“安静点。”
他把至乐集往书案上一丢:“不许偷看,好好待着。”
他要不这么说,她才不想看,既然说了,今天她要是不看,肃霜两个字就倒过来写!
她不要玩什么愚蠢的宠物游戏,如何进如何退,原本都该是她来掌控的。
肃霜凝神听屏风后的动静,估摸着衣裳脱得差不多了,当即变回人身,扶在屏风上隔着缝隙努力张望。
祝玄刚脱了中衣,侧身反手去拿阴山石架上的素色长袍,他的后背似有一片巴掌大小的陈旧伤疤,肃霜还未分清究竟是烧伤还是冻伤,他已穿上了长袍。
神族怎会留伤疤?是故意不用术法愈合?
这多半是他的私密事,肃霜不欲多想,正考虑是直接冲进去,还是弄些响动,冷不丁摆在墙角的几朵白梅离了枝头飞旋而起,疾电般绕着自己打转,她“咻”一下变回书,刚落回书案,祝玄便出来了。
“偷看?”他掂了掂书上的白梅,“还变回了人身。”
肃霜柔声道:“少司寇的玉体我当然想看,我就是这样的书精……别别!少司寇别撕!少司寇玉体尊贵,我什么都没看到!真没看到!”
祝玄把带回的卷宗拿出来翻:“你这乱七八糟的春情要是能少点,聪明伶俐要是能用在正途上,也不至于被几朵白梅缠住。”
肃霜停了一会儿,问:“你的意思是……我要是厉害到不会被发现,就能偷看了?”
祝玄把玛瑙茶杯往至乐集上一压:“闭嘴。”
肃霜就不闭嘴,见他手里卷宗上写的是敬法宫今日商讨之事,便问:“少司寇,既然九霄天上好些大帝们都下来了,是不是很快就能找到重羲太子?”
“未必。问这个做什么?”
“我听说重羲太子暴虐,不适合当天帝。”
祝玄笑了一声:“说的对,他的性子确实不能当天帝。”
他似是不想多谈这个,将卷宗放去一旁,却摊开一张画纸,在笔架上挑了片刻,捏出一根青竹画笔,一面道:“近日算是有了空闲,说了送你一张駺山万年樱图,我想想怎么画。”
万年樱?他还记得?
过去两个月了,肃霜当他是随口一说,不过是当时气氛使然,触动祝玄说了句安慰话,到现在自己都快忘了,原来他是记着的。
她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就是随便……少司寇不用……”
祝玄执笔蘸墨:“我答应就是答应了,安静点,别干扰我,画糟了我可不换。”
画笔落在纸上,发出细微的“嘶嘶”声,光影缓缓起伏在他面上,肃霜的视线在寝殿内乱晃了好一阵,最后还是不由自主落在他脸上。
他有一丝藏不住的倦意,虽然不晓得这两个月他在忙什么,但秋官们都时常忙得不可开交,少司寇只会更忙。
难以言说的愧疚又开始缠绕,像那天她触了逆鳞一样的愧疚。
身体里那个不受控的半个仙丹在冷冷说话:你真的只是为了这一件事感到抱歉?
肃霜又用了很久才找回干涩的声音:“不早了,休息吧,画……什么时候都可以画。”
祝玄勾出万年樱的轮廓,问她:“你是想天天来看画?”
半日,她低低“嗯”了一声,祝玄便丢开画笔,起身走向屏风后,一头倒床榻上,云雾般的帐子飞舞起来。
“那就睡觉。”
他把至乐集放在枕边,补了一句:“不许说话。”
明珠灯的光晕暗下去,寂静与黑暗吞噬四周,肃霜想起那个早晨,头发衣服被褥上沾满祝玄的气味,她足洗了两遍身体。
此时此刻,她身处祝玄的寝殿,躺在他的床褥枕头上,他就睡在不到三尺处的地方。
他深邃绵长的吐息声让她心神不宁,无处不在的气味让她如坐针毡。
她真的没办法把他与犬妖叠在一处,所有的挣扎与不信邪都无用,每一根竖起的寒毛都在提醒她:这是祝玄,不是犬妖,他们不是一个。
肃霜只觉心惊肉跳,像是好好走在一条路上,突然发现没路可走了,前后都没有路。
在这片难以越过的死寂与黑暗里,她变成了一只无路可走、悬在万丈深渊上的猫。
祝玄却睡得出乎意料地好,醒来时墨香萦绕身周,甚至让他不想那么快睁眼,他下意识摸向枕畔,却摸了个空。
柔软的云纱被不知何时已落了大半在床榻下,剩下的小半堆在榻边,里面伸出一双脚,脚上穿着薄软的云丝袜,上面绣着几朵精致的辛夷花。
书精什么时候变回的人身?
祝玄探头往床下看,见书精大半个身子掉在床下,紧紧把云纱被抱在怀里,头脸都钻进去,只把两只脚搭在床边,也不知这诡异的姿势怎么扭出来的。
他慢慢把云纱被往回扯,可她抱得死紧,稍微用些力气,她整个身体也被扯近,生气似的咕哝着什么犬狗之类的梦话,猛然一翻身,一只脚搭在了他膝盖上。
又梦到他了?好生大胆,竟敢叫他疯犬。
也是,书精一直是胆大包天的,只怕早已腹诽过无数遍疯犬,梦里也要叫一下。
着实可爱得紧。
肃霜正做着与犬妖闲聊的梦,可渐渐地,他的身影越来越淡,祝玄的气息铺天盖地,夜一般笼罩下来,遮蔽她的风和日丽,安宁祥和。
她挣扎着想躲,却被抓住双手,祝玄冰冷的眼睛盯着她。
肃霜一下惊醒,骇然发觉两只手真不能动,他就睡在身后,一条手臂伸过来,将她两只手腕都抓在手中,似环抱,似钳制。
“醒了?”他犹带睡意的低沉声音落在耳廓,“睡着了会变回人身?”
肃霜一颗心几乎要蹦出喉咙:“我……不是有意……”
“我知道。”
祝玄拉高云纱被,复又将她继续困在身前:“继续睡,天还没亮。”
两只手腕还是被他一并握在掌中,刚好叫她不能乱动又不会让她难受的力气。他从后面伸过来的胳膊没压着她,似触非触,好似圈出一块领地,只允许她安静地待在这里。
不知为何,肃霜脑海里突然浮现归柳的话:你种下这纠缠不休的因,就没想过来日会结什么果?不要到了恶果临头才后悔啊!
恶果?她怎么回答的?已经忘了。
那时的肃霜一定想不到如今的僵局。
残余的月色落入帐内,洇开在祝玄伸过来的手臂上,素色长袍松垮地挂下去,手臂在月光与阴影起伏中泛出暧昧的白,线条流畅又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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