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轻微而沙哑,不快不慢地说着,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无比平静。
延维帝君终于觉着摸不透她的心思,见她停下,便柔声道:“往事如风,你自己也说过,你已不是吉灯少君,你是为师的弟子,名为肃霜。”
肃霜的视线落在不知何处虚空,停很久,才继续说道:“在藏宝库那数百年,我经常想,为什么我会变成一颗仙丹?想的多了终于明白,是我想活下去,因为那一日还没来,活下去才能遇见不曾见过的美好。既然重活一场,我要给自己取个新名字,一切都会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然后有了盒盖,有了师尊,有了犬妖,都是前所未有的好事。可犬妖死了……我没能救他。或许真正美好的那一日还没来,我继续往前走,又觉得怎样都开心不起来,我想,是不是那一天早在不经意间就来过,犬妖死了,那一天也跟着死了。”
说到这里,她再度停下,抬手缓缓摸索额间宝珠封印。
延维帝君的目光也落向那枚宝珠,方才初见,他就注意到宝珠封印仍在,按理说,不应该。
以前肃霜神魂神力皆不稳,仙丹上又裂了缝,宝珠封印一为掩盖身份,二为凝固丹丸裂缝,在肃霜神魂归一,仙丹之力彻底成就吉光神兽之躯后,封印便该消失,可它偏偏还在。
是她自己想留着?明明是属于痛苦的痕迹,却因内藏的过往有点滴甘美,于是宁愿从痛楚里汲取那一点甘味,因为从来得到的太少,所以更加贪恋。
延维帝君想起昔年吉光帝君与他前夫人那些荒唐事,到底忍不住皱了下眉。
肃霜全然不察,像是跌进看不见的众生幻海,一幕幕往事流水般掠过眼前。
“即便如此,还是要活下去,活着才会有好事发生。就好像……我的眼睛能看见了,腾云驾雾上天入地去哪里都行,虽然来得迟了点,已算不上头等好。但我又与盒盖重逢,还发现了眼睛和犬妖生得一模一样的少司寇。”
她忽然自嘲一笑:“那时候我做梦都在期盼,盼着犬妖与少司寇是同一个,觉得那一定是从前往后都再不会有的美妙,一下就能从天底下少见的倒霉鬼,变成天底下少见的鸿运者。”
可现在,美好在哪里?
世间吝啬给予她幸福,所有期盼的最终要以痛彻心扉的方式丢给她。想双目能见,是犬妖之死换来的;想做回吉光神兽,是盒盖消失换来的;最想珍藏最为宝贵的温暖,是所爱者弃若敝履、嗤之以鼻的失败历练。
她想起刚出生的时候,唯一的念头是疑惑自己犯了什么错,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她究竟犯了什么错?
吉灯跌落炼丹炉,临终时想着“日月有常,命运无常”,直到今天,命运依旧无常。
延维帝君深深吸了一口气:“你恨他?”
肃霜轻道:“……您觉得我是恨他?”
她转过身,慢慢走到窗边,停在延维帝君身侧,低道:“我谁也不恨,是我自己心性不够坚定。”
不期而遇,戛然而止,本就是寻常,她总是被寂寞与脆弱推动,寻着旁人带来的美好。
“您说的对,盒盖百年陪伴作数,犬妖十年陪伴也作数,我永不会忘。”
肃霜双指捏住额间宝珠,轻轻一拧,将它摘了下来,金光闪过,她的额头恢复白皙平整,像是从未有过封印。
“混沌已过,神魂归一,我已是吉光神兽,这枚封印宝珠再也用不上啦。”
她低头看着掌中宝珠,欲要交还给延维帝君,却又不舍地握紧。
“珠子我留着……留几天,行不行?”肃霜赧然地笑。
延维帝君雪白的胡须微微颤动:“自然,你爱留多久都行……为师去寻长风山神,找块山中福地,重建洞天。”
肃霜还是笑:“您再这样,我又要赖着放不开……不用什么新洞天,这一晚有您陪着,弟子心满意足。”
她浅绿的裙摆忽然似花一般绽开,轻飘飘跃上窗台。
月色如水,一颗一颗在她面颊上滑落,可是下一个瞬间,又化作星光与霞光闪烁,华美的吉光神兽现出真身,皮毛如梦似幻随风舞动,优雅的长蹄在夜空踏出灵动的步伐。神兽仰起纤长脖颈,啸声似泣如诉,一眨眼,已远在天边。
延维帝君驻足窗边,静听云中偶尔传来的神兽啸声,直到夜色散尽,晨曦微明,霞光与星光笼罩的神兽又回到窗前,化作纤瘦的浅绿身影。
“好累啊,困死我了。”
肃霜眼角还带着嫣红,睫毛湿意未干,面上的笑却已清爽无数。
*
子时前后,灰雾渐渐淡去,水德玄帝敞开小洞天大门,拢着袖子候在门前,凝神望着东边的天空。
身旁的小仙童前后左右嗅了一阵,轻声道:“陛下,这雾散得越来越慢,聚得越来越快了。”
水德玄帝颔首道:“是啊,只怕不祥。”
此地为凡间与九幽黄泉交接处,终年灰雾弥漫,每日逢午时与子时,雾气会淡去,自他下界来到此处,雾气淡去的时辰越来越短,昔日能有一个时辰的清明,如今只有片刻工夫。
小仙童有些担忧:“上回老神官说祝玄神君还没醒过来,您把他安置在这灰雾笼罩的地方,岂不是更糟?”
水德玄帝扬手拨动浅淡雾气,道:“九幽黄泉是死地,死地藏着世间所有过往与回忆,此雾只生于死地,于凡人有害,于神族却未必,兴许能助他想起更多被遗漏的东西。”
陛下的话很是深奥啊……小仙童不敢多问,乖巧地闭上了嘴。
没一会儿工夫,东边的天空终于传来动静,印着水德玄帝纹章的长车破雾而来,无声无息地停在了小洞天门前。
车门打开,老神官一跃而下,躬身行礼:“依照陛下吩咐,属下不曾告知惊动任何人,将祝玄神君带到了。”
水德玄帝望着车内一动不动的身影,问道:“还没醒?叫不醒?”
老神君摇头:“能用的法子属下都已试过,祝玄神君连身都未曾翻过,属下无奈。”
水德玄帝掐指算了算,自祝玄跌落众生幻海,到今日已过整整四个月,同样一起跌落幻海的季疆躺了两天就醒,祝玄却一点醒来的迹象都没有,着实诡异。
“罢了,先搬进寝屋。”
水德玄帝施术托起沉睡不醒的祝玄,返身走回洞天。
老神官亦步亦趋恭敬跟在后面,待祝玄安置好,将小仙童推出寝屋,扬手布好玄音结界,这才又躬身道:“季疆神君每日往返刑狱司,未有异动。”
水德玄帝奇道:“哦?源明帝君就放过他了?”
“属下探到,源明帝君这数月一直留在洞天府邸,门都没出过,来访宾客部下亦全然不见,传闻他把神战司的仪光战将强留府中,属下尚不确定真假。”
水德玄帝不由笑了笑:“听闻当年成饶神君丧命在大婚时,到底是放不下。不过以他的做派,迟早纠缠回来,你还是暗中观望,他有一点要与季疆接触的迹象,立即通知我。”
老神官应了个是,犹豫了一下,又道:“源明帝君未有消息,只是……”
“怎地支支吾吾起来?”水德玄帝扬起长眉。
老神官道:“青鸾族的池滢帝君每日都藏在暗处跟随季疆神君,神君似乎尚未察觉,但属下以为,发觉是迟早的事,陛下,此事……”
水德玄帝“呵”地一笑,正要说话,却听床榻上的祝玄吐息声渐重,原本平静的神力也开始剧烈震荡起来,将纱帐推得不住摇曳。
他立即俯身,指尖凝聚一团清光点向祝玄额头,却似泥牛入海,毫无效用。
“咦?”
水德玄帝有些意外,低头细细查看,见祝玄左边眼尾有一点殷红,便用手碰了碰。
“这是留下的疤?”
“是。”老神官应道,“神君离开幻海后便有了这个伤疤,无法可治。”
水德玄帝默然片刻,往榻上轻轻坐下,叹道:“原来如此……是你不想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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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继续~换到晚上10点多感觉宽松了些
第86章 徒留泪痕点做绯(一)
祝玄缓缓睁开眼,华美的吉光神兽又一次落在身畔,张嘴咬住了自己的袖子。
风声一下清朗起来,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吉光神兽背着他疾驰如电,星光与霞光如雨点滴落,柔软馥郁的毛皮拂过脸庞,她的声音沙哑:“我一定要救你,我想一起活着。”
……这是第几次了?可无论多少次,还是会为之动容。
属于犬妖的命运与结局早已规划完整,不容出错,但他想替她完成这个执念,也不容出错。是的,犬妖与仙丹一起活下去,这次他一定、一定与她一起离开这片窒息的黑暗。
凶悍的龙吟声再度出现在身后,如之前千万次那样,龙渊刺破黑暗,穷追不舍,神念化作身着少司寇官服的模样,执剑居高临下,冰冷地看着他们,像看两只肮脏的虫。
有情皆孽……他从不掩饰自己对“情”的嫌恶厌弃,或许直到现在,他也是嫌恶的,可是没有办法,他已经介入因果,同样的心甘情愿,百折不回。
将来会怎样,他也不知道,然而,至少在众生幻海搭建出的这场宏大幻景里,让他们一起活着离开。
天顶传来神念充满杀意的声音,吉光神兽再次被熟悉的声音吸引,脚步慢了下来。
不要停,继续跑。
祝玄抬手捂住了神兽的双眼,不让她回头看,低声道:“往前跑,我都在。”
一直往前,去天之涯,去海之角,上穷碧落下黄泉,天上地下某一处说不定能留住他们,漫长的岁月中某一天说不定有好事等着他们。
滔天的杀意浪潮般袭来,祝玄没有回头,双手紧紧捂着吉光神兽的眼睛,任由龙渊剑气在背后撕扯出无数血痕,渐渐鲜血湿透衣衫,顺着耳廓流向下巴,染红了神兽华美的皮毛。
最最遥远的黑暗深处,似乎有一线光透进来——终于能跑出这片黑暗了吗?
祝玄眯起眼,破碎的胳膊无力地跌落,肃杀的金光瞬间吞噬他跌落的残破身躯,视界再次陷入昏暗。
又失败了一次,他没能撑到最后,好在没有伤到吉光神兽。
再来一次,这次他会连她的耳朵也捂住,而且龙渊剑锐利无匹,靠肉身抵挡不可能,下次他或许可以尝试运起滴血成石术……
祝玄闭着眼,静静等候下一个幻景轮回,片刻过去,却什么也没来。
他睁开眼,但觉四周清光闪烁,父亲的声音像是从天那头传来:“原来如此……是你不想醒。”
……是吗?他现在是做着徒劳无功的梦?还是说,又是众生幻海制造出的幻象?
祝玄下意识朝前走了几步,周围清光如水波荡漾,倏忽间变成了玄止居,正午阳光灿烂,仙紫藤正一团团开得热闹,父亲抬手轻触花瓣,一面与他闲话家常般说着:“说起来,为父这也算撺掇,有违天界律法。”
这是……想起来了,是父亲教他如何将四情投入众生幻海,剔除障火那日。
父亲还在说:“你若只想剔除障火,大大方方找两位仙祠执掌者就好,他们自然会教你如何将神念附着在被障火侵扰的四情之上。但你还想求天道无情,心境永宁,只能为父悄悄助你一把了。”
“为父年幼时,四情投入众生幻海历练也曾是个风潮……呵呵,凡人常说上行下效,仙神亦不能免俗。当时的天帝一心求天道无情,他才是第一个把四情丢进幻海里的,可惜直至殒命,他也没能做成。其时跟风的神族们吃了不少苦头,两个仙祠执掌者更是叫苦不迭,此事收益极不稳,损耗却极大,慢慢就成了禁忌。”
“哦?你问缘故?因为单纯的四情附着不了神念,意味着不可控,不可预测,下界后发生什么全凭运气。为父打个比方,你现在是冷血无情的少司寇,可四情到了下界,也许摇身一变,成为绝世情种。”
“呵呵,不会?祝玄,为父做了大半辈子的四方大帝,天上地下人神妖,能真真正正、彻彻底底将自己看得透彻,一丝谬误都不犯的,几乎没有,即便为父自己,那九九八十一遍四情历练也吃尽了苦头。你年轻气盛,若不愿发生的事当真发生,你又如何?”
他会如何?
祝玄默默看着那时的自己傲然抬头,目光与声音都似刀一般:“我宁可杀之。”
父亲瞥了他一眼:“那可是四情,你以为杀了便彻底消失?会发生什么,连为父都不知,兴许你突然性情大变,也兴许连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忘了。”
昔日的祝玄不为所动:“不去做,便永远不知结果。”
父亲浅笑道:“倒也是,不做不知结果,何况此事还是为父先提的……为父说这许多,不是阻挠,四情历练非同小可,做之前利弊都了然于心才行,你莫要着急,先细细想上几日……你去何处?”
“天宫镇邪塔。”
“所为何事?”
“为所求铺路。”
祝玄吸了口气,他想起了,那天他去天宫镇邪塔是为了将神念打进龙渊,之后便如父亲所言,寻月老与雍和元君护持剔除障火一事。再之后父亲派遣神官相助,他瞅准空隙将未受障火侵扰的“哀痴”二情混入“喜怒”之中,一并投入了众生幻海。
最开始为“怒”剔除障火很顺利,因为有神念附着,不至于发生什么行差踏错的荒唐事,顺利将障火剔干净,收回“怒”之后,祝玄并没急着下一轮,因为他有些在意“哀痴”二情,没有神念附着,他不知具体情况。
为保剔除障火顺利,他的真身一直留在慎独宫,不能妄动,只得驱使龙渊下界勘察,结果显然令他错愕——他的哀痴二情揉在一处,幻化成犬妖,孱弱的犬妖非但没有按照规划寻找“隐山”,反倒真成了绝世情种,与一个死物成精勾勾搭搭黏黏糊糊。
天大的耻辱。
耻辱,愤怒,不甘……它们像毒蛇一样撕咬他。这么多年,他不要命地修行,不要命地变强,可犬妖在仙丹精面前笑得仿佛白痴,这一幕比什么都嘲讽,好像他这么多年的努力全成了笑话。
心里有个声音无比尖锐:你不是嫌恶,你是怕,瞧瞧你弱的,还是这么弱。
龙渊剑像是感受到他可怕的怒火,一瞬间化作金龙,毫不留情地扑向犬妖与仙丹。
血雨漫天。
祝玄骤然合上眼,下一刻,吉光神兽再度咬住了他的袖子。
“你在害怕?”她的话忽然变了,语调也变了,像是变成那个双目失明的仙丹,声音微微发着抖,却强撑着自己的勇气,“不要怕!我拉着你跑!”
星光与霞光又如雨点滴落,她撒开四蹄狂奔,语气狂喜:“啊!我能变成吉光神兽了!你看到没?我是吉光神兽!这次我真的能救你!我一定会救你!我们一起活下去!”
祝玄只觉喉中犹如火烧,极陌生的痛,又或许不止喉咙,鼻子、眼睛、脑袋、他的心……都在痛,痛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张开双臂用力抱紧神兽纤细的脖子,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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