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没有近京畿之地,程妪怕是不敢让娇客途中随意下马休息。
谢冰柔也点点头,她确实有些闷了,刚刚从那噩梦里醒过来,她也确实需要透透气。
陈嬷嬷送了果子,便去见裴妍君。
裴妍君一开始是并不愿意太搭理谢冰柔的。
谢冰柔是忠烈之后,谢氏又是京城清贵,满京城又皆知晓谢冰柔十分倒霉。
倘若裴妍君对之不理不睬,说不得别人便会议论,说她瞧不起谢冰柔是在姜家长大,嫌其行为粗鄙。
但裴妍君不愿搭理原因却不是这些门户之见,礼数之别,而是不耐烦这些。
圣人都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裴妍君以此理论,大约也并不想进行一些无意义社交。她不耐烦去揣摩这些,也有率性的本钱。
后来她愿意搭理谢冰柔,也是因为觉得谢冰柔有趣,是个妙人。
裴妍君便觉得,人生在世,有趣最好。
陈嬷嬷也觉得这位谢氏的五娘子品貌不差。
作为裴家的仆妇,陈嬷嬷也听过谢家那档子事,她也算得上个吃瓜乐子人。做为与谢家全无干系的吃瓜路,陈嬷嬷是站队谢冰柔的。
在这件事情上,陈嬷嬷跟同为仆妇的程妪一样,反而比主人们更介意沈婉兰门客之女的身份。
哪怕是有救命之恩,给别的恩赏也罢了。当年亭阳侯何必收个门客之女为义女,混淆了尊卑之别?
谢家待沈婉兰亲厚,可是怎么也不能跟真正的谢氏血脉相比。
把心养大了,反倒会让这个门客之女不知足。人性如此,这一来二去,只怕还会埋下祸根!
听说沈婉兰近来跟元家四公子十分亲好,元家虽非世族,却是后戚,如今风头正盛。那元四郎虽不能承爵,却也是嫡出有才,在家也颇为受宠。
若沈婉兰真将这桩婚事攀成了,那可真是步步高升。
那别人又喜欢拿沈婉兰跟谢冰柔相比较。京城里都说,谢冰柔养在蜀中姜家,性子古怪,对断案验尸颇有兴致。谢冰柔虽是正经谢氏血脉,可缺了教养礼数,以后婚事未必如意,说不准在婚事上反倒被沈婉兰这个义女压一头。
这正经谢家血脉,怎么能不如个养女?
陈嬷嬷听了,便有些不平,觉得沈婉兰心思颇深。若没些手腕,怎么能占尽这些好处?
不过谢家这位五娘子姿容端方秀丽,进退得宜,言语可亲。待其回京,则必定能沈婉兰的风头这么压一压。
自家姑娘脾气有几分古怪处的,都能对谢冰柔颇为喜爱,可见谢冰柔也是个会做人的。
这么个美人胚子,以后必定能择个十分出挑夫婿,胜过那元四郎。
再者那沈婉兰纵然百般筹谋,还未必真能顺利嫁给元四郎呢。
当然这些话,陈嬷嬷是绝不敢在裴妍君面前说的。
裴妍君可不耐烦听这些,她如今这个年岁,又十分受宠,在家也十分得意,竟有些不耐烦听婚嫁之事,更不必说去理会这些宅斗心机。
车队停住了,裴妍君也是下了马车,要去透口气。
冬日已去,已是入春,却犹自沾着些春寒料峭。
陈嬷嬷也慌忙抽了件披风,给裴妍君披上,生恐自家娇客迎风受寒。
裴妍君也由着陈嬷嬷打整自己,只不耐扯了一下系带。
昨日买的蜜果子虽酸,可车马劳顿时吃一颗倒是解乏,可见久坐马车的疲乏。
官道两旁,已经是草长莺飞,树木葱郁。春风虽还有几分寒意,可春天已经来了。裴妍君也不怕被草叶脏了裙摆,下了官道散步透气,只觉得十分爽利。
谢冰柔此刻却在发怔。
她瞧见地上有一些凌乱脚印,有男有女。此处是京城近郊,京里的达官贵人驱车来此踏春本不足为奇。可从脚印的跨幅来看,那分明是女郎分明是以奔跑的方式前行。
从足印来看,那女郎穿的是并不方便的高齿木屐,可足印却是深浅不一,是前深后浅。人奔跑时,都是足尖沾地,足跟不落,以此加快速度。
高齿木屐不算是一种很方便的鞋,平民日常工作穿的是布鞋、草鞋居多,纵然穿木屐,也会穿平底。
一些家境殷实的贵族女郎方才会穿这种高齿木屐,类似古代的高跟鞋,能抬起身高,使得走路时绰约多姿。
这样的鞋子,并不适合急急而奔,那么大约是出了什么意外事故?
春风拂过,谢冰柔衣衫也不算如何轻薄,却蓦然升起了一缕寒意。
这时节,裴妍君正向她招手:“冰柔——”
裴妍君正站在一棵树下,她蓦然觉得好似有什么温热滴落在自己面颊之上,那点液体下坠滚过裴妍君的面颊,便润在了她披风之上。
裴妍君下意识垂头,她披风是石青色素净颜色,上头绣了枝白梅花。如今白梅花上却沾染了滴水细线似的殷红。
是树上头滴落了什么东西。
她鼻端似嗅到了什么腥气,通身也泛起了恶寒,却好似全无控制之能一般,竟不觉抬起了脑袋往上望。
然后裴妍君就看到了一颗倒吊的脸。
死去的女郎放在树丫上,半躺微倾,没树枝托着的脑袋自然后仰下垂,使得裴妍君看到了一张倒吊的脸。那口角的鲜血倒流过她的鼻眼,再划过额头,润入下垂的发丝。
女尸死去的眼还瞪得大大的。
那些发丝被风一吹,就好似河里的水藻一般,轻轻的摇曳。
凶手杀了人后,将尸体这般摆布,就好像刻意展露他血淋淋的作品。
人遇到极度值得惊恐之事时反倒不会大喊大叫的。就好似如今,裴妍君只是短促的尖叫一声,然后软倒在地。
她似发痴一样软倒在地,一下下喘,不敢抬头多看一眼,却也挪动不了自己身躯。
这样恍恍惚惚时,有一双温柔的手扶住裴妍君,唤裴妍君的名字。
谢冰柔已经赶到了裴妍君的身边,伸手揉了裴妍君几个穴道,小声跟裴妍君说话。待裴妍君恢复些力气后,她才扶着裴妍君回转马车。
树上的女尸犹自在淌血,落在青青碧草之上,将那草叶染成殷红。
人死之后,大约过了半个小时,血液就会凝固,那便不会再继续淌血。那女郎之死绝不会超过一刻钟。这让谢冰柔想起了方才风里传来的异声,难道当真是女郎垂死之时异声?
谢冰柔甚至应激似的左顾右盼,只觉得凶手仿佛也有可能犹自留在左近。
然而四周却很安静,只有风吹过草叶发出的沙沙声。
谢冰柔只觉得口干舌燥,她咽了口口水,润润自己发沙的咽喉。她竭力使得自己镇定下来,方才观草丛里足印,对方是单人行凶,并没有集结队伍。
而谢、裴两家车队侍卫颇多,人强马壮,本是为了应对沿途可能出现的盗匪。所以不会有什么事的——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错觉,谢冰柔总觉得有一双异常阴狠冰冷双眼,如此死死的盯着自己背脊。
风里仿佛又有了声音,就像是凶徒恶毒的诅咒。
第004章 004
那新鲜死去的女尸已经被解下来。随行侍卫许多出自军中,也见惯了杀伐之事,可却犹自面露厌恶惧色。
谢冰柔要验看尸首,阿韶已经灵巧的从马里里取出那个匣子,可程妪却面露难色。
程妪面色苍白,更有些迟疑:“五娘子,这样有些不妥吧?”
谢冰柔的嗓音还是那样子温和:“这死去的女娘年纪尚轻,观其服饰应未出阁,正值妙龄。我虽不认得她是谁,可观她下裹曲裾,足踩高齿木屐,应当不是出自贫户,这贫家女娘多半窄袖短裙,方便劳作。程妪,我不过想护住现场,记录一下尸体状况,看能否帮衬一二,查案缉凶终究是官府的事,我不过是想尽些绵薄之力。”
她嗓音是平和的,并不显得如何的疾言厉色。可不知为何,程妪没有反驳,又或者不知晓如何的反驳,然后终于冲着谢冰柔轻轻的点了下头。
此刻程妪好似不认识谢冰柔一般,她只觉得一切很怪异,她也没想到这看似怯生生的五娘子居然是个这般大胆的人。
那几个解下尸体的侍卫都面露惧色,甚至忍不住作呕,可五娘子仿佛是对所有的血腥都视若无睹。
这样一个小女娘,为什么是这副性子?
也许裴妍君的反应方才是该有的反应,裴家千金并不是个娇弱的人,可也被吓得走不了路。
或许正因为如此,程妪方才不自禁依从谢冰柔的吩咐。
若换做平日,程妪大约不会如此依顺,她发现自己心底升起了一缕惧怕,而这缕惧怕源于谢冰柔之不惧。
见着这样血淋淋尸首而不易色之人,必定是个狠角色。
可谢冰柔面上却一派柔和。她伸出手指,将细发拢在了耳后。
谢冰柔柔柔说道:“魏伯,劳你四处搜寻一番,这女娘血未凝固,死去未超过一刻。”
魏伯是这次护送谢冰柔回谢家的侍卫长,生得高大魁梧,面颊处还有一道疤。谢冰柔之前已经悄悄打量过他,见他手脚粗壮,神光内蕴,想是个经历了杀伐之人。
旁的侍卫还面露惧色时,魏伯倒是颇沉得住气。
听了五娘子的吩咐,魏伯也点点头,召唤几个人四下搜索。
谢冰柔未必使唤得动他,可魏伯觉得谢冰柔的话颇有几分道理,故而愿意听从。
魏伯是见过死人的,就像谢冰柔所说那样,刚死之人才会这样滴血水。那杀人的兔崽子说不定未走远。
程妪不知为何,心里有些不痛快,可又仿佛有些不好反驳这位五娘子。所以她只喃喃说道:“杀人了,只怕早就走了。这毕竟,毕竟是在官道旁。”
官道人来人往,便很容易被撞见。那么程妪这番言语也似有些道理,并不是跟谢冰柔纯杠。
谢冰柔目光越过了尸体,落在了那颗树上。
谢冰柔轻轻说道:“程妪,你说凶手杀了人,为何将这女娘尸首放在树上?”
程妪也瞧到了那棵树,那风一吹,树叶沙沙作响。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程妪好似也嗅到了一股子浓稠血腥味,这使得程妪蓦然打了个寒颤。
程妪没说什么话,可谢冰柔那轻柔的嗓音却在程妪耳边响起:“他将尸体放在高处,是想要许多人瞧见,因为这是他的一件血淋淋作品。”
“这样的人,巴不得官道行人察觉,也许他还躲在暗处,等着看别人惊慌恐惧的表情。”
就好似裴妍君,妍君只看一眼,就惊得软倒在地。
也许旁人的惊恐,会使得这个凶手得到几分欣悦。而谢冰柔的这些话仿佛有着异样的魔力,使得程妪不由得升起了莫大的恐惧。程妪不可遏制的望向了现场的荒草与树木,仿佛这长草丛中会当真冒出一个人来。
程妪原本是要约束谢冰柔的礼仪的,这五娘子倘若举止粗鄙,那么在回谢氏途中,就要受程妪训诫,先行教导一番。
可现在,程妪已经惊得舌头发僵,只觉得浑身提不起力气。她已是头晕眼花,提不起劲儿来分辨谢冰柔的言行是否妥当。
程妪到底有些岁数了,终究让人扶着自己去歇息。
好在长草堆里并没有跳出个人来,魏伯等侍卫搜寻一番,却并没有什么发现。侍卫们按照脚印追寻,可行至中途,那脚印却没了影。
泥地里取而代之是马蹄印,可见那凶徒已经策马逃离,早不知去向。
谢、裴两家侍卫最要紧的是护住两位娇客,故而也并不敢追得太远。
好在阿韶已经采集好脚印和马蹄印,谢冰柔已令人护好了现场。
那女郎委实死得太惨了。
程妪受惊,固然是因她常年居于内宅,鲜少见着此等情景缘故,但也有这凶手委实太过于凶残缘故。
就连在外行走见多识广的侍卫里,许多也面露惧色。
女娘致命伤应当是颈部伤,凶手割破了她的颈部大动脉,使得那些血迹喷溅而出,形成一股强大的冲击力。女尸半边脸颊跟身躯都被喷溅血迹所覆盖,竟好似个血人。
大面积的血污颇具冲击力,任谁看第一眼都会觉得极不舒服。
而这绝不是最惊悚之处,更可怕是,女尸腹部是被剖开的。
是于小腹处横剖一刀,划破了表皮和脂肪层,露出了内里脏腑。侍卫将之取下来时,甚至晃出了些许。
那一刀划得极深,不但剖开皮肉,甚至划破脏腑。凶手只是没划断女尸的脊骨,否则死者已经被生生断成两截。
唯一可欣慰是,受害者腹部出血量不多,致命伤是颈部那一刀。从出血量来看,死者纵然没有立刻死去,也会很快陷入眩晕之中。至少,她没有活生生看着自己被开膛破肚。
程妪只觉得头昏眼花,一旁婢子寻了些薄荷油给她揉太阳穴。她略缓过劲儿来,看着阿韶已经将匣子里器物都拿出来。
那竟是些验尸之器。
程妪之前还吐槽过,说谢冰柔跟阿韶关系要好,少了些主仆之别。她还觉得五娘子性子柔软,喜爱卖好,可能不善驭下。
可现在程妪发觉自己认知有一个极大的错误。五娘子性子并不柔顺,而这个小婢也是五娘子胡作非为的帮凶。
阿韶是被谢冰柔教出来的好帮手,此刻戴上了手套和口罩,娴熟的翻弄尸体。
而谢冰柔则拿出了空白的竹简,开始记录。
程妪无意间又瞥见了尸首,于是慌忙侧过头去,又是一阵翻江倒海的作呕。她不免心疼自己年纪一大把了,还要经历这样苦差事。
程妪甚至无可奈何的想,幸喜五娘子还没亲自去翻动尸首,好歹教了个小婢代劳。
这姜家,可是使得好手段!
女尸下裙被裁下一片,裁下裙摆不知去了哪里,但并无生前被侵犯的迹象。
凶徒似乎只喜杀戮之乐,对美色反倒并无兴致。
死者颈部的切创薄、深,刀痕连贯流畅,并无迟疑。可见对方有一定功夫底子,且有杀人经验,可能经过战场历练,又或者曾经做过盗匪。他显然是个娴熟的杀人者,手段厉害,且为人凉薄。
女子胸口处有六处刺创,出血量不算多,却刺得颇深。应该是女子被割喉后,凶手泄愤行为。
谢冰柔顿时也联想到了草丛中飞奔而走的足印,受害者临死前曾经竭力奔跑,想要逃走求生。
也许正是这样,她激怒了凶手,导致被割喉后又被凶手随性在其胸口连刺六刀。
从刺创的形状上来看,那把杀人的利刃上宽下窄,呈薄三角形,宽约寸余,长度不知,但至少超过半尺。
不算短,也不算长,但十分好用。
受害者面颊有手指掐痕,初窥应当是男子手掌。
阿韶撬开她嘴唇,发现其齿间并无血污。女尸手指也是一样,其手指指甲里无非有一些泥土与青草,并无与人撕打的血肉碎屑。
谢冰柔心里暗叹一声,凶手行凶时,基本没遇到任何的抵抗的。彼时受害者处于一种极度惊恐的状态,竟似不能动弹。这与懦弱无关,有时候一个人极端惊恐时会进入一个应激的状态,使其浑身僵硬,不能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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