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宝… … ”武庚低声重复,他生前有过不少珍宝,后来大商覆灭,那些东西早已不知去向,兴许是被损毁,兴许是落入他人之手。看来想要降生在鲛族的念头,恐难以实现了。
天边弯月逐渐淡化,直至消失不见。
太阳东升,光斑洒进樊尔漂亮眼眸中,让那原本藏蓝的眸子显现出奇异的金光,犹如星辰大海。
这个时辰,清扫积雪的宫人早已散去,空旷殿宇前,琉璃呼出一口白雾,看向上方一鲛一魂魄。
樊尔看到她,脚尖轻点,飞掠而下。
武庚紧跟其后,悄无声息降落地面,一如既往恭敬辑礼。
身后脚步声由远及近,主仆俩与魂魄同时回头,却见嬴政拿着那把金弓迎面而来。
由于学术与王室礼仪的加重,他每隔七日跟着樊尔练习半日弓箭,每隔两日跟着琉璃练习半日剑术,剩余其他时间,学术与王室礼仪各占一半。
而今时间被占满的嬴政,让琉璃不免想起儿时的自己,除去睡觉,其余时辰不是在修习术法,就是在练习剑术,每半月还要跟着母亲殿中的莲雾学习礼仪仪态。
看来,无论是任何种族,想要成为一个合格的继承者,都要付出异于常人的时间与精力。
偏殿北侧院墙下设了六处靶子,是子楚得知嬴政在跟着樊尔练习射箭后,特意让人设立的。
他尽可能的处处俱到也是为了弥补这些年的亏欠,嬴政深知这一点,故而有事直接提,从不藏着掖着。
这个时辰朝食还未送来,琉璃想晒晒太阳,索性拢衣在光线好的花台上坐下,百无聊赖看嬴政练习射箭。
约莫半个时辰,三名宫人手里托着盘飱来到偏殿,在这严寒冬日,那些食物早已凉透。
几人前后进入殿内,将食物一一摆放在炭炉的铁架上加热。
樊尔松开嬴政手腕,“用过朝食再继续。”
“好。”
嬴政收起弓,交给一旁候着的寺人。
铁架上的粥很快咕嘟冒泡,散发着甜腻香气。
三人分别在三张案几前盘腿坐下,相处久了,嬴政也习惯盘腿而坐,不过平时要避着教习王室礼仪的老先生,老人家迂腐,不允许王室子孙坐姿不端。
朝食之后,嬴政一刻不敢懈怠。
午时一刻,就在他再次将弓拉满时,余光却瞥见母亲殿中一名宫人匆忙而来。他分神之下,手上一松,那只箭失了准头,擦着靶子而过,扎向结冰地面,随即弹了两下,尴尬横躺在地。
“政公子… … ”
宫人尾音颤抖,一张圆脸拉垮着。
嬴政心头不安,迎上前紧张问:“可是母亲有事?”
宫人来不及喘气,“夫人看了一封邯郸来信,如失了心智般大哭不止。”
邯郸?想到外祖父外祖母,嬴政来不及细想,快步跑出偏殿,向着母亲寝殿而去。
主仆俩对望一眼,匆匆跟了上去。
武庚身形飘忽跟在最后。
未至殿中,嬴政便听到母亲带着哭腔的呼喊:“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家了… … ”
“你别这样,以后还有我,我们是夫妻,这里也是你的家。”
父亲的安慰在那声声哭诉中,显得苍白无力。
嬴政心里一沉,升起不详预感,他用力握紧手中的弓,迈步进入殿中。
琉璃与樊尔隐隐也猜到那种可能,但谁也没有吭声。
瘫坐在地的简兮看到儿子进来,嘴唇颤抖,眼泪更加汹涌。
嬴政步履沉重,缓缓走近,低声问:“母亲,发生了何事?”
这个问题让简兮啜泣声更甚。
半跪在一旁拥着妻子的子楚仰头看向长子,眼含歉意:“政儿,你的… … 外祖父外祖母,三月之前命丧赵王室之手。”
金质长弓‘哐啷’一声掉落地面,嬴政下意识眨巴几下眼睛,不敢置信问:“您说甚?”
“你外祖父外祖母去世了。”子楚虽不忍心,但还是又重复一遍。
滚烫泪水涌出眼眶,顺着面颊滑落,滴在脚下暗色地板上。感觉到脸上痒意,嬴政抬手去摸,满手濡湿。犹记得临别前,他搂住外祖父佝偻的腰身,承诺日后接他与外祖母来秦国享福,可自己… … 自己还没强大起来,他们却已… …
若知那次是此生最后一面,他定要带外祖父外祖母一起离开。在他目前为数不多的生命里,两位老人家是除父母、琉璃、樊尔与燕丹之外,对他最重要的人,也是对他很好的人。
赵人怎么敢?怎么敢… … 为何连年迈老人都不放过。
身侧双掌倏然蜷缩,用力握紧,嬴政眼前模糊不清,他压抑着喉头哽咽,问:“谁害死他们的?是赵屹?不对,三月前赵屹还未回到邯郸,是赵堰?还是赵王下令?”
子楚将怀里妻子抱的更加紧,“是赵堰,你们离开邯郸那日,他因气不过去你外祖父家里胡闹,你外祖父气急之下顶撞两句,正中他的计谋。你外祖父外祖母因而入了邯郸牢狱,大概是两位老人家年纪大了,受不得牢狱之苦,在入狱半月后便咽了气… … ”
说到这里,他亦是眼泛泪花。昔年在邯郸,二老对他这个女婿颇为照顾,从未嫌弃过他是异国质子。
面对而今噩耗,他也是心痛难当,可作为堂堂男儿,他在人前只能强忍着。
简兮挣扎着推开丈夫,一把抱住面前的儿子,将红肿双眼埋在那单薄肩头。
“政儿,以后,母亲便只有你了… … ”
有泪低落脖颈,滑入领口。嬴政将将忍下的泪水汹涌而出,他小心轻拍母亲颤抖脊背,郑重发誓:“日后,待我长大,定要扫平赵国,为外祖父外祖母报仇。”
一直旁观的两鲛一魂魄,听着那响彻在殿中的誓言,同时心头一滞。
简兮手臂箍的更加紧,哭声久久回荡。
子楚展开双臂,把母子俩揽入怀中。
看着抱作一团的一家三口,琉璃想起邯郸城中,那两位慈祥的老人,老人家得知她与樊尔教导嬴政剑术与学术,便时常谴人送来新奇的吃食,有时还有女儿家的首饰。
第049章 嘴硬心软
内心太过哀恸, 简兮哭着哭着一口气没上来,竟昏厥过去。
“母亲!”
嬴政惊呼一声,大力跌跪在地, 试图去拖住母亲的身体, 然而他还是太过单薄, 没有足够力气支撑住一个成年人的身体。臂弯倾斜,他也跟着向地上摔去。
子楚及时扶稳他, 另一条手臂揽住妻子腰身。
“快去请医师。”
“诺… … ”
“诺… … ”
… … … …
殿中瞬间乱作一团,众宫人有的冲出殿找医师,有的跪倒在地爬向昏迷的简兮, 每个人脸上都诚惶诚恐。
子楚横抱起妻子,快步向内殿而去。
躲开混乱宫人, 琉璃上前,单手拉起嬴政。
嬴政忍着隐隐作痛的膝盖, 踉跄站稳,眉眼低垂,没有去看身边人, 可手却紧紧攥住那只袖子。
犹豫片刻, 琉璃坚定牵起他的手,“无需忧心, 你母亲不会有事的。”
指尖微动,嬴政转眸看向那细腻白皙的手, 内心恐慌在这一刻似乎减轻不少。
医师很快跟随一名寺人匆匆而来。
经过仔细诊治,幸无大碍, 只是因悲恸过度。
等候在旁的父子俩均都松了口气。
“多谢周医师。”子楚说着亲自将医师送出去。
简兮面上还未恢复血色, 眉心深蹙,看起来痛苦非常。
琉璃隐在袖中的手凝聚一道灵力, 施在她眉心,想要以此帮她减轻些痛苦。
嬴政跪在床榻前,低声道:“母亲,以后您还有我,我永远都不会离开您… … ”
不知是那句安慰,还是灵力所致,简兮眉头终于舒展。
因男女有别而候在外面的樊尔,把琉璃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这一次他并未传音提醒。先前那声声哭诉似是还萦绕在耳边,活了将近四百年,他虽还没有经历过与亲人生死离别,但也能理解失去至亲的痛苦。
身旁武庚双手叠放在身前,“恩人总是嘴硬心软,看不得他人痛苦。”
是啊,樊尔在心里无声附和,琉璃有时说话很直白,但真遇到别人有难处,她又会心软相助。这样的脾性,将来要如何才能在鲛族上下建立威严。
经历丧亲之痛,简兮郁郁寡欢了两个多月。
一场春风吹走冬日严寒,殿外檐上鸟儿叽叽喳喳,听着那欢快叫声,她心情似乎好了不少。
子楚在去章台宫之前,亲手折了一枝开的最艳的桃花,命宫人送来。
简兮无精打采瞅了一眼下方被宫人小心捧着的桃枝,懒散道:“放到牗下案几上吧。”
“诺。”
宫人走到案几前,弯身将桃枝摆放其上。
挥手遣散殿内宫人,简兮长舒一口气,起身穿上布履走出偏殿。多日不曾出来见日光,顷刻间一阵目眩头晕,她闭眼甩甩脑袋,抬手揉了揉眉心,才觉好受些。
跟在后面的宫人红月忙上前搀扶,“夫人,您没事吧?”
“无碍。”简兮抚开她的手,挺直腰身,“走,去政儿殿中。”
“诺。”
红月低头恭敬跟随其后。
寒冬结束,琉璃精神不少,今日她换了一身窄袖布衣,手持忆影剑,身姿轻盈灵动,给嬴政演示新的招式。
又长高不少的嬴政,炯而有神的双目认真看着她每一个动作,手握安世剑跟着比划了一遍。
所谓安世剑,便是平乱世安天下,这把镶嵌着玉珏的剑正是去年琉璃送他的生辰礼,他想了许久,最终决定为剑取名安世,也想以此时刻告诫自己不可懈怠。
简兮脚步放缓,望着愈发英气的儿子,唇角禁不住浮上欣慰笑容。
一套剑法结束,琉璃收起剑退到一旁。
不等她催促,嬴政便手持长剑,施出她所教剑式。
琉璃惊讶发现,无论是动作还是力道,他现在竟极少再出错。
最后一个剑式施出,成蟜立刻蹦跳着拍双掌称赞。
“阿兄,好厉害!”
将近半年时间,嬴政对这个弟弟,已经没有起初那么冷淡了。听到这声呼喊,他唇角浮动,露出一抹浅淡微笑。
远处简兮看到这一切,脸色沉了几分,迈步走过去,佯装慈祥摸摸成蟜脑袋。
成蟜仰头,笑容纯澈:“母亲,待我今年开蒙后,可否与阿兄一起读书练剑?”
琉璃不由挑眉俯视那个四五岁的男童,当年的嬴政没比他大多少。虽然她觉得这小孩子很可爱,但并不想再心软增添负担。这孩子自小被呵护长大,选择很多,秦国能人不少,只要她不愿,想必那子楚也能为这幼子选出最合适的老师。
而骤然听到那一声‘母亲’的简兮,面色不由一僵,她艰难咧开嘴,皮笑肉不笑道:“待你开蒙,你们父亲自会为你选老师。”
成蟜没听懂她话里真正的意思,眨巴着眼睛问:“我想跟阿兄一起学习。”
简兮没再言语,脚步一转走向儿子,掏出先前琉璃给的那块鲛绡纱,帮他拭去额角细汗。
“为母前两日亲自为你缝制了一件春衣,下午我让红月给你送来。”
“谢母亲。”
能看到母亲愿意出来走动,嬴政总算心安。
被晾在一边的成蟜回过味来,他不傻,隐约能觉察出这位赵国来的夫人不喜欢自己。
倔犟伫立片刻,他委屈辑礼:“母亲,阿兄,成蟜该回去了。”
简兮侧头,嘱咐看顾成蟜的寺人,“路上小心点。”
“诺。”
寺人俯身执礼。
确定主仆俩走远后,简兮故作嗔怪戳戳儿子脑门。
“你就不能离那孩子远一点,他将来可是… … ”话至此,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这宫里人多眼杂,有些话还是不言明为好。
在场几人都能猜出那没出口的后半句。
“母亲放心。”
语毕,嬴政提剑继续,不想给母亲再开口的机会。
端坐在殿脊上沐浴阳光的武庚,隐约听到下面对话,悠悠掀开眼皮注视嬴政挥出的一招一式。
“真是可怜孩子,既想顾及母子情,又无法狠心斩断手足情。”
一声感喟之后,他面露同情之色。
武庚是独子,没有感受过手足之间的情谊。
君父虽有其他妃子,但却只与母亲生育他这么一个儿子。宗族为此谏言过几次,也曾逼迫君父与其他妃子生育子嗣。而恶名留史的君父,一生痴情母亲,更因怜惜她生产不易,未再让她生第二个孩子。
这一刻,他突然想知道,倘若他有兄弟,是否大商便不会被轻易灭之。
下方嬴政眉宇间的纠结让武庚有些羡慕,其实有兄弟挺好的。
当年,他要是有兄弟相依,兴许就不会莽撞反叛,让殷商彻底断了后。
一声悠长叹息飘荡在殿脊上方。
琉璃与樊尔耳朵微动,同时朝着武庚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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