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句话既回答了江晗青的询问,又不动声色恭维了她的儿子。
只是江晗青这一次,没有如同从前那般眉眼舒展地欢喜起来。
说话间,服务生将卡布奇诺和橙子慕斯蛋糕端了上来。
池霭喝母亲喜欢的咖啡,江晗青品尝昔日百吃不厌的蛋糕。
她优雅地拾起银质小匙,将蛋糕顶端装饰的新鲜果干挖了一块下来送进嘴里,又状似不经意地朝池霭发问:“这些年和阿悟相处下来,你觉得他怎么样呢?”
池霭以为对方要重提毕业结婚的事情,便搬出熟练的话术:“阿悟很好,我相信全国乃至整个世界想找出条件比他更出色的男人也很难。只是毕业结婚还太早,未来还有很多未知的变数,我想等到工作事业稳定一些之后再考虑这方面,江阿姨,您觉得可以吗?”
江晗青露出专注的神色,很认真地将池霭的回应听完。
待池霭观察到她的面容没有为此露出不悦,不动声色呼出一口气后,她又挖下蛋糕的小尖角,垂落眼帘仔细地品尝着,冷不丁说道:“其实你不爱阿悟,对吗?”
池霭脸色微微一变。
江晗青的话让她向来运转速度很快的大脑出现暂时宕机的情况。
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能终结这场长达四年的表演了,难道濒临结束,一切都要前功尽弃?是不是前段时间在东仓镇住得太久,没有陪同方知悟常去探望,所以江晗青起了疑心?
不管池霭怎么想,她明白内心所有的念头半点都不能在江晗青面前显出,于是在手脚发麻过后连忙解释:“不是的江阿姨,我前面一个多月一直都在忙毕业论文的东西——”
“霭霭。”
这次江晗青没有再安静地听她讲完。
她打断了池霭的话,轻轻说道,“人相不相爱,通过眼睛就能看出来。我和你方叔叔结婚三十年,每天起床都能瞧见他看向我的眼神,自然清楚不相爱的人们又是什么样。”
“你不爱阿悟,阿悟却爱着你,我知道。”
“就连阿悟那个朋友言礼同样非你不可,我也知道。”
池霭惊讶于深居简出的江晗青的敏锐程度。
她坚持与江晗青对视,却在对方将一件件真相解开的间隔中犹豫着要不要承认。
而江晗青也在池霭变化闪烁的眸光间,猜到了这位自己一向疼爱的后辈在想些什么。
她忽然拉开椅子站了起来,弯曲腰身,无比严肃地朝着池霭鞠了一躬:“对不起,霭霭,其实阿姨一直都清楚你和阿悟的真实情况。”
池霭眉心一跳,条件反射伸手去扶,又听见对方的话音扣着耳廓郑重响起:“只是一方面,阿姨真的很喜欢你,想在你和阿悟结婚后将自己手上的一部分方家股份转赠给你。另一方面,阿悟的性格从来都是张扬又我行我素,阿姨觉得他只有和你在一起,才能双方互补,一起变得更好。为着这个一厢情愿的想法,这四年来阿姨都在自欺欺人,不愿揭破。”
“可是自打阿悟从方家吃完团圆饭回来后,直到现在,阿姨在他身上发现了从未有过的纠结、痛苦和失魂落魄。阿姨前段时间特地找他谈了谈,他却又什么都不愿说。”
“但阿姨怀胎十月辛苦生了他,又怎么会不清楚自己儿子的内心想法?”
话语在这里稍作停顿,江晗青温和而坚决地移开了池霭按在自己手背上,不愿承受这一鞠躬的手,她又一次朝池霭说了声“对不起”,而后才仿佛丧失了全部的精气神一般,颇为颓唐地坐了回去,“阿姨这才意识到,再这样下去对你、对阿悟都没有任何好处。”
“你马上就要飞去法国,而阿姨也要前往美国准备后续的手术事宜,难得今天有空,阿姨就想着将你约出来聊一聊,把话说开,这样说不定能够放下彼此之间的心结。”
从头到尾,池霭最怕的就是江晗青发觉真相以后身体撑不住,没办法完成最后的手术。
可今天听到江晗青承认他们苦苦隐瞒的事实自己已经提早了解,并佯装不知情地配合了四年,池霭倏忽觉得,或许他们也是关心则乱,因而把江晗青想象得太脆弱了一点。
她没有太多的迟疑,很快直言道:“阿姨,其实我没想过要和阿悟结婚成家。”
这跟感情是否存在无关,而是她实在厌倦了漫长而时时如履薄冰的束缚。
江晗青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静坐了几分钟后,认命地点头:“阿姨尊重你的选择。”
然后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了薄薄的几张纸。
第一张是未婚夫妻关系解除协议。
江晗青诚恳地说道:“你在上面签了名字,等阿悟看到,总该明白你的心意了。”
第二张是法国最顶级的传媒大学邀请她入学的通知书。
害怕池霭会误解为自己想要过河拆桥,逼她远离方知悟,江晗青又详细解释道:“我知道你在学习的专业这方面有很远大的梦想,取得这个学校的硕士学位,你一定会有更光明可期的前途。另外,我想你留在国内,阿悟要是想不开,过来骚扰的成本也实在太低了些。”
“如果你愿意去读硕士,阿姨会把你国内学校的后续事宜都处理好,至于阿悟和言礼那边,你也不用担心。当然,如果你不愿意,阿姨也肯定不会强迫你。”
相比自己原来的事业规划,继续读书深造也不失为一个更快接近目标的办法。
池霭望着通知书上的花式英法双语,心里很明白江晗青这么做都是为了自己好。
她不忍于对方万般小心的态度,真挚地说道:“我自小没有了母亲,是阿姨您像母亲一样陪伴着我长大。不管有没有阿悟这层关系,我都从来没有怀疑您对我的关爱和用心。”
池霭理解的言语,令得无数复杂的情绪一齐涌进江晗青的胸口。
她反复告诫着自己一定要保持心情平稳,才没有让包含歉意动容的泪光漫出眼眸。
平复片刻,江晗青又将一张支票和另外一份转让合同推到池霭面前——上面提前签好了她的大名,分别代表着五千万的人民币和这家甜品店的拥有权都归属于池霭。
“阿姨,这……”
池霭看到咋舌的金额数量,一时失了声音。
她曾经和方鉴远定下的交易,也不过是解除订婚之日,方鉴远会支付给她创办一家传媒公司的资金,以及后续初期阶段的一些帮助和支持。
五千万,着实比她想象的要多太多。
“这些都是你应得的。”
江晗青和缓地而坚定地说道。
尽管超出设想许多,但这笔钱确实是自己需要的。
触及江晗青不容拒绝的目光,池霭便不再推辞。
只是轮到签下解除婚约的协议书时,她的笔尖悬在纸张上方,下意识停顿了几秒。
四年间的往事纷至沓来,在眼前一一呈现。
祁言礼、方知悟,还有她。
这一切的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至于她自己怎么想的。
或许萌芽但不够纯粹的感情,没有暴露在天日之下的必要。
池霭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一笔一划在协议落尾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江晗青将东西收好放进提包,走过去和她深深拥抱:“感谢你这些年为我、为阿悟、为整个方家的付出,霭霭,你永远都是我们的家人,和不可缺失的一部分。”
所有对于亲情天然带有的傲慢和无奈的隐忍,也在这一刻终于得到释怀。
池霭回以拥抱,又听见江晗青在自己的耳边问道:“不过,阿姨真的很好奇,不管是面对阿悟,还是面对祁家那个小子,你从来都没有过一点点动心吗?”
她没法回答,只能沉默不说话。
静待片刻,见始终没有得到答案,江晗青了然地微笑起来。
她道:“那就让时间来说真话吧。”
第100章
三年后。
“你知道吗, 她回来了。”
并肩站在滨市最高的大厦顶端,方知悟展开双臂,似乎能拥抱整片湛蓝苍穹。
在他的身边, 西装革履的祁言礼一如当年。
他听见方知悟意味不明的言语, 侧转的面孔漠然而平淡:“这件事是谁告诉你的?”
“你说还能有谁?”
“这些年我父亲和大哥给我安排了多少相亲对象,你又不是不知道。”
方知悟将手臂举过头顶,尽兴地伸了个懒腰,齿关含着缠连的长音, 慢吞吞地说, “他们就是希望我能忘了她, 但我妈不一样,这件事是她偷偷告诉我的。”
祁言礼耳畔萦绕着方知悟咬字轻慢的声音,却迟迟没有回应。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想不到伯母还是不死心。”
方知悟自嘲:“有的时候我也不明白我妈到底在想什么,她从前用自己的病情做局,强迫我们假扮了四年未婚夫妻,都没等到池霭爱上我, 。现在三年过去,我们各自都拥有了新的生活, 曾经的感情早就翻篇了, 她却还会时不时装作不经意跟我说起池霭的近况。”
池霭仅用一年就通过了大学的法语预科考试。
池霭选择了传媒管理作为硕士就读的专业。
……
池霭参与拍摄制作、安德烈·卡佩执导的广告片斩获了当年的金月桂大奖。
池霭有了一定的名气。
池霭在读研期间开创了属于自己的公司。
池霭的事业发展很快。
……
池霭硕士毕业。
池霭选择回国。
尽管三年不见, 方知悟却清晰地掌握着对方的发展轨迹,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明白了当初祁言礼那句“没有你, 她会过得更好”的真正含义。
方知悟很快从回忆的陷落中挣脱出来, 转头看向身侧的祁言礼。
他见祁言礼目不转睛地望着城市的远方,也难得想要尽一尽这些年罕少涌起的倾诉欲, 便继续说道:“反正我妈不死心,我死心了就行。我为她做了那么多,一步步退让,甚至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结果就换来一张解除未婚夫妻关系的协议,现在想想还真可笑。”
祁言礼弯起唇角,想配合故作轻松的方知悟称赞他的释然和洒脱,但话语即将脱口而出之时,他又忍不住放空目光,询问对方道:“阿悟,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千真万确。”
像是早在心中反复酝酿了一千遍、一万遍,方知悟的回答没有半分犹豫。
他重新将双手撑在面前的护栏上,做出半弯腰的姿势。
相距几百米的高度向下望去,一切的一切都令他感觉到短暂的目眩神迷。
在浪潮上涌般的目眩神迷之中,他反问祁言礼:“那你呢?比起反复被拒绝的我,你好歹还跟她在一起了一段时间,想到以前,你会不会更加不甘心?”
祁言礼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在盛夏的上午,他近距离感受着头顶烈日的亮度来袭,那种刺目的光芒让他情不自禁闭上了眼睛:“我人生最想拥有的东西已经得到了,现在放眼整个祁家,我说一不二,就连父亲也没有办法阻挠我的决定,我已经彻底摆脱了年少时的阴影。”
“这样就足够了。”
“至于其他的,就算有遗憾,可人生本来也不是十全十美的。”
方知悟哈出一声:“所以,即使她回来,你也不会再在意她了,对吗?”
他们彼此对视一眼。
而后祁言礼坚定颔首道:“是。”
……
第二日,英华大酒店。
这家滨市最豪华的五星级酒店的包厢预订早就排到了明年,纵使同学会的组织者想尽办法,托了不少关系,也只争取到用中式屏风在餐厅大堂隔开一个半封闭空间的特权。
因安排在市内,又有一个重要人物即将前来,本专业的同学们赏脸来了七七八八。
“班长,你是说池霭真的回国了啊?”
大家围绕圆桌依次坐开,期间有按捺不住的同学着急打听起来。
学生时期的称呼沿用到至今,被其他人点名的张修然笑着点了点头。作为同学会的牵头人,他早早放出了池霭归国的消息,此时此刻,他笃定的动作中又透出些含蓄的得意。
“那她什么时候才到啊?说好了十一点半准时,这会儿已经过去五分钟了。”
一道半信半疑的声音响起。
张修然道:“再等等吧,说不定是堵在路上了。”
听到张修然的回答,另一位大学时就经常眼热池霭的男同学笑嘻嘻地冷嘲热讽道:“或许是人家作为国外传媒界的新贵,非要迟到一会儿才能体现大排场呢?”
“宋贺,这话你敢拿到池霭面前说吗?”
坐在角落一直安静玩手机的孟逾静忍不住回怼他道。
名叫“宋贺”的男同学讪讪摸了摸鼻尖,没再说话。
这时候,屏风的入口处忽然响起了高跟鞋哒哒点地的动静,由近及远,紧接着一道沁着凉意的女声传来:“不好意思,临时有点事,所以来的有点晚,让大家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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