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真回来了!明漪一喜,下意识地抓起那把放在脚边撑开的伞迎下阶来,这才发觉好像已经没有下雨了,她停步抬头看了看天,然后将伞挪了开来。
无边夜色下,刚落过雨的长街,一身水绿色罗裙的女子挪开伞,从伞后探出身来,婀娜轻灵,恍若暗夜之魅。她手中那盏灯的微光落在她眼底,幽幽微微,衬着眼角的笑意,好似破开了她身后无边的黑暗,带来了点点微光,她弯起红唇微微笑,眼中的欢喜是那么明晰,“你回来了?”
薛凛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去岁刚回望京的那个雪夜,她也是站在望京薛府的门前阶上,遥遥朝他看来一眼,可……却已与那时不同了。
良久,在明漪奇怪地看过来,不解他为何一直坐在马背上,也不应声,却用那双幽深的眼睛就这么看着自己,正要发问时,他才反应过来一般,嗓音微哑地低低“嗯”了一声。
音落,薛凛纵身跃下马背。
明漪轻舒一口气,笑着道,“方才突然下起雨来,我也不知道你究竟回不回来,若是此时回来定是会淋雨,所以想着出来迎迎你,谁知这雨倒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这里的雨一向如此,路上突然下起,我们便寻了个地方避了一会儿,待雨小才回来,所以才晚了。”薛凛说着话时,已是伸手过去,将她手里的灯取走,自己拎着,而后空着的那只手伸出,很是自然地隔袖拉住明漪的手臂,牵着她往府门内走。
明漪茫茫然跟着他迈开步子,目光落在他抓住自己的手上,想到她之前说过会努力克服的话,到底没有挣扎,由着他去。行进间,抬起头来,见薛凛身上果真有些湿濡的痕迹,但确实没怎么淋着,她这才松了口气。
“有什么吃的吗?”薛凛转头看向她,目光熠熠,在灯火幽微中显出两分难得的柔软,竟有些可怜巴巴,“忙了一整日,都没来得及吃东西,这会儿饿极了。”
一刻钟后,明漪看着安之若素坐在她房中八仙桌旁,老神在在四处逡巡着的薛凛,没有想通事情怎么就这样了。他饿了,可以让厨房给他做吃食,她给他留了粽子,也可以拿去给他,他爱去哪儿吃便去哪儿吃,怎么就来了她房里的?
明漪一双眼睛骨碌碌转着,一抬眼正好就对上薛凛看过来的眸子,四目相对,明漪很是尴尬地一笑,薛凛倒显得泰然自若。这怕不是她的卧房,而是他的吧?明漪心头腹诽,想了想,也没错,这偌大的安西都是他的,这都督府更是他的,难怪他这般安之若素了。
“没什么想问我的?”薛凛捡了一只粽子,垂目剥起来。
明漪看着他修长有力的手指灵活地剥着粽子总觉得有些莫名的突兀,这本该是引弓射箭,按刀使枪的手啊!而且……那粽子外皮用红线缠着,应该是蜜粽,他怕是吃不惯的。明漪思绪早就飘远,根本没有听到薛凛在说什么,只是低低“嗯”了一声,极尽敷衍。
薛凛抬起眼见她有些呆呆地看着他手……里的粽子?薛凛恰恰剥好一只,略略沉吟着递到她跟前,“想吃?”
明漪猝然醒神,忙摆手道,“不了,我刚才已经吃过了。”
“所以,你想知道纪州的事儿吗?”薛凛见她果真不吃,便将粽子收了回去,咬了一口,是甜的,他微微蹙了眉。
“当然想知道了。到底怎么样了?”明漪立刻来了精神。
“那山只有一个入口,虽然便于藏兵,却也不好撤出,让人将口子堵住,那便是一拿一个准,人赃俱获。金昌虢倒还想逃,只是一早被围在了马里城里,不过他还算有点儿良心,没在马里城里负隅顽抗,否则,难免会波及城中百姓,最后竟一把火烧了州牧府,也算是畏罪自尽了。”薛凛神色平淡,语调更是平平,轻描淡写将事情说了,将那些惊心动魄与血腥残酷尽皆掩在其中。
“恭喜都督拔除了纪州这颗毒瘤,杀鸡儆猴,往后安西十四州必然是齐齐归心,如臂使指。”明漪自然知晓其中凶险,可事情圆满解决了,她确是高兴,笑笑朝着薛凛福了福。
薛凛一口一口咬着那个蜜粽,半垂的眼睫在眼下扫出一片冷弧。
明漪笑容微敛,“都督似乎不那么高兴?”
“我本是有一桩旧事想要问金昌虢,可是他却死得这样干脆,让我无处可问。”薛凛声压喉中,嗓音仍是平淡,可明漪却从那低回的字句中听出了难言的不甘和苦痛,心头不由微颤。
只是不等她问出什么,他又话锋一转道,“金昌虢这个人有野心亦有些本事,只可惜,偏偏走错了路。”
明漪知他不想多说,略作沉吟,顺着他的话道,“他说与你上一回见,是四年前往都督府述职,按道理,安西大都督辖制安西十四州,每年各州都该往都督府述职,这么说……这几年他一直未曾来过北关?这根本就是司马昭之心,他这般堂而皇之,是根本不曾将你放在眼中。或者说,他是瞧不起你,也瞧不起所有汉人。”
第158章 我让你管
“他有胡人血统,在纪州之内推崇胡风,元拓之前说的,河、寿二州乱起的背后之人便是他吧?看那山中藏兵的规模也非一朝一夕了,他筹谋日久,在纪州说一不二……”明漪越往后说,眼中惊色越重,“难道说,他竟是想要裂土为王,将纪州……不,是将安西从大周分裂出去吗?”
薛凛没有说话,目色沉沉回望她,明漪便知道,她是猜对了。一时间,心口竟是沉甸甸的。
“安西离中原太远了,这里汉胡杂居,这里的百姓,有几个还念着中原的朝廷?”明漪垂下眼,神色黯然中透着藏不住的焦虑,抬起眼,见薛凛倒是安安心心吃他的粽子,眉心不由攒得更紧了两分,“先有河、寿二州,如今又有纪州,不知道这安西十四州还有没有与都督不是一条心的?”
“这三州便已够了吧,否则夫人觉得我这几年都干什么去了?还是在夫人心里我就是个酒囊饭袋?”薛凛眉梢微提。
明漪看着他,心口的惶惶莫名就是少了两分,“都督本也是个聪明人,怎的就没想过更好更快的法子?”
“什么?”薛凛似有两分兴趣。
“联姻啊!自古以来,各方势力最好的联结不就是联姻吗?譬如这回在纪州,都督虽是汉人,可当初若是娶了个胡女,金昌虢虽未必倒戈,倒也不会那般排斥于你,说不得还当你是半个自己人?”明漪笑眯眯看着薛凛。
薛凛看她眼中闪烁着狡黠,似只小狐狸的模样,舌头顶了顶腮帮,低哼一声道,“我若彼时当真娶了个胡女,安西必然不是如今局面。”
明漪却很是好奇地往前一凑,“所以……你彼时当真是有机会可以娶胡女的?说的是哪家的?谁给你保的媒?”她一双恍若秋水般的眼睛里这会儿满满的尽是好奇,眨巴着将他看着。
薛凛却觉得胸口莫名一闷,往边上侧了侧,“总归没能成,否则哪儿来的机会娶夫人?”不只娶了,还要如此刻般时不时被她气上一回。
“那真是可惜了。其实就算不是胡女,娶个当地豪族家的娘子也能让你的路好走许多。”明漪感叹道,话刚落,便觉得后背冷嗖嗖,转头一看,可不就是薛凛正冷冷盯着她呢,眼底寒芒点点,恍若冰刀。明漪连忙赔笑,“我就随口一说,都督不必当真。”
薛凛哼一声,转开视线,“若真如你所说,我娶了胡女或是当地豪族家的娘子,这大都督之位未必能轮到我坐。”
明漪听着打了个愣怔,略一思忖,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坐上大都督之位,固然有他自己一路打拼累积军功的缘故,更是各方势力角力的结果。他完全站在如金昌虢这些人的对立面,朝廷才会扶持他。
朝廷选择他,是因为如此,可这个位置有多难坐,他是多难才打开了如今的局面,明漪虽未亲历,但经过这几日,也有了几分明白,不由在心底轻轻叹了一声。抬起眼,却是眉心一蹙,“你这都吃第几个了?”
薛凛三下五除二已经吃了两个粽子,一甜一咸,他显然更青睐咸口的,已是又拿起一只缠着藏青色线的粽子要剥了,明漪伸手过去,将那只粽子压住,“不行,不能再吃了。”
薛凛抬眼睐她,“不是说是给我留的?”
“是给你留的,可这东西容易积食,这都多晚了,再吃夜里不怕睡不着啊?别吃了,要想吃明日再吃也是一样。”明漪压着那只粽子,神色间带着难得的固执。
薛凛的手仍牢牢抓在粽子一角,眼睛却看着明漪,“夫人这是在管我?”
“呃……”明漪一时不知怎么答,她是不是没资格管?何况,一只粽子而已,以他们盟友的关系,她确实管得有点儿太宽了吧?
“好!”谁知,薛凛不等她回答,就已经痛快松开了手,“你不让吃,我不吃就是了?”
咦?明漪愣愣抬眼看他,入目是他几乎算得上柔和的表情,“我让你管!”
明漪心口一悸,紧跟着就是慌起,“谁……谁要管你了?我也不是要管你,一颗粽子罢了,你想吃便吃,本就是留给你的。只是夜深了,我要睡了,你要吃便自个儿房里吃去吧,吃几颗都随你。”明漪一边说着,一边着急忙慌将那个装粽子的盘子端起往薛凛怀里一塞,而后将人拽起来,往屋外推。
她力气不小,薛凛一时不察被她拽起,又被她推到门外,转过头来时,她在门内朝他福了福身,礼数周全,“夜深了,都督早些安置。”语罢,便是直接关了门。
背抵着门,明漪长舒一口气,伸手按住不住狂跳的心口,刚才那是怎么了?
门外,薛凛看着关得紧紧的门,想着的却是她方才拽他起身,又推他出门,再到关上房门那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嘴角不由轻轻牵起,喃喃道,“力气果真还蛮大的。”转身要走时,突然想起她方才将盘子塞他怀里时曾碰到过他的手,倒好似没有什么别的反应?
这个发现让薛凛嘴角控制不住上牵,也不计较她将他推出门还请吃了闭门羹的事儿,捧着那盘粽子转过了身,刚走到那棵桃树下时,却听得薛泰的声音,“哥?”
薛凛抬起头,嘴角的笑意还不及收起,狐疑蹙眉道,“阿泰?不是让你早些回家和婶娘一起过节吗?”
“我娘睡得早,哥又不是不知道,我来找哥一起喝酒,也算一道过节了。”薛泰抬起手,晃了晃手里拎着的两坛酒。
薛凛沉凝着亮出手里的盘子,“正好,我这儿还有些粽子,甜口的有些奇怪,不过咸口的味道还不错,可以用来下酒!”
薛泰说要喝酒,却拉着薛凛出了府,一路到了城郊的一处林中。
进到林中,便听得铮铮琵琶声,雄浑壮阔,却又透着难以名状的哀伤,这本就是琵琶的基调,又因着弹者的技艺,让那三分悲壮激昂到了十分,让闻者神魂震荡。
薛凛却在听到那琵琶声时脚步猝然一停,侧眼往薛泰看去,眼中的柔软不再,透着丝丝冷锐。
薛泰不敢说话,微微白了脸垂下头去。
薛凛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端沉着脸色迈开了步子。进了林中不远有一条浅溪,溪边有一方草亭,亭中有美人儿,正在弹着琵琶,随着音阶渐高,琴弦越绷越紧,她指尖上下颤动得越来越厉害,一个高亢的音后,骤然一收一落,乐声戛然而止,让人怅然若失,偏偏却又觉本该如此。
薛泰很是给面子地用力拍起掌来,“好曲!”
女子放下琵琶盈盈转身,夜色在她身后铺陈,一颦一笑仍是带着蛊惑的美,正是弦歌。
第159章 她是我夫人
“阿姐的琴艺又精进了,真正是一曲绕梁,三日不绝,对吧?哥!”薛泰毫不吝啬地夸道,还要拉着薛凛一道。
可惜,薛凛仍是一脸的面无表情,“我自来不懂这些,是听不出好赖的。”
弦歌脸上仍是笑盈盈的,没有因他这话有半点儿神色变化,反倒有些无奈道,“你啊,还真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
薛凛没有回应这句,将手里拎着的酒坛子往草亭的桌子上一放,这才抬眼看向弦歌,“我不知道你会来。”
“是我有些担心你,怕你心情不好,所以想着来瞧瞧你,你别怪阿泰,不过,看着你心情好像比我们想象的要好些。”弦歌静静看了薛凛片刻,轻笑着道,眼中却掠过一道幽光。薛凛惯常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可熟悉他的人仍然可以从细微处察觉他的心绪好坏,她和薛泰本以为他的心情定是糟糕透顶,这才想着陪他一道喝酒疏解,可好像……并不是他们想的那样。
“之前确实有些,不过眼下已是好了。”薛凛一边淡淡回道,一边拍开薛泰伸来的手,“做什么?”
薛泰有些委屈地指了指薛凛手里压着的那个油纸包,“哥你不是带着几个粽子吗?”
“这粽子夜里吃了不克化,凉了更是如此,就不要吃了。你们这不是备了下酒菜吗?”薛凛目光朝着木桌上一扫,可不是满满当当一桌子呢,可丰盛。
“小气!”薛泰嘟囔了一声,收回手去,改抓了一把炒花生,嘎巴嘎巴嚼了起来。
弦歌笑看这兄弟二人,拍开酒坛,为两人各倒了一碗酒,“阿泰莫要抱怨,你哥也是为了你好。”
“反正阿姐自来只会为我哥说话。”薛泰低哼。
弦歌睐他一眼,笑而不语,将二人的酒碗各自推到跟前,抬起一双盈盈美目看向薛凛,“你本是想着拿了金昌虢撬开他的口,可如今不等问话,他就死了,我怕你一时想岔,所以想来开导你一番,却没想到倒是我想多了。”
“哥虽是一直怀疑姓金的,可不是没有证据吗?拿了人,要撬开他的嘴不难,偏偏这死人的嘴却是没有法子了。我也懊恼,可眼下这条路已是行不通了,按着之前的计划,咱们往另一条道走便是,而且本来也是要走这一遭的,只是金昌虢一死,更是势在必行了。好在,哥不是已经找到合适的人选了吗?”薛泰堪堪说到这儿,登时觉得后颈一凉,抬眼就见薛凛眼风如刀扫了过来,眼神竟是从未有过的凛冽。他微愕,顿住话头,脸色有些发白。
弦歌看着这一幕,眼底幽光暗闪,看向薛凛,又漾开笑来,“若不是阿泰说起,我还不知道,那位云安郡主居然有这样的本事,倒是与寻常的望京贵女不同。她又是你夫人,可是咱们自己人,自会全心帮你。”
“是啊,弦歌,你也说了,她是我夫人!”薛凛默然许久,才骤然抬眼道,一双眼目冷沉望向弦歌,“她是我夫人,可没有因为如此,她便理所应当全力帮我的话。这事,本是我的事,我凭什么要将她牵扯进来?”
“可是哥,我们找了这么久,她是唯一一个你尚算认可的女斥候不是吗?你若一开始没有这个打算,又何必试探于她?”薛泰急道。
“谁说我试探她是在打算什么?阿泰,你记住了,这件事未经我的允许,你不许向她提半个字,听明白了吗?”薛泰目光灼灼紧紧盯着薛泰。
薛泰脸色拉沉着,抿紧了嘴角,不发一言。
薛凛眉心微攒,声音往下沉了一度,“阿泰?”
薛泰满心的不甘愿,却还不得不沉着嗓回道,“听明白了。”
薛凛深看他一眼,这才转过头,端起手边那一碗酒,仰头便是咕噜噜一口饮尽,而后便是站起身来,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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