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到处乱飘的帝君泪碎屑仿佛突然撞见火光的飞蛾,没头没脑扑过来,肃霜欲要躲闪,可神魂犹在震颤,紊乱的神力根本无法运转,只动弹不得僵在那里。
神像的巨掌迅速合拢,将她拢在掌心,帝君泪碎屑扑在手背上,反应竟出乎意料地激烈,像火点跌进油锅,“咻”一声卷起血红火浪,险些烧中肃霜。
炽热的火光里,金蛇一闪而过,敏捷地托起肃霜僵硬的身体,疾电般钻入神像心口。
霎时间,帝君泪碎裂的动静、炽火燎烧的动静、神力冲撞的动静,一切喧嚣都消散,只有空旷的风幽幽回旋。
肃霜的身体重的像绑了几十个乌金锁神镣,一动不能动,金蛇将她顶在脑袋上,缓缓游曳而行,没一会儿,季疆的声音便再度传来:“你又想自己偷偷跑?”
风声应和着他说话的声音,肃霜只觉金光耀眼,深处似有宝座高悬,高挑的身影踩着金色的云和风,朝她缓缓走近。
再一个眨眼,迷离的幻象烟消云散,季疆还是原来的季疆,身上的少司寇官服被血污得看不出原本颜色,满脸血渍还在,只有先前几乎要了命的伤势不在了。
“据说相顾帝君对天帝血脉恨之入骨。”
季疆突然没头没脑说了一句,旋即低头看了看手,他手掌上薄薄泛着一层血红的火光,正是方才帝君泪砸中神像巨掌后引发的火,看起来他对这些火无法可施,只能咬牙硬抗,额上冷汗点点。
“这话我现在信了,一颗泪都残留这么多恨意,想出去说不定要被扒掉一层皮。呵呵,早知如此,我才应该趁逆身玄冥阵还有效用,先偷偷跑掉。”
他脸上笑吟吟的,语气却带了丝阴鸷,现出真身的从容转瞬即逝,那个会发癫的季疆不甘心似的又开始隐隐若现。
肃霜没有说话,静静合上双眼,一点点平息震颤不休的神魂,理顺紊乱的神力。
或许是双手被烧得太痛,季疆的吐息渐渐粗重,他还在说:“我原本是能自己走的,但我走了,你可走不掉,除非你把相顾帝君的神魂碎片剥离出来……那个滋味想必不好受,嗯……比我现在更痛上几分吧。你……那时候被天火烧,也这么痛?”
巨大的天帝神像渐渐轮廓清晰,神力冲撞着半碎的帝君泪,那些泪水的碎屑复又小雨般洒落神像,倾泻相顾帝君残留的恨意,燃起血红的火。
半个身体都被点燃了,真的好痛,不过,扛劫的时候应该更痛吧?
剧痛催发着什么,季疆死死盯住肃霜,声音沙哑:“帝君泪可不长眼睛,把你神魂撕碎也不是不行……要不要把你丢出去?还是干脆陪我……不如我带你一起进大劫,我们一块儿为那些肮脏无趣的东西殒命……”
肃霜忽然睁开眼,扶着金蛇脑壳缓缓坐起来。
她的目光毫不回避,对上了季疆的眼睛,没有预期的杀意,也不是恨意,更不是以前那心不在焉的遮掩回避,像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她这样平静而深邃地看着他,神情专注。
她低低开口,朦胧的鼻音,语气平和。
“你好像很想得到谁的认可。”
明明摆出“为了你和他”,像是决定牺牲自己的选择,却又对她的独自逃离耿耿于怀;明明把她护进天帝神像,自己被火烧得快要站不稳,嘴上偏偏又开始放狠话,语无伦次地又说着什么“一起进大劫”。
肃霜一度最看不懂的便是季疆。
还不知他是重羲的时候,她就觉得他飘飘忽忽,难以捉摸,看似随心所欲地胡来,却又时不时往回缩,她曾以为是因着忌惮祝玄。
然而不是的,不是忌惮,他竟然是在乎。
这一刻剥离前事,剥离一切纠葛恩怨,肃霜忽然觉着能看清他了。
重羲蔑视众生,季疆玩世不恭,即便如此,他心里还是有几道极在乎的身影,所以幻缘花开复又灭,所以他对着自以为的幻象一心求死,所以发现肃霜不是幻象后,一心求死变成为扛劫寻一个理由。
为着在乎的对象,他似乎什么好事都能做;可若得不到在意者的目光与认可,他似乎也能面不改色地作恶。
“你决定扛劫,你宁愿引火烧身,是为了我?”
肃霜吸了口气,慢慢站起身:“你想我说什么?你觉得我会说什么?”
她什么都不会说,也不用说。
外面帝君泪的碎屑漫天飞舞,血红的火光也在漫天飞舞,出去后它们就要撕扯神魂,翻找那莫须有的帝君神魂碎片。可那又如何?最多不过再来一场天火焚身,她受得住,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受不住的?
紊乱的神力已调息归顺,肃霜平静地移开视线,正要纵身而起,一直安静蜷缩的金蛇突然扬起长尾,一圈圈从脚盘到腰,将她牢牢锁死在原地。
眼前一花,季疆骤然凑到近前,他的脸上也已覆盖了一层赤火,双目被烧得血一般红,眨也不眨地直直瞪着她,许久,他干涸的唇翕动着,嘶声道:“我……我想你说什么?”
肃霜没说话,又一次平静地与他对视。
肩上忽然一紧,被他两只手紧紧攥住了,她还是没说话,安静地看着他通红的双眼。
“我想你说什么?!”季疆的声音越发粗哑。
肃霜淡道:“那要问你自己。”
问他?他……他想……
季疆直愣愣地看着她的眼睛,同样的一张脸,又在不同的时光里闪烁着,一会儿是满面死寂恨意;一会儿是娇媚婉转的书精,与他云里雾里虚与委蛇。很快,那张脸上像是密密麻麻布满了瘴气斑,下一刻她的眼就要睁开,带着焚尽神魂的光辉,绽放在眼前。
为他绽放,是因为他才会绽放。
可现在这双眼里再没有情绪的波动,像是看一个即将擦肩而过的路人。
是吗?她察觉到了,他也忽然明白了。
这么多年的魂牵梦绕,为她而生的所有癫狂,想她只看着自己,想她神魂里只有他的存在——是情,只属于重羲和季疆的、怪异又狂热的情。
所以她连恨都吝啬给他了。
眼前有一幕幕欢声笑语的绚烂景致缓缓流淌,是属于仙丹和犬妖的,没有书精的故作妖媚,也没有祝玄的傲慢冷酷,犬妖情根深种,仙丹懵懂依恋,一切都是春天里刚发芽的嫩枝,美好得像梦一样。
是了,他想她说什么?从一开始就不可能,他的想没有意义,她永远不可能说。
天帝神像越来越清晰,神力拉扯汹涌,帝君泪终于维持不住形态,剧烈摇晃起来,发出震天彻地的碎裂声。
仿佛不甘心放过近在咫尺的神魂碎片,那些碎屑依依不舍地聚在一处,再一次如同飞蛾扑火,狠狠朝着神像心口撞过来。
季疆身上那层薄薄的赤火骤然间跳了三尺高,整个身体都被火焰吞噬了。
肃霜低声道:“放开,它们是冲我来的。”
帝君泪已碎,身为吉光神兽,她有自信跑得掉,她也并不想在这里干看着谁被火烧,不管是谁。
可肩上的双手却攥得更紧,季疆“呵”地一笑:“火被挡在外面,放心,烧不到你。你还想出去?仔细看看外面,祝玄来了。”
肃霜并没有看,只有两个字:“放开。”
烈焰熊熊的手突然掐住她的脸颊,季疆压低了声音:“你以为相顾帝君的神魂碎片是什么好东西?叫他们看到帝君泪追着你不放,那就不是妖君找你麻烦,而是整个天界找你麻烦。”
她再不说放开了,也再不看他。
季疆只觉那些带着相顾恨意的火一直烧在了心里,说不出是哪种痛,痛得他突然张开双臂,一把将肃霜紧紧抱进怀里。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怀里纤瘦的身体剧烈挣扎起来,季疆收紧双臂,俯首贴在她耳畔:“我确实想得到认可和信赖,母亲,上父,父亲,祝玄……还有……”
他停了一下,又道:“若是被放弃,我就去做天上地下第一魔王混账。”
说完,他像完成什么恶作剧般,哈哈大笑起来。
“骗你的。”
季疆张口咬住她一截垂在颈畔的青丝,近乎凶狠地咬断它们。
“不要动,快烧完了。”
*
天帝神像现世的短短片刻,鏖战正浓的妖府忽然陷入一片奇异的死寂。
天界已数万年没有天帝,年轻些的妖兵与秋官甚至头一回见天帝神像,然而直觉告诉他们,这一定是真正的天帝血脉,神魂深处汹涌而起的敬畏不由得他们不信。
碎成粉末的帝君泪犹自不甘心地朝神像撞去,掀起血红的火浪,杂乱的惊叫声中,嗽月妖君粗砺的嗓音分外刺耳:“竟还有天帝血脉苟活于世?!那个一心求死的小贼?!”
相顾帝君残留的恨意在天帝神像上化作滔天火焰,也烧红了妖君的眼睛。
之前他察觉到季疆毫无求生意志,便想着少司寇的身份能做的事更多,这才没有痛下杀手,甚至留他在帝君泪里养伤。
早知这是肮脏的天帝血脉,他应当将他碎尸万段!
眼看帝君泪灰飞烟灭,嗽月妖君恨得大吼一声,六只身外化身倏地被他收回,巨大的黑豹就地一滚,身形霎时间大了百倍,一爪踩碎小半庭院,咆哮着冲向金光渐渐黯淡的神像。
祝玄指尖一弹,尖锐的清光直冲云霄,一直守在妖府外的丙丁两战部立即得令进府,将甲乙两部的精锐秋官替换出来。
“我引开妖君,你们护好季疆。”
祝玄说话间,嗽月妖君已张开血盆大口对准神像咬去,但闻“铿”一声闷响,却是咬中了凭空出现的另一双漆黑巨掌。
祝玄的右手立即现出几个深深的血窟窿,他神色不变,水墨般的神像挥剑扫向妖君,硬生生将他逼退数丈。
事到如今,即便水德玄帝亲临,也再没有办法替季疆掩饰什么,天帝神像现世,天界此刻必然大乱,说不定再过一会儿,其余三个四方大帝都会赶来,所以祝玄并不太担心嗽月妖君之祸,他只想知道,季疆想做什么。
天帝神像的金光终于黯淡到近乎虚无,祝玄飞快瞥了一眼,手里挥舞宝剑的动作忽地猛然凝滞一瞬。
雪青纱裙,乌发如云。
她被季疆紧紧抱在怀里,正奋力挣扎着。
祝玄甚至来不及去想肃霜为什么在这里,天帝神像流水般散去,季疆被烧得血肉模糊,一头倒栽下来。
像是早知道祝玄在,他的脸往这里偏了偏,仿佛在问:吓到了?
嗽月妖君的长尾突然用力一扫,重重打在水墨神像胸前,紧跟着一个猛转身,竟是厉声开口:“跟他们走你死定了!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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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应该能继续,嗯,应该。
第100章 如君斩绝旧日梦(三)
说罢,巨大黑豹的背拱了起来,看架势是想逃。
这就要走?他方才的话是和谁说?总不至于是季疆,难不成……
电光石火间,没空细究,祝玄指尖急弹出一串清光,尖锐地呼啸在妖府上空,正与妖兵们鏖战不休的秋官们得令,片刻也不耽误,立即收兵,纷纷腾云而起。妖兵们一时倒还未反应过来,有的继续追逐缠斗,也有乖觉的赶紧潜身遁逃。
只听嗽月妖君大吼一声,旋即纵身而起,紧跟着却重重砸落在地,四只巨大的爪子扎入地砖,撕布一般将大半地面撕了个粉碎。
毫无准备的妖兵们似锅里的豆子一样满地乱窜,惨叫连连,烟尘肆虐,一点奇异的五彩光芒倏地跳跃而出,无规则地乱晃几下,眨眼便冲破烟尘,在正午阳光下且摇曳且卷曲,似一截五彩斑斓又柔弱无骨的小手。
再一个眨眼,密密麻麻五彩斑斓的小手纷纷钻出来,遍地开花一般,绽放在妖府中。
是了,以嗽月妖君极其低调的做派,收集这么大一片障火海必是花了不少心血,他怎可能弃之不顾?
祝玄扬手一挥,清风迅速吹散妖府内的烟尘,但见遍地废墟狼藉,地牢的深坑也已暴露在外,障火不长眼睛,遇妖扑妖,遇神扑神,遍地伤残妖兵已被障火裹得好似茧子,那些柔软的小手还争先恐后往地牢里钻,应是察觉到里面藏着还没来得及救出的神族。
胸口阵阵剧痛,方才嗽月妖君那一下砸在胸前,多半碎了好几根骨头,祝玄将血味咽回去,眼角余光注意到秋官们已把季疆远远带离妖府,那一抹雪青纱裙的身影还在,似是手腕被季疆攥住脱不开,姿势僵硬。
废墟中,黑豹恢复人身,嗽月妖君双手张开,妖府内飞舞盘旋的障火们像被看不见的绳拴住,一缕缕不甘愿地聚拢在一处,渐渐如巨龙一般。
失去障火包裹的妖兵们顷刻间化作青灰,地牢里也隐约有惊叫声起伏,很快,所有障火归拢成一条巨大的障火龙,绕着嗽月妖君暴躁地上下盘旋,他既不说话,也不动弹,只阴森森地仰头盯着祝玄。
能操控障火,居然还不受其影响,妖君果然棘手。
祝玄眉梢微扬,居高临下回望,却听嗽月妖君哑声道:“数万年心血毁于一旦,此血海深仇,我嗽月以名起誓,不报不休。还有那个问题,我终有一日要从你嘴里听到答案。”
五彩斑斓的障火龙咆哮着卷住他高大的身躯,飓风平地而起,又扬起满目尘烟,一旁的秋官低声问:“少司寇,放他走?”
不想放,毕竟天帝神像现世,天界必然来人,若有四方大帝在,生擒嗽月自然没有悬念,可刑狱司能拖到那个时候吗?更何况,季疆伤得不轻,难以保证他的周全。
嗽月明显与环狗那帮妖君不在一个级别,他兴许是唯一一个用障火修行却不受其扰的妖,他的话也绝非吹牛,只留不杀,十个刑狱司也不够,且他身上藏了那么幽深的谜团,事关天界大劫,诛杀不是好选择。
祝玄默然颔首,一缕鲜血到底没压住,顺着唇角滴落。
他飞快抹去血迹,吩咐道:“去地牢看看还剩几个活着,有没有染上障火。彻底搜查妖府,残余的妖兵上捆妖索,带回夏韵间地牢,我亲自审问。”
这边厢四部秋官们彻查妖府,那边厢救助季疆的秋官们却难得有些手足无措。
一直以来,刑狱司两个少司寇是高阳氏水德玄帝之子的事是天界公认的,谁曾想突如其来,水德玄帝之子成了天帝血脉——是天道看天界太久没天帝,随手安排的?还是季疆的身世不一般?
回想季疆行事作风,总有玩世不恭之处,他若成了天帝,岂不是玩世不恭的天帝?
就好像现在,明明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晕死过去,他手里还紧紧攥着肃霜的手腕,怎么掰都掰不开。
“肃霜秋官,这个……你、你没事吧?”
秋官们望向面无表情的肃霜,谨慎斟酌言辞。
说不好奇是不可能的,数月前两个少司寇可是跟她一块儿掉进了众生幻海,之前似乎还有过争执,都见红了,要不是这突发异况,也不能让源明老贼直接闯进夏韵间把仪光抢走,实实可谓刑狱司之耻。
更何况,在那之后,季疆是回来了,却终日灰心丧气,而祝玄直到今天才突然出现在刑狱司,到底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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