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派人接应了李凤娇,又接出了长公主,这曾经的一家子站在一处,气氛虽有些微妙,却是之前从未想过会见到的画面。
手上微紧,她目下闪了闪,收回视线看向面前正垂目盯着她的薛凛,轻轻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想这座宫城,被重重高耸的宫墙包围着,人心在这里好似也变窄了,能装下的很少,想要的却很多,可得到了,也未必快乐,反倒是更加孤独寂寞。说到底,还是一个华丽的笼子而已,困住了身心,不得自由。真要飞去了外面,见识过了外头的广阔天地,谁还愿待在这个牢笼里?”
“你不稀罕这些,是因为你没有贪欲,可你极欲避开的一切,说不得就是旁人汲汲营营,拼命想要够得的。人活一世,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说到底不过就是求仁得仁,用不着太在意。”薛凛道,说完却见明漪神色莫名将他看着,他撩了撩眼皮,什么意思?
“我只是觉得你很好,若非遇见你,嫁给你,说不得我永远不知人还有另一种活法,只是,习惯了那种日子,我便再回不到过去了,更没法再如从前那般浑浑噩噩地过活。不过这样也好……现在的我才觉得自己没有白活一遭!”明漪浅浅勾起唇角来。
薛凛抬手轻触了一下她的头顶,望京的繁华锦绣,锦衣玉食的生活,大抵也只有她才会弃之如履了吧,他又何尝不是三生有幸,才能遇到她,娶到她。“这回过后,安西应可平宁数载,届时,我可以腾出空来,履行承诺,带你走遍安西十四州!你不是一直想去嶲州看看吗?我从离开之后,也再未回去过,也不知道如今变成什么样子了。”
第289章 心之所归(大结局)
薛凛难得有这样多话的时候,哪怕是为了安慰她,明漪也假作不知,只是静静听着,心也在他的嗓音和对未来的勾勒中,慢慢平宁下来。
就在这时,殿内传来徐内侍一声哭嗓,“陛下……”
两人顿住,对望一眼后,转头往大殿方向看去,不由双双黯了眸子。
肃穆沉重的钟声响起,一声再一声,直敲到四十五下。
是年腊月初二,崇宁帝大行而去,龙驭上宾,传位于独子,东宫太子即皇帝位,即隆丰帝。
大行皇帝临去前特意交代了,丧事从简,最后,新帝力排众议,定下无论是先帝还是后被追封为贤贞皇后的先太子妃皆是停灵七日便入葬皇陵。
送葬之后,褚晏泽一身素服回了相府,待得走进府中时,脚步却是不由迟滞,一路拖着往书房走,眼中满是薄凉的寂寥,这偌大的相府,除了下人,如今,竟只剩他一人了。
先帝临死前,留了遗诏处置褚之裕,褫夺了他的官职,将他发配到了皇陵值守,并着人一直看守着他,终身不允他出皇陵一步,于褚晏泽而言,已是感恩戴德。除此之外,新帝竟没有迁怒于他不说,甚至还对他委以重任,让他国丧后,便往吏部任侍郎。听说这消息时,他很是愣了一会儿,今日他去谢恩时,新帝与他说了几句,竟说是薛大都督举荐……褚晏泽还记得之前薛凛说服他倒戈时给出的条件,可那时,他所求不过是能够保全褚家上下罢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还有这样的恩典。
“如何了?帖子可送到了?薛大都督和云安郡主如何说的?”到书房门前,见门口候着的小厮,他一边问着,一边迈步入了书房。方才出宫之前,他写了一封帖子,让小厮送去济阳王府,想着请薛凛夫妇二人一道用膳,当面致谢。回来之前,他又特意绕去了酒楼订了席面这才回来,小厮既回来了,帖子定已是送到了的。
“帖子是送到了,不过济阳王府上下正忙着准备车马,说是薛大都督已是禀明了陛下,安西有要务,他得立刻赶回去了,济阳王和王妃,还有云安郡主都跟着一道走。”那小厮回道。
“今日吗?”褚晏泽知道他们要走,却没有想到这么快。
小厮点了点头,“小的去时,车马都已是齐备了,这会儿说不得已是往城外去了,公子要去送行吗?这会儿就赶去西城门,兴许还来得及。”
褚晏泽却是垂目掩去了眼底的暗潮,轻轻摇头道,“不用了!你去开了库房,与管事的一道挑选一些程仪,替我送去城门吧!”
那小厮略有些惊讶,却不敢置喙,应了声“是”后,转身而去。
褚晏泽转头看向右面的墙上,那里挂着一顶帷帽,长长的帽纱,虽然精心的护理着,可终究也因时间的推移而蒙了尘。帷帽的主人只怕早记不得它了,可他却日复一日的连这样一顶早被人遗忘的帷帽也视若珍宝。从前他不懂自己为何不将之扔掉,如今懂了,只觉得可笑,想要扔了,却怕自己连个睹物思人的念想都没有。
倏忽间,他想起那日在逃出宫的路上,魏玄知对他半疯半真说的那些话,“……她说我是看上她的脸了,或许吧……我第一次见她,就想,这么干净漂亮的小姑娘,偏偏还这样的善良,就像是一张白纸一样的干净,干净得与我像是两个世界的人,那么遥不可及……不知道若被染上了颜色,会是怎般模样。过了好多年,我终于又见到了她,她早就不记得我了,可我却没有一日忘过她。我便想也没想就将她抢到了身边,用我的方式给她染上颜色,或许那样,我们就是一样的人了……”
魏玄知那些话没头没尾,甚至在褚晏泽听来有些牛头不对马嘴,可他当时眼中的癫狂褚晏泽却是记得清楚。
只是,不管魏玄知的方式如何,他试过了,功败垂成,而自己,连试试也不曾,是因为知道自己没有希望,所以故作豁达地放了手,却不知,他们两人谁更可悲。可他不想让自己陷入更加不堪的境地,也不想拖着她一起,就这样吧,放过她,也放过自己,或者经年累月之后,终有一日,他能扔开那顶蒙尘的帷帽,过好自己的人生,不会再受她影响的人生。
西城门外,李凤娇正紧紧拉着明漪的手,“……说好了,等过些时日我去安西找你。天大地大,我也想去看看的。”
明漪笑着点头,“只要长公主殿下放心,我派人来接你。”
“去找你,我母亲有什么不放心的?何况……她眼下怕是顾不上我。”李凤娇嘟囔道,李挚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了,安西也不回了,终日就在她们母女跟前打转,李凤娇还能躲开去,长公主却没能躲开。
明漪听着微微笑,她如今已将自己与李凤娇彻底剥离开来,对于李挚的心结虽有,却也没有一开始的排斥,再说,原不原谅,也不在她了。
“好吧!那等你想来的时候,去信给我,我……我派元拓来接你。”明漪笑嘻嘻道。
李凤娇的耳根却是骤然一红,抬起眼瞪向明漪,“你这个促狭鬼,怎的还兴捉弄我了?”
“我怎么捉弄你了?我说什么了吗?安西军中,你最熟的也就是元拓了,派他来接你不是再合适不过吗?”明漪眨眨眼,望着李凤娇笑。
李凤娇抿住嘴,不说话了,否则一个不小心就要掉明漪的坑里,这明漪,如今是越发刁坏了,“好了不说了,你快走吧,你家薛大都督在那头都快望眼欲穿了!”
明漪扭头看去,果然见薛凛勒马回望,虽不至于望眼欲穿,可那眼神也是切切,天色确实已是不早,他们是该启程了。
明漪轻拍了一下李凤娇的手,“保重,记得给我写信。”
李凤娇点了点头,很是不耐烦般甩了甩手,“别磨磨唧唧的,快走快走!”说着,却是别过头去,抬手极快地揩了一下眼睛。
明漪微微笑着,一步一退,直到几步之后,才蓦然扭头大步走向薛凛。
他另一只手还挽着另一匹马的马缰,见明漪过去,便递了过来,明漪伸手接过,利落爬上马背,遥遥看过来,扬声道,“阿娇,我在安西等你!”
“好!”李凤娇脆声答,朝着明漪用力摇着手臂,“你等着我!”
明漪点了点头,与薛凛一起扯马而行,走了一会儿,扭头看了过去,李凤娇已模糊成了一个小点儿,却还在用力朝着她挥舞着手臂,而她身后,那座生养了她的城池更已成了一道暗影。
“走吧!”明漪猝然一扯缰绳,打马而行,将过去也一并抛在了身后,而前方,是家的方向,是她的未来。虽然未知,却心生向往,更是心之归处。
寒来暑往,冬去春来,又到了第三年的春上,说要到安西来的李凤娇才姗姗来迟。
明漪接到人已到长风驿的消息,一大清早便到城门处候着了,直等到晌午时,才将人等了来。
“明漪!”一声呼唤,李凤娇已是从马车上一跃而下,朝着明漪飞奔而来,一年多不见,这姑娘好似变了些,更美了,却也多了些明媚的味道,明漪见状,不由笑起。
只是李凤娇展开双臂,要飞奔过来抱明漪,边上一身乌袍的薛凛已是一个侧步挡在了明漪身前,而李凤娇亦是猝然停了步,一吐舌头道,“差点儿忘了,你如今可是金贵得很,不能磕着碰着了。”
明漪抬手一拍薛凛硬邦邦的手臂,嗔了他一眼,薛凛摸了摸鼻头,默不作声地退开了一步。
明漪立刻笑着朝李凤娇伸出手,后者欢欢喜喜握住她,却是一脸好奇地上下将她打量着,却见她除了穿了一身宽松的衣裙,人也丰腴了些之外,旁的倒是没什么变化,“怎么还不怎么瞧得出来?”
“这才刚满三个月呢,不显怀也是正常。”明漪一边说着,一边拉了她往城内走,“咱们一道逛逛,正好让你瞧瞧这北关城中的风致,你也与我说说这一路上的见闻。”
李凤娇自是没有异议,两人携了手往城内走,这一年多来,北狄内乱,薛凛又给吐蕃找了些事儿做,两国都是自顾不暇,加之之前被薛凛挑拨了一番,这一年多来倒是老实了不少。安西安定下来,薛凛便抓紧机会修建了水渠,引水灌溉,在南边儿气候宜人的几个州大兴农事。北边儿则马场、商贸两手抓,明漪派出的商队中原这头且不说,来往频繁,收获颇丰,已是渐趋稳定。最可观的是派往西域的那一支,西域的那些小国居然对中原的瓷器是趋之若鹜,一个瓷器到了西域之后,价格往往会翻上数倍,这可是巨利。
薛凛当初急着赶回安西也是为了此事,如今,北关和兰州都以官府名义开设了官窑,所有行商西域的瓷器必须从官窑中出,要盖上官府的红印才能出关。即便如此,那些商人们仍是排着队地从官窑拿货,如今两座官窑都是供不应求,薛凛已是准备筹建第三个官窑了。
兰州的马场也是被胡锦玥搞得风生水起,薛凛便又顺势开了第二个马场。如今,第一个马场已是由洛苏荷全权打理,胡锦玥已去了新的马场继续开疆拓土去了。
棉花的种植和棉布的纺织也是有了初步的成效。
总之,整个安西的商贸都被带动了起来,不过短短一载,明漪身处其中尚觉北关变化之大,让人不敢置信,何况是初来此处的李凤娇,一路看过去,都是啧啧称奇,“都说安西贫瘠,可我这一路西来,虽然路过的城池比不上中原那些大的城池富庶,可看着也没有差上多少,处处都是一派欣欣向荣之景,尤其是百姓们脸上的笑容,就好似日子……”
“有盼头!”明漪笑着接话道。
李凤娇一拍掌,“对,就是有盼头。总之,虽然风沙大了些,日头晒了些,可这里的人脸上的笑看着便让人心生欢喜,这些地方待着也让人舒坦,难怪你呀,一来就舍不得走了。”
明漪笑着一睐她们身后跟着的某个人,眼中笑意一闪,“是啊,这地方让人待着欢喜,这地方的人也是让人心生欢喜,说不得你来了便也不想走了呢?不想走也对,正好留下与我作伴儿。”明漪一边说着还一边瞄了一眼她们身后不过几步之遥的元拓,意有所指的不要太明显。
李凤娇的脸色骤然爆红,可瞥了瞥元拓,又瞪了一眼明漪,恁是没有如往常一般否认。
明漪一看这是有戏啊,眼都亮了,“快与我说说,这一路上你们之间都发生什么了?”
“你小声点儿。让人听见了多难为情?”李凤娇忙拉住她,然后压低了嗓门儿,“这事儿不是一句两句能说完的,改天吧,改天有时间再告诉你。”
明漪暧昧的笑容更甚了两分,“看来,这故事还挺迂回精彩啊,没关系,咱们夜里可以抵足而眠,秉烛夜谈。”
“你和我秉烛夜谈?”李凤娇轻哼,眼角朝着走在明漪身侧,一直不动声色护着她的薛凛一瞥,眉心微挑道,“薛大都督怕是要孤枕难眠了吧?”
明漪一瞥薛凛,嘴角轻挑,也难得的没有回嘴。
李凤娇眼睛闪闪,挽紧明漪的胳膊,轻声问道,“你这有了身孕,薛大都督怕是高兴坏了吧?”
明漪一睐薛凛,倒是没有压低嗓音,带着两分神气道,“老来得子,他自然高兴!”
李凤娇险些“噗嗤”一声笑出来,却见一贯面无表情的薛凛望着明漪,眼中却尽是无奈的宠溺,她心中为明漪高兴,便也笑着道,“你呀,也就是薛大都督,这才惯着你,越发没有正形儿了。”
两人一边说笑着,一边走过热闹的长街,直往都督府的方向而去。
街边茶室的二楼雅间里,却有一双眼睛闪过,眼底隐隐蕴着火,看向窗边正慢条斯理,姿态很是优雅地喝茶的男子,狠声道,“方才那个便是你说要等的另外一个人了?”
“是!”窗边人轻啜一口香茗,抬起眼来,斜斜一扯嘴角,一张艳丽堪比女子的面孔,可阴鸷的双眸衬着他左面脸颊上那道几乎贯穿了整个脸颊的伤疤,格外的狰狞可怖,“眼下万事俱备了,只需将她们两人一并抓来,请了你们法力最高深的大巫施法,定能将云安郡主体内的恶鬼驱走,届时,真正的云安郡主回来,可汗便可称心如意了。”
“你确定她确实是被恶鬼附身了?”被称作可汗的人却还是迟疑地一蹙眉梢。
“确定!可汗不也觉得奇怪吗?她与从前转变太大了,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
“可恶!”男人恶狠狠地拍碎了一只瓷盏,“她居然敢骗本汗!本汗就说有什么地方不对,定要让大巫做法,赶走那只恶鬼。”
窗边男人没有说话,只是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这才抬起眼透过窗缝朝已走到街尾的那几人背影望去,视线落在当先那携手的两个女子身上,微微一顿,李凤娇,我说过,我不会放过你的。我,回来了!
明漪莫名觉得后背一阵发凉,蓦地驻足转身回望,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
薛凛的目光随之望了过去,朝着左右一瞥,杨礼立刻会意去了周围察看,也是入了那间茶楼,可雅室内已是人去楼空。
这一年多来,薛凛从未放弃过找寻魏玄知,可仍是没有半点儿下落,即便如此,他们也不敢有半点儿掉以轻心。这么久的风平浪静,有多少回,明漪都想说服自己,他一定是死了。可却不敢承受那个万一,不敢松懈,薛凛亦然。
魏玄知落下断崖前的那些话,他虽从未与谁提过,可却已成他心头梦魇,夜不能寐时,总能一遍遍在心头回响。
人去楼空的雅室让薛凛觉得不对,立刻与杨礼耳语一番做了部署,这才暂且敛下心头思绪与明漪等人回了都督府,可有了方才那一个小小插曲,好似将他们的松快也蒙上了阴影,虽是一路说着话,却少了方才那般纯粹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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