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在偏殿找到的假太子与肃霜,到的时候,两人都已是血迹斑斑,他甚至没看清假太子长什么模样,一鞭子抽过去,一切幻象便都随风散尽,直接把他送回了萧陵山。
此事说来诡异至极,但他没细问过肃霜,毕竟要一个饱受过折磨的女子复述痛苦经历,并不怎么愉快。
但现在的情况截然不同。
犬妖盯着肃霜鼻梁上那颗血红小痣看了半晌,忽然说道:“你的眼睛应该有法子治。”
不等她追问,犬妖又道:“你之前问我找延维帝君所为何事,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得帮我,报酬是我有办法让你的眼睛恢复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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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可算早了。
明天继续~
第72章 漫天云雾为谁开(二)
如果昨夜的梦境是真的……
死咬“如果”二字不是犬妖的行事习惯,然而那个梦境太真实了,无论是冥冥中给他的预警还是什么别的——他确实不敢笃定自己能不能在妖力恢复后立即脱身,他真的有一瞬间浮现过陪她更久一些的念头,不由自主,难以自持。
台下人笑台上情痴情怨,一旦身陷其中,笑一万年也抵不上片刻沉沦。
好在一切都还没开始。
如果延维帝君真的在九年后才回洞天,其中变数就太多了,他不能干耗在这里。
犬妖补了一句:“你来决定。”
肃霜重重吸了口气:“你是之前就有办法,还是突然想到的?”
犬妖反问:“你知道自己鼻梁上有一颗痣么?”
肃霜猛然一怔,急急抬手摸向鼻梁。
之前的记忆模模糊糊,此刻被犬妖乍然点破,她瞬间就想起来了——是的,是的!初遇犬妖那天,她回洞天后捏了一面水镜,特地观察过自己的脸,鼻梁上确然是有一粒黑点,既不是痣,也不是污渍,那是一粒瘴气斑,让她双眼始终长不好的元凶。
“你是说瘴气斑?”肃霜一下站了起来。
犬妖沉吟道:“那果然不是寻常黑痣,瘴气斑?怪不得……”
他望向肃霜,此时客房内日光通透,映得那一点血红小痣越发鲜艳,像是不小心刚被溅上去的一滴血。
“那个假太子对你做过什么,说了什么,一点都记不起?”他问。
肃霜绞尽脑汁,恨不能把脑子挖出来细细整理混乱的记忆,终究还是颓然摇头:“我只记得突然就出现在山道上,你在旁边,我……身上全是血,眼睛又瞎了……”
“血。”犬妖点了点头,“你双眼长好后,瘴气斑消失过一段时间,今天又突然出现了。瘴气斑是黑的,而你现在那颗痣是血红的。”
肃霜只觉脑中有无数暗雷翻滚咆哮。
她的两只眼睛是在遇到假太子后长好的,长好却又瞎了;瘴气斑消失后,今天突然出现,且变了色,是因为昨晚梦到了假太子?
桩桩件件都跟假太子有关联,偏生她一点都想不起。
就连昨夜那场梦,都难说是“梦”,只记得有个人钳制住她,断断续续说着什么,语气含笑,却又分外癫狂,带着香气的血一团团掉在她头上脸上身上,她是被惊醒的。
肃霜低声道:“所以,眼睛长好是因为假太子的血,失明也是因为他的血?”
那治好眼睛的办法,便是将这滴留在她身上的血去掉?犬妖有法子?
她正要问,却听犬妖开口道:“说回我的事。”
他语气变得慎重而缓慢:“我听闻延维帝君最擅炼丹,其次是养护仙草,尤其是那些珍惜罕见的品种,放眼三界遍寻不着的,帝君却能种出来,只是他下界后便再难寻踪迹,我也是多方打听才得知他如今在萧陵山开辟洞天。”
“多年前帝君曾有赠药书精世族之义举,也曾放话,有生死难关者,遇见相助即为善缘,因此我寻来三枚水玉,正是希望能与帝君结下这份善缘。”
他是说他有“生死难关”?
肃霜没料到他说得如此慎重,可能因为犬妖多数时候都显得十分从容不迫,刻薄归刻薄,傲慢归傲慢,撑着这些令人不快的表象却没被打死,实在是因为他真的厉害。
想不到他竟藏着生死攸关的心事。
肃霜颔首道:“是想求仙草?还是求仙丹?水玉珍贵,你又有难处,师尊多半不会为难。”
“三枚水玉。”犬妖缓缓道,“我想换帝君两颗离魂丹,一根洞冥草。”
肃霜微微一惊:“离魂丹?那个用不好是要丢命的,怕是不……”
“所以请你帮我。”犬妖打断她,“我会治好你的眼睛。”
肃霜倏地合上嘴唇,半天不说话。
离魂丹是能使神魂离开肉身不散,且不惊动九幽黄泉的仙丹,与滋补疗伤的灵丹妙药截然不同,三天内神魂不回归便要丧命,容易被有心者拿来用在恶行上,此类丹丸师尊一向看管极严,连她也不给轻易触碰。
至于洞冥草,只怕更难。
先前师尊养了三棵洞冥草,被自己从天而降时不小心砸坏了,后来好不容易又精心培育起几株,不要说摘,连碰都没给她碰过。
不过这些先放到一边不论……
肃霜若有所思地勾动长袖,直到现在,她才发觉犬妖今日的态度很微妙,看似有问有答,件件有着落,却隐隐透出一种拒绝任何靠近的疏离抗拒。
昨天不是还好好的?约了今天再见,还约了秋天去王城。她极少被用心承诺什么,犬妖是用了心的,许诺也是给她一个人的,她能感觉到。
虽然做了场不愉快的噩梦,虽然今天的犬妖怪怪的,可昨天的愉悦还在,眼睛看不见,所有的温暖愉悦都泛滥在皮肤头发上,生平第一次,她真的想留它们更久一些,舍不得。
肃霜垂头咬了咬嘴唇:“这事很为难,我要考虑一段时间。”
犬妖眯起眼:“考虑多久?”
“现在是四月,且你妖力虚弱。”肃霜掰着手指算得飞快,“你都要离魂丹洞冥草了,想办的事肯定很难,不静修调理三个月,哪有成功的可能?还有啊,这两样东西我拿给你了,我的皮也要被师尊剥了,我不得多考虑三个月?一来二去就十月秋天了……嗯,秋、冬天、冬天万物休眠,正是办事好时节,冬天再说。”
她摸去木窗边,笑眯眯地挥了挥袖子:“你别急,我会慎重考虑的。走吧,不是说今天试试街上别家食铺?我觉着你昨天提到的汤面挺好,去尝尝?”
她面颊上笑靥浅浅,失神的眼睛里又有灯火在晃,悄无声息地期盼着。
秋天……是说秋天去王城的许诺吗?
犬妖忽然想起昨夜的梦,黄昏时守在洞天外的那个纤瘦身影,无论她最开始的时候是在等谁,后来都变成了等待犬妖。
脆弱而不受控制的情绪又要从心上破土而出。
他能理解梦中犬妖无论怎样遍体鳞伤,也要在黄昏默默守在洞天前的心情,孤独的盲女在等他,那盏风雪中摇曳的灯火在等他,驱策他向之狂奔,哪怕是饮鸩止渴。
就是这份理解让他试图极力扼杀。
他不可以沉下去,不能沉,更不应该沉。
世间情缘总是引人癫狂,困在那些情爱里不得解脱,做出种种可笑可悲可叹之事——没有理由,他就是深谙此种道理,好似曾经真有尝过其带来的苦果。
何况,无论是梦中还是现实,犬妖都更像是一个人自顾自上台,自顾自沉沦,台上的戏份,肃霜并未有参与。她所有悄然无声的期盼、依赖、等待,都源自她刻骨的孤寂,她只是想要个能陪伴在身边的,无论是谁。
梦中的犬妖即便清楚这一点,还是义无反顾踏足了她的因缘,真正的犬妖不会这么做。
心里有个声音在问:若她是真心恋慕你,天上地下,千年万年,只独爱过你一人,你也不愿?
像是被刺中某个极脆弱的痛处,犬妖亟不可待将这道声音压去深处,直到再也听不见。
衣袖被一股轻柔的力道牵住,是肃霜悄悄凑到近前,脑袋微微仰着,又是那种说不清是耍嗲还是玩笑的语气:“走不走?我眼睛不好使,还等犬妖大人引路呢。”
犬妖淡道:“我等不了那么久,既然如此为难,我再寻别的法子。”
牵住袖子的柔弱力道一下消失,肃霜松开手,声音低下去:“你是今天心情不好?还是昨天心情太好?”
犬妖没有回答,却听她又道:“这样吧,我递个信给师尊,但你须得先说清要离魂丹和洞冥草做什么,否则他绝无可能答应,用什么都换不到。”
那盏摇曳的幽幽灯火消失在重新弥漫而起的风雪中,犬妖强忍住心底莫名泛滥的脆弱情绪,闭了闭眼,缓缓道:“我要去隐山,那里有一半归属九幽黄泉,肉身进不了。”
隐山是什么地方?头一回听说。
肃霜在脑海里使劲搜刮,确认自己当真从没听过这个地名,正想问,犬妖又道:“据说山中有一片混沌地,能回溯过往,但必须身佩洞冥草,否则会迷失在无边黑暗中。”
他停了停,复又开口:“你问过我名字,我不是没有,而是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的过往,我必须找回来。”
梦中的犬妖没有说过这些,所以他要说,斩断后路,他不会留在萧陵山。
肃霜犹豫了一下:“这便是你攸关生死的要紧事?”
“听起来确实不是大事。”犬妖笑了笑,笑意冰冷,“不过是夜夜噩梦缠身,困扰心神,却找不到缘故,想不起任何,最后多半变得浑浑噩噩,做个行尸走肉。世上很多人就这么活着,活得挺好,只是我活不了而已。”
肃霜垂头思忖良久,忽然道:“隐山的混沌地能追溯过往,我关于假太子的回忆也能追溯?这是治好眼睛的方法?”
犬妖摇头:“无论假太子真身为何,他的血令你目盲,或许是他的执念,也或许是他的诅咒,这是尘世间的痕迹,我猜即便是延维帝君,也未必能够轻而易举治好你。九幽黄泉水可以涤清这些,隐山既然有一半归属黄泉,我这趟归来必为你带回九幽黄泉水。”
这就是他所谓帮忙的“报酬”?
肃霜轻道:“我不需要你带,其实我救你也不是恩,毕竟你救我在先,现在也是我自己想找回有关假太子的回忆,我同样不喜欢浑浑噩噩。”
她起身摸向木窗,又道:“我先回洞天递个信给师尊,无论他老人家答不答应,我都会马上给你一个答覆。”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神色沉静,轻飘飘翻窗落去楼下,小心翼翼避开汹涌的凡人,纤瘦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村落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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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烧没了,低烧还在持续,不过精神还好,恢复更新~
明天应该能继续。
第73章 漫天云雾为谁开(三)
洞天内正下着绵绵小雨,充盈的清气似雾一般团团氤氲。
原本仙家洞天少有时气变幻,但师尊开辟洞天就是为了种植各类仙草仙花,故而每三日降一场雨,肃霜很喜欢在下雨时窝在自己的竹屋里,把窗子打开半扇,听雨点掉落枝头的声音。
这会让她想起幽篁谷里那一段漫长又孤单的岁月。
那时候的吉灯少君天天盼着自己奇迹般好起来,离开那座深邃的竹林,她一定不会想到,相似的声音与场景,有朝一日竟能让自己感到片刻安心。
肃霜翻出一张传音符,将自己双眼的几番变故、犬妖的拜访与所求,近期种种事项都细细说了一遍。
按说跟师尊联系,用传音符是大不敬,但她暂时难以摸黑写字,相信师尊会体谅。
肃霜利落地递出传音符,起身时下意识避开一旁的水镜,忽然又停下了动作——她想起来了,那天为什么要捏水镜?因为竹屋里找不到一面镜子。
她总不至于眼睛能看见了,却依旧不用镜子,即是说,她的眼睛只好了短短一天?
那为什么她习以为常?为什么复又失明令她如此不适应?
真的非常不对劲,像是她的经历被硬生生掐掉一截,然后强行塞到这里,假太子也一样,无论她怎么挖空心思去想,也回忆不出半点轮廓。
究竟是她想多了,还是真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做了局?
肃霜伸出手,细细摩挲着竹屋里的一切,从青竹窗摸到矮案,从床榻摸到衣架。
再熟悉不过的触感,再熟悉不过的布局,倘若真有谁布局,那该是怎样的大手笔?
正沉思间,传音符尖锐的呼啸声倏忽而至,肃霜立即施术打开,师尊的声音很快响起,回应极简洁:“去吧,你也一起。”
……什么意思?叫她也跟着?
肃霜不敢置信,立即回复,可她连着投递了好几次传音符,师尊都再无回讯。
此事着实不同寻常,甚至称得上奇诡,师尊怎会答应得这么干脆?她还做好了要与他细细解释一天的准备,离魂丹十分危险,洞冥草更是他极心爱之物,以师尊的一贯作风,不一口回绝已是大有希望,何况一口答应?更何况叫自己一同去?
真不像他。
肃霜将师尊的回讯来回听了好几遍,眉头渐渐紧皱,最终下定决心般走出了竹屋。
*
犬妖低头细细端详手里的小小水晶瓶。
瓶身只有一根食指大小,里面装着两粒药丸,丸身漆黑,间中夹杂着点点金光,正是百闻不如一见的离魂丹。
肃霜平静的声音在幽深洞窟中回旋:“一枚离魂丹服下后,可离魂三日不被九幽黄泉发觉,三日后神魂不归体,便再也回不去了。两枚离魂丹不能连着服用,间隔为六日。”
犬妖抬起眼,视线匆匆掠过肃霜,旋即环顾这座阴暗洞窟——原来延维帝君的洞天里还有这么个地方,阴气森森,曲折狭小,洞壁上古旧的铜灯被结界罩着,透出来的火光如鬼火一般。
洞窟最深处是方圆不过数尺的平地,其上种着三株金枝般的仙草,正是洞冥草。
肃霜戴上黑绸手套,俯身小心摸索,将一株洞冥草连土一块儿轻轻捧起。
“服下离魂丹一刻后便要神魂离体,这时再折下洞冥草,封入衣襟,与身体一起妥善藏好,一旦洞冥草被拿走,立即就会失去效用。”
她将带着土的洞冥草递过来,犬妖双手接过,正要道谢,不想她又捧起另一株。
“我只要一根。”犬妖道。
肃霜将洞冥草装入锦囊,淡道:“是我用的,这洞窟封印术繁琐至极,我不想再来第二趟。”
犬妖的眉头拧了一瞬:“当真?”
她不会说什么自己跑一趟九幽黄泉吧?不合情理,也不太像她的性子。虽然认识时间不长,但自己可是在那个梦里被迫看了九年,除去说笑玩闹,遇到正经事,她不是会因着赌气之类做出离谱行径的性子。
肃霜指尖一晃,传音符的清光闪了一下,延维帝君的声音紧跟着响起:“去吧,你也一起。”
“是师尊的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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