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传音符的清光落在袖边,神官恭敬的声音响起:“殿下,凶犯抓到了。”
莫名盘踞心头的阴郁瞬间一扫而空,重羲睁开眼,奇异而激烈的期待油然升起,脖子后的寒毛都一根根颤抖起来。
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期待什么,可能是热烈的火,也可能是寒冷的冰,无论火还是冰,都用最彻底最鲜活的力量扑向他,只有他。
重羲不厌其烦用传音符吩咐了好几遍注意事项,这才笑吟吟地离开回廊。
丝竹乐声渐渐近了,他侧耳听了片刻,突然说道:“这天乐听着好生无聊,难道没有什么能唱的曲子吗?”
静静跟在老后面的女仙们又一次面面相觑,还未来得及应答,重羲又道:“我想想,忘了在哪儿听过,有词的,什么流火肃霜……”
女仙轻声道:“殿下,您说的是下界凡人唱的歌,岂敢以凡人歌玷污殿下的清明?”
“这话要不得。”重羲“嗤”地一笑,“下界凡人又如何?我看他们的歌可比天乐有趣多了,而且啊,天界许多家伙还不如凡人讲道理呢,比如我。”
不知如何接话的女仙们只能讪讪退去后面,不一会儿,中正典雅的天乐就换了个调,乐伶的歌声似远似近,时有时无,从“七月流火”唱到“九月肃霜”。
重羲骤然停下脚步,恍惚间,他好像回到孩童时,轻率而得意地等着什么惊喜。
风声渐起,天马嘶鸣的动静随风而至,下一刻,车辇便停在了正门外,神官们架着一道纤细身影疾驰而入。
来了,他的惊喜。
动弹不得的肃霜被神官们不客气地丢在地上,他们笑呵呵邀功一般:“殿下,凶犯带回来了。”
一切都与昨夜那场噩梦没太大区别,要说不同,吉灯少君尚能变成吉光神兽,狠狠踢太子几蹄子,仙丹可没这本事。
肃霜艰难地晃了晃脑袋,把散落脸庞的头发晃开,或许因为上回在幽篁谷,她出其不意用玉簪伤了太子,这次神官们把她从头到脚搜了个遍,稍微带点儿尖利的东西都没给她留。
绣着龙纹的长靴出现在视界里,重羲的足尖抵在她下巴上微微一抬,他的声音听起来还是那么愉悦:“又见面了。小仙丹,你怎么能飞那么快?我问你啊,你有没有想过,到底是你快,还是我的天马快?”
连她是仙丹成精都知道了,也就是说,从一开始自己就没真逃出过他的权势范畴,不愧是天界太子。
肃霜淡道:“天底下再快的东西,也不如你权势的力量快。”
重羲笑道:“今天肯和我说话了,你是服软?还是挑衅?”
噩梦是噩梦,眼前的太子总归没有孩童的刁钻蛮横,肃霜顿了顿,放柔了语气:“自然是服软,我不过是个修为浅薄的精怪,吃不得雷霆手段,殿下实在恼我,就罚我也被扎几下吧?”
重羲忽地感到一种强烈的失望,这不是他想要的。
“你好像很擅长示弱装傻。”他挪开足尖,拨了拨袖子,“昨天和那只犬妖就这么玩,玩得很开心,可我不开心。”
心里有个声音,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却执着不休,一遍遍重复“这次是我先,这次不想让”。明明是他先在幽篁谷捉住了仙丹,他期待的东西却没出现,直到望见仙丹与犬妖巧笑倩兮插科打诨,似曾相识的无奈与隐忍,不解与不甘,像潮水一样裹了他一夜。
呵,不过是只犬妖。
重羲抬手摘下右耳的金蛇坠,金光在半空一闪,化作一条细长的金蛇,一圈圈绕在了肃霜的脖子上。
“把乌金锁神镣下了。”他吩咐神官,“再搬一辆车,辔头给她戴上。”
四周起了一阵细微躁动,重羲充耳不闻,低头望向肃霜,见她面色渐渐发白,他终于感到愉快。
“我想知道你和天马谁拉车更快,你和它们比一比,我就不罚你,好生把你送回去,你若不听话,我的金蛇可是会咬你的。”他欢快地笑起来,复又柔声解释,“不过它毒性不大,不会当场要你的命,也不会让你痛不欲生,最多就是让你慢慢不能动,一直被咬的话,就只能躺床上看着自己身体发烂……对了,你是仙丹,仙丹会烂吗?我很好奇。”
他笑眯眯地拢起袖子,看着被去掉乌金锁神镣的肃霜慢慢从地上站起,神官们将辔头拴在她肩上,她也没有抵抗躲闪的动作。
会来吗?他期待的火与冰,想要她最极端强烈的情感,想要她所有的情绪,想要她藏在神魂里的一切,都只为他一瞬绽放。
重羲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妙成昙花开花的事,如梦似幻,美得刻骨铭心。
面前的仙丹便是那朵昙花,他渴求她的盛开。
可肃霜还是不动,静静在原地站了很久,久到重羲忍不住想再下点逼迫手段时,她突然摸了摸脖子上的金蛇,轻道:“对,我是仙丹……”
仙丹不怕毒。
辔头被神力一下切开,还未散落在地,她已如闪电般窜到了秋晖园正门,却听“当”一声,她的身体像是撞上看不见的墙,硬生生被弹了回来。
真不放过她?
肃霜只觉全身的血都要沸腾了,三两下鹄落在惊惶的神官们身侧,无声无息抽出长刀——她不会打架,也没有厉害的蹄子,快更快不了多久,但一下也就够了。
寒光乍现,重羲反应极快,将身体微微侧过去,长刀重重刺进他右边肩头,他抬起右臂,将长刀卡在伤处,欢声大笑起来。
鲜血迅速染红他半个身体,他像是完全察觉不到疼,还在笑,甚至多了一丝诡异的近乎缱绻的味道。
“再来啊。”他柔声催促。
似曾相识的场景,肃霜沸腾的血顷刻间冰冷下去,她正要甩脱长刀,冷不防他左手如电,一把掐住了脖子,右手朝她脸上抓来,捏住了银流苏的挂钩。
“我要看你的眼睛。”
重羲近乎野蛮地扯下银流苏,天顶日光刚刚穿透云层,细细一线落在肃霜鼻梁上,长眉婉转,鼻翼似玉,可该长眼睛的地方,却是一片空白。
重羲猛然一怔,因觉肃霜如野兽般挣扎,他正要加重钳制,忽听正门处传来“叮”一声脆响,极熟悉,极怀念,以至于他整个僵住了。
神官惊慌地低声叫嚷起来:“是帝后!帝后来看您了!”
……帝后?母亲?她不是……不,她应该……
重羲心中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然而紧跟着,便是无尽的欢喜倾巢而出,欢喜太多,甚至夹杂着酸楚。
他缓缓放开肃霜,拔出肩头的长刀,转身一步步慎重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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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继续。
第65章 非花非雾往事隐(一)
天顶云层一团团散开,日光倾泻而入,映得秋晖园里的红枫像火在烧。
烧得重羲脑海里不断有支离破碎的画面涌现。
恍惚间听见了母亲的声音,她一遍遍说着“你是好孩子,你要做个好孩子”,她有那么多眼泪,轻而易举淋湿他的头发。
画面断断续续,不知真假,令他伤感,更令他愤怒。
母亲理应留在天宫的,与上父伉俪情深,笑多过泪,偶尔过来看看他这个不肖子有没有改过自新就好。
是这样吗?会是这样吗?
重羲停在秋晖园正门前,熟悉的凤鸾彩车映入眼帘,母亲正被女仙们搀扶着下车。
她看上去极好,双眼没有哭红,眉头没有紧锁,只是望见秋晖园内乱哄哄的景象,立即朝自己投来严厉的视线。
重羲的双肩软软松了下去,忽而迈开脚步,急切地扑上前,用力抱紧她。
“母亲……”他的声音近乎叹息,“我很想你。”
*
戌时三刻,距离三个神族跌落众生幻海已过去两个时辰,月老前往九霄天也有一个多时辰了,仙祠侍者们依然轮班下海打捞,也依然什么都捞不上来。
雍和元君木然站在岸边,对着悬浮半空的幻缘之花发了很久的呆。
月老不肯放弃希望,认为水德玄帝能有解决幻缘天罚的手段,她自己又何尝不愿相信仍有一丝转机?然而做仙祠执掌者无数年,她见过太多,生出幻缘之花,又能避开天罚者,从未有过。
或许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只生了一朵幻缘花,倘若冒出来三朵……
雍和元君悄悄打了个冷战,这不是没有可能,她对那不知何故成了书精的吉灯少君不了解,但对祝玄还是相当熟悉,能把疯犬撩拨到如此地步,说不好下一刻海里真的又能钻出朵幻缘花,到时候自己跟月老只能也跟着蹦海里自生自灭了。
“唉!这帮不省事的东西!”
雍和元君重重叹了口气,正要唤仙童给自己端杯茶,眼角余光却忽然瞥见一直悬浮海面不动的幻缘花微微动了。
不好!是要开花?这么快?
雍和元君还未来得及想出什么对策,便见那雪白的花枝轻轻晃了数下,冲天的彩光突然黯淡不少,不过片刻工夫,先前轮廓鲜明的幻缘花就变得模糊不清。
“这是……”
雍和元君惊呆了,幻缘之花变得黯淡,难道真有奇迹发生?可恨他们几个在海里究竟生出怎样的幻梦不得而知,此时突现转机,想插手帮忙都做不到。
她哪里还能站得住,一叠声地叫侍者:“快!拿一沓传音符过来!”
不远处突然响起一个清澈的声音:“我就知道,他才不是那种会被幻梦迷惑的无能者。”
雍和元君急急转身,便见池滢青色的身影如雾气般缓缓聚拢在岸边,带着“果然如此”的表情,欣慰地望着幻缘花。
“你怎么进来的?”雍和元君紧紧皱眉。
池滢躬身优雅行礼:“我一直藏在暗处,想是元君心神烦乱,所以未曾发觉。”
雍和元君对她一丝好感也无,森然道:“快出去!否则别怪本元君不客气。”
池滢不为所动,反而浅浅一笑:“我虽年轻无知,却也明白此事非同小可。二位仙祠神尊肩负看护众生幻海的重任,神族在幻海里生出幻缘,天之道的责罚必定十分严重,难得眼下有了转机,元君何必驱赶我这个自愿伸出援手者呢?”
倒是极少见这位动不动就去红线仙祠胡闹的神女说出甚有条理的话,雍和元君斜斜瞥她一眼,仍是语带讥讽:“援手?本元君向来不屑虚伪场面话,索性直说了,你这个新任青鸾帝君,虽有帝君之名,却无帝君之能,能有什么援手?”
“您说的对,我空负帝君之名。”池滢坦然承认,“我自然要多付出一些。”
她忽然捋起右边长袖,露出枯木般的右臂:“用我所有的青鸾火换季疆神君离开幻海。”
青鸾族的神术都要仰仗青鸾火,没有了火,她这个青鸾帝君与摆设有什么区别?
雍和元君货真价实地倒抽一口凉气:“你疯了?这算什么援手!神力交换自有仙祠执掌者定夺,哪里轮得到你!”
池滢淡道:“即便幻缘花消散,两位神尊也不会先救季疆神君吧?”
她这是挑明两个仙祠执掌者厚此薄彼,雍和元君心中恼怒,却没有否认。
祝玄曾有进幻海剔除障火之举,自然与两座仙祠更熟稔,且他竟真剔除成功了,说不佩服是不可能的,三个神族跌落众生幻海,自己和月老第一反应都是先把祝玄捞上来,自然是觉得捞他成功几率更大。
“两位神尊更信任祝玄神君,我却不同。”池滢盯着那朵越来越淡的幻缘花,声音很轻。
玉清园发生的一切犹历历在目,书精变成吉光神兽,把季疆踏于蹄下的那一幕如此熟悉,一瞬间就唤起她幼年时的久远回忆,她也忽然间醒悟到,季疆身上那若有若无的熟悉感究竟是什么。
青鸾族的池滢公主与天帝太子重羲是最亲密的儿时玩伴,只是吉灯少君殒命后,重羲便被天帝关进秋晖园,从此池滢再也没见过他,后来大劫降临,都说重羲已陨灭其中,她还为此哭过好一阵子。
莫非他没有陨灭?这个假设十分荒诞,然而吉灯少君都能重获新生,重羲为何不能?
池滢一下便接受了这个假设。
季疆当然就是重羲,曾经他的很多举动都让池滢不解,但现在她明白了。
青鸾族飞来横祸那天,季疆救下她一定是为了给源明帝君添堵,顺便制衡;将假太子和乙槐切成碎片的那条奇异黑龙多半是他驱使仙兔弄出来的,而仙兔则是他从自己手里骗走的。
曾经的天界太子隐藏身份,肯定是有自己的规划筹谋;不与自己相认,当然也有他的想法,池滢不在乎,季疆的私心属于季疆,池滢只在乎池滢的想法。
就好像知道复仇该慢慢来,可她不乐意这样选,对她来说,知道什么与选择什么从来不是一回事。
她现在要季疆不生幻缘,不受天罚,至于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你们不信他,我信。”池滢低声道,“我相信季疆神君,所以不劳二位浪费神力,我来。”
*
乱哄哄的秋晖园已恢复往日宁静,染血的地面被细细冲洗,那快如闪电的仙丹精也重新被上了乌金锁神镣,暂时安置在偏殿。
正殿内静悄悄的,重羲俯在帝后膝头,像是睡着了。
他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宁,算算日子,其实母亲也不过数月没来,可他就是觉得已有千万年不曾见她。
母亲絮絮叨叨说了许多,都是些琐碎小事,重羲听着听着,渐渐真要睡着,忽觉右肩伤处被一只手按住,他立即“哎哟”起来:“我疼。”
母亲没理会他的撒娇,淡道:“疼是活该。我问你,身为天界太子,为何为难一个死物精怪?”
重羲故作诧异:“母亲的意思,我该找个身份高贵的来为难才好?”
母亲依旧没有理会他的玩笑,语气冷淡:“你又不是没做过。”
重羲微微一愣,母亲的手轻轻抚在了面颊上,柔软的头发丝云一般包裹着耳朵,声音温柔得像梦:“为什么?你是真的喜欢折磨虐待旁人?手上染了血,耳朵里听见惨叫,又或者被别人反击,伤得血淋淋,真的让你高兴?”
……不,或许并不是。
重羲闭上眼睛,整个身体好像也被柔软的云包裹住了,一切都变得那么轻,连思绪也轻了。
他自小是被奉承过来的,骄纵放肆一下,在他来说从来不是大事,也并不会带来什么真正的愉悦,他想做便做了,想不起便也放过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唯独仙丹那样特殊?
脑海里波光潋滟,摇曳出一道模糊身影,衣袂翻卷,青丝凌乱,她眼里同时藏了燃烧的火与冷凝的冰,好像神魂里所有的力量都在瞬间绽放爆发出来,是因为他,这惊心动魄的一切都只因为他。
难以磨灭,他被那一刻纠缠,竭力追逐。
若那是因为极致的恨而迸发,那就恨他,用尽所有力气恨他。
“我想起你第一次欣赏妙成昙花的情形。”母亲的声音像是从梦里传来,“花败成泥后,你捧着那团泥呆了三天,也没找着再让它开一次花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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