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她知晓召唤王遂就会引来崔巍。崔巍要仆下忠心,就不会视若无睹。但崔巍并不想真的跟卫玄闹僵,于是不会带别的仆从,免得无法下台。当然她这份盘算,卫玄必然也是瞧在眼里了,不算能隐藏之事。
谢冰柔也不好说什么,只垂首聆听,想看卫玄还能猜测出多少。
卫玄继续说道:“死者里有两名贵女,不是随便都能接近的。特别是崔芷,梧侯府都闹出那样的事,她竟仍与那凶徒私下见面。那凶徒定然是身份不俗,否则她绝不至于如此。如此一来,那凶徒身份自然是非富即贵。你想来是觉得,我不过是为了维持京城和平气象,并不是一定要寻出真相之人。”
“若那凶徒身份太过于特殊,那么也许我反而会掩藏这件事。谢五娘子,你心存疑虑,是不是?”
卫玄并没有怎样疾言厉色,可谢冰柔却感到了莫大压力,竟有些呼吸不畅。
对方言语虽不锋锐,却能将谢冰柔心思猜个通透,使得谢冰柔好似喘不过气来。因为谢冰柔自认有几分聪明,一向将自己心思藏得极深。
谢冰柔并不习惯被别人猜个透,一时竟有些无措。
卫玄瞧着她微微颤了颤,这女娘大约估摸着怎么应付自己,但卫玄也看出她有些乱了。
这也不足为奇,被卫玄拿捏得心神大乱的人很多,谢冰柔也不过是其中一个。他长谢冰柔七岁,这个小女娘在他看来只是个孩子。
当然谢冰柔颇为聪明,也可一用。
谢冰柔虽然无措,但并没有慌乱多久。她很快回过神来,抬起头望向了卫玄。也不过片刻,谢冰柔已经想好怎么回话。
她说道:“冰柔确实妄加猜测,有此疑虑。”
卫玄这么逼问,谢冰柔说的也是实话。
在卫玄跟前说假话仿佛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仿佛说实话才容易些。
卫玄却并没有动怒意思,反而言语安抚:“你这样想也是人之常情,也无妨。身为女娘,你自然顾忌会多一些。”
卫玄循循善诱,诱谢冰柔说出心里话后,迎来非但不是疾言厉色的呵斥,而是通情达理的安抚。
有那么一瞬间,谢冰柔心尖儿也似流淌了一缕暖意。
可她下意识掐了自己手心一下,隐隐觉得这时卫玄一种御下手段。而卫玄甚至可能并非有什么恶意,倘若他并不觉得自己可用,又何必费这个心思呢?
谢冰柔有些不快,她也想知晓卫玄真实心思如何。
卫玄面容令人不敢逼视,谢冰柔亦是如此。但谢冰柔仍勉力使自己抬头,与卫玄平平而视。
谢冰柔大胆说道:“那倘若凶手当真是身份尊贵,却不知卫侯会如何处置?”
谢冰柔言语有些无礼了,可卫玄仍没什么不快。
他展开手掌,握成拳,温声说道:“至少这桩案子里,那凶徒纵然身份尊贵,我也不会轻饶。”
卫玄目光灼灼:“我如此回答,五娘子可是满意?”
谢冰柔胡乱点点,其实她心里大为惊讶,她没想到卫玄会回答,答案还这么的光伟正。其实刚刚她那样问,也只不过是想对卫玄试探一二。可卫玄却给了自己这样一个答案,果真出乎自己意料之外。
卫玄倒觉得这小女娘胆子不小,确实有些出乎自己意料之外。
仔细想想,自己每次撞见这位谢五娘子,对方都会给自己一些很意外的一面。卫玄虽只是暗暗观察,却也有些兴趣。
汇报完毕后,谢冰柔便匆匆下了马车。
卫玄马车其实十分宽阔,可谢冰柔呆在里面,却觉十分的憋气。
她刚刚验过尸,又跟卫玄这么应对一番,是十分耗费心力之事。待谢冰柔下了马车,方才觉得身躯有些虚软。
这验尸耗费心力,应付卫玄亦同样要全神贯注,谢冰柔都不知晓哪一件事更令自己疲乏。
她只知晓下了卫玄那辆马车,自己全身亦是一松。
只有当真凑在卫玄跟前说话,方才明白什么是殚精竭虑,句句言语都要绞尽脑汁。
卫玄复又想,为何她会称呼自己为卫侯?
今年他才二十四,虽为太子倚重,但终究不算真正操弄朝廷。他还太年轻了,在如今朝廷那些功臣跟前,还显太过于生涩。
别人都习惯称自己为小卫侯,可谢五娘子偏生却这般称呼。
若换做旁人,可能体会不到这个称呼上微妙,可卫玄却觉得有些古怪。
卫玄目光顺着打量时,便窥见章爵凑上前来,正和谢冰柔说话,又给谢冰柔抛去一个包裹。
章爵性子一向张狂,更极少向女娘献殷勤。他如此行径,倒是殊为令人意外。
卫玄这么瞧了瞧,便收回了自己目光,缓缓放下了车帘。
他虽微微有些疑窦,可终究是一个称呼上的小事,卫玄也不再放心上。
谢冰柔接着章爵抛过来的包裹,一时殊为无措。
她每次见到章爵,对方不是张扬无礼,就是暴戾凶狠。可今日章爵腔调却是懒洋洋的:“谢五娘子,你衣衫鞋袜都弄脏了,大约不像这般狼狈回去,那便换上吧。”
说罢章爵执鞭一指,指着一旁马车。
谢冰柔隔着包袱摸了摸,摸着里面衣服料子。她眯着眼珠子看日头,估摸着从验尸开始过了一个时辰了。就这么一个时辰,章爵居然个她鼓捣了这些。
他非但不显得凶狠,反倒竟似有几分细心。
谢冰柔垂头望了望,自己双足所踩男靴已是湿濡一片,衣摆上也飞溅若干泥水。
若任由这么一番打扮回去,自然十分狼狈——
谢冰柔微微一默,谢氏里有对她亲厚之人,可也有一些不和睦的目光。
可未曾想,这个熨帖之人居然是章爵——
谢冰柔心里微微一动,向着章爵望去。
两人目光相对,章爵目光灼灼,却没有回避意思,反倒对谢冰柔微微一笑。章爵本就年轻英秀,他微微一笑时,也自然有股子少年锋锐之气扑面而来。
反倒是谢冰柔收回了目光,对着章爵道了声谢,然后上了一旁马车。
章爵有些出乎意料。
他方才不知怎的,瞧着谢冰柔雨地里狼狈样儿,竟令人替谢冰柔备下衣物。可待他备好后,他又觉得有些无聊。
自己和这个谢五娘子素来不和睦,她大约是不会接受的。而这谢五娘子又是个软硬不吃的性子,大约也勉强不得。这样想着时,章爵自己也觉得没什么意思。
他也没想到谢冰柔居然会接受自己一片好意,一时心尖儿竟有些喜不自胜之意。
谢冰柔上了马车,又瞧了瞧章爵。
章爵想到她要换衣,下意识侧过了身子。
谢冰柔向他道了声谢,然后放下车帘。
章爵面上凝结了笑意,蓦然笑容僵了僵。他伸出手摸摸脸,好似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确实在笑。
他想谢五娘子如今这般坚决,是一意想要寻出杀人凶手了。
章爵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不由得沉下来。
这天空的雨本已停歇,如今却又纷纷冉冉撒下雨水。春日里的天气总是这样,晴雨无度,你总是难以揣测,只能任由天空阴晴不定。
或许也正如此刻章爵的心绪。
他不由得想,若是如此查出真相,谢五娘子,你怕是危险得紧。
章爵目光盯着马车,此刻谢冰柔已经放下了车帘,他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马车中谢冰柔已换了鞋子,免得双足受凉。她双足在雨水里泡湿,鞋子也是湿哒哒的,遂换了下来。古代又没有抗生素,万一发烧感冒,亏的是自己身子。谢冰柔也不会让自己吃亏,受这份苦。
那鞋子尺寸倒也合适,谢冰柔手指拂过,忽而微微有些异样。
一旁包袱里放在衣服,也是章爵置办的,谢冰柔也不知晓这衣衫是否合尺寸。但是一个男子挑的女娘衣衫,总是有些令人觉得奇怪的。
而且谢冰柔身上衣衫也没淋几颗雨,她也不欲换下。
自己衣摆沾染泥水虽显狼狈了些,可也不算什么大事,只要不会因此受凉,谢冰柔也能忍一忍。
她撩开车帘,向章爵道了一声谢。
章爵目光逡巡,见谢冰柔只换了双鞋,也没说什么。眼见谢冰柔要下车,章爵便说道:“还下着雨,你便在马车上,让谢令华送你回去。”
谢冰柔又怔了怔,然后说了声好。
见惯了章爵锋芒逼人模样,这少年忽而温文儒雅起来,倒是令谢冰柔颇为意外。
章爵性情如此多变,如藏云雾之中,果真是变化多端。
谢冰柔道了声谢,接着放下车帘,也有些疲乏了。
她略小憩一会儿,睁开眼时已回到了谢府。
谢冰柔背着小木箱下了马车,又向谢令华道谢。
她揣测了大兄与大夫人的性情,获得帮衬。但倘若谢令华不肯帮忙,自己一个女娘也是寸步难行。
道过谢,谢冰柔方才与大兄分道,回拂雪阁。
她没想到自己居然又撞见了谢济怀。
今日谢济怀休沐,恰好归家。和最初和善样子不同,大家撕破脸皮后,谢济怀面颊顿时浮起了几分尖锐。
他目光逡巡,落在谢冰柔沾染泥水的衣摆上,面颊更透出了几分不屑。
那轻鄙的神色凝于谢济怀脸上,谢济怀竟不打算装一装了。
谢冰柔并没有想要搭理他,可谢济怀却拦路尖酸说道:“五姑母,你这是去哪儿了?”
谢济怀目光将谢冰柔从头打量到脚,眼里尽皆是嫌弃之色。
谢冰柔弄污了衣衫不说,这一次还是她自己背着验尸的木箱。
那木箱里有若干工具,其实是有些沉重的,更勒得谢冰柔肩膀紧紧的。
哪怕谢冰柔身着男装,这么一看也是不伦不类。她如今这副模样,也跟刚会谢氏时大家闺秀模样大不相同。
一个女娘不管不顾踏过泥水验尸,自然很难维持她的端方与秀雅。
谢济怀言语更是尖酸:“你这副模样,若是让家中长辈窥见,岂不是会被呵斥有失体统,更失了咱们谢家的风仪。不过是死了个婢子,五姑母怎么疯疯癫癫,不成体统。”
谢冰柔只淡淡说道:“让让。”
谢济怀说话虽难听,谢冰柔却提不起劲儿跟他争吵。
谢济怀非但不肯收口,言语反而更加尖酸刻薄:“听闻谢令华还当真替你引荐,却不知我这位五姑母却是徒有其表,真正会验尸的只不过是个婢子,难怪死活不肯放手。”
谢冰柔蓦然抬起头来,她一双眸子又黑又深,虽着男装的身子有些纤秀,却犹自令谢济怀心中一悸,竟不觉升出了几分畏惧之意。
这时一道秀丽身影匆匆掠来,沈婉兰嗓音却是响起:“济怀,此言差了。放在我遇见大兄,特意问了问五娘子。大兄说五娘子颇得小卫侯赏识,不但得允验尸,还答应让五娘子参与此案。”
沈婉兰人未到,嗓音却是传来。
她一路小跑,微微有些气喘,秀润面颊也飞起一片红晕。
可她说出来的话却让谢济怀面色微微一变。
小卫侯是何等身份,只不过门客这么轻轻吩咐一句,就已经令谢济怀喜不自胜。难道谢冰柔倒是能入卫玄的眼,攀上这根高枝?
可谢冰柔若攀上这样的高枝,为什么还丧着一张脸,未见有半点喜色。
沈婉兰飞快说道:“这自然是真的,若然不信,你可以去问大兄。”
沈婉兰平素温婉的脸倒是流转了一缕兴奋,她想到那日在梧侯府,见着卫玄凝视谢冰柔样子。她就知道,五娘子能入小卫侯的眼。
谢济怀和谢冰柔开撕,沈婉兰自然机智的站在谢冰柔这一边。
谢冰柔当然知晓沈婉兰机智,这条路是回拂雪阁,沈婉兰也不是偶遇,她是刻意来寻自己的。
沈婉兰更挡在谢冰柔跟前,似恐谢济怀对谢冰柔无礼。
谢济怀原本不愿意相信,可又知晓沈婉兰尚不至于说这种极易拆穿的谎话,故而脸色都不由得变了。
谢府没什么秘密,这几日谢令华替谢冰柔东奔西跑,谢济怀自然是知晓的。他虽看不上秦玉纨,可宅中什么秘密最瞒不过的就是秦玉纨这样的内宅妇人。
故而谢济怀也是知晓谢冰柔曾夜叩大房母子,盼能为阿韶讨回公道。
而温蓉和谢令华竟昏了头了,竟应允此事,简直是荒唐之极!
谢冰柔除了伶牙俐齿,其实也没什么本事。这位五姑母见着血淋淋的尸首,却是吓得魂飞魄散,惊惶万分。
谢令华不过是自取其辱。
未曾想谢冰柔被引荐至卫玄跟前,竟得卫玄垂顾?
谁都知晓小卫侯善于相人,又得太子赏识,若得小卫侯点评两句,已是身价倍增。更不必说谢冰柔还能替小卫侯做事,竟自得了如此赏识。
谢济怀想不通透,他半信半疑,但终究不敢再说什么尖酸刻薄之语。
谢冰柔那双水润黑沉的眸子盯着他,唇中吐出了两个字:“让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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