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二十位玄甲卫论来皆该是令屠嘉的心腹,可刹那间便有人抽刀,刺向早便寻好的目标。
甚至一把锋锐厚窄雪亮腰刀就这么抽出来,从背后刺向令屠嘉。
且就在令屠嘉全神贯注防备着卫玄时。
那刀从令屠嘉后背刺入时,令屠嘉甚至只来得及稍稍动一动,便被利刃刺穿。
沾血刀锋透体而出,又迅速抽了回去,却早将令屠嘉内脏重创。
卫玄却优雅握住了自己的剑,刹那间银光出鞘,朝着令屠嘉胸口一挥。
血花飞舞,令屠嘉身躯顿时倒地。
鲜血染在了卫玄新换的玄衣之上,却瞧不大出来。
卫玄双瞳之中却是一派冷漠异色。
此刻房内站立有十余人,地上却有七八道尸体。
令屠嘉已伤重不能救,可犹自吊着最后一口气,却不可遏制咳出一口口的血。
可他还不如死了。
剩余十三位玄甲卫纷纷拜向卫玄,向卫玄显露他们的忠心归属,屋外更传来一派杀伐之声。
自己手下的人,早已不是自己的心腹。
卫玄剑锋染血,剑脊也似染上了一层浅浅的绯色。
卫玄温声说道:“我方才不是问你,你为何非要如此逼我?我说你怕了,其实我知晓令统领怕什么,你怕我待你们太好。”
“你瞧我身边玄甲卫多年轻,很多人甚至没见过楚国是什么模样。能为我办事的人,能为我所用之人,我素来是慷慨大方的。那么他们既不必担惊受怕,也不必流离失所,更可以有机会实现自己真正的理想和抱负,不是你们强加的那些东西,好好活得像个人。你说他们会怎么选?”
令屠嘉说不出话,但他咳出的血却是更多了。
他想起当年自己寻上了卫玄,也防备着这位公主之子可能会有的种种反应。
也许卫玄会惊惶万分,甚至恐惧之下做出什么玉石俱焚的事情,这些令屠嘉都设想了若干应对之策。
可一切却出乎令屠嘉的意料之外。
卫玄最初只是微微有些惊愕,但很快便平静下来。他伸手拍拍令屠嘉肩膀,和声说道:“那便留在我身边。”
那时令屠嘉风尘仆仆,可卫玄已是衣饰华贵。
卫玄让他们住入精舍,赐了华服,更安排成为自己的近卫。
令屠嘉诸般提防,疑心卫玄会杀人灭口,可竟全落了空。
卫玄好似确实不欲如何。
哪怕令屠嘉这些年一直未曾对这个少主放下戒心,却也挑不出什么错。
可渐渐的,人心却是变了。
原来如此,一开始卫玄就是这般处心积虑,他想来知晓人心是经受不住诱惑的。
所以令屠嘉今日才冒险一搏,他不愿楚国旧属彻底失了锐气,他也知晓卫玄有着怎样惊心动魄的魅力,这位少主人本就善于笼络人心。
可终究还是晚了。
就像濒死的令屠嘉所猜那般,卫玄确也是心存故意,所行所为里带着几分刻意。
那年令屠嘉寻上他了,他心里也没什么犹豫,只想着怎么摆脱这样的掣肘。
他缓缓说道:“这人生漫漫,总不能老是被些个旧事所绊住。老人会越来越老,新人也会有自己看法,这人生所图,不就是好些的日子?”
卫玄似叹息了一声,如冰雪一般面颊上倒难得有些淡淡悲悯:“当然也不是每个人都会吃我这一套,故这几年有些过分顽固之人,我也暗暗处之,或安排些有去无回的任务。”
“不过你似也察觉几分,怪不得今日这般逼我。”
令屠嘉垂死的面颊上怒色更浓。
卫玄却说道:“可你若晚些逼我,便少死几个人,我也觉得可惜。不过今日之后,我这里便再没什么楚国旧事。”
他旋即抬头,吩咐:“你们且出去,早些收拾干净。”
卫玄甚至由头都找好了:“今日遇袭,我这位青州郡守身边人折损颇多,看来淄川之地确实并不怎么安宁。”
他将死了的人都推到今日遇袭之上,倒好似刻意算计好的一般。
谢冰柔一旁暗暗揣测,莫非这也是卫玄计划一环?
他人至青州,也许便算到自己会遇袭。自己在京城不是也听说过了吗?老武王被青州郡尉逼死,那位郡尉也正是卫玄所举荐。
所以卫玄早算到自己会遇袭也不稀奇,他也估摸令屠嘉会发难,而今日便能将这个扰了卫玄多日的心旧事所根除。
如此心机手段,令人心中战栗。
至始至终,令屠嘉都不过是在卫玄计划之中,这样结局亦是早就注定了的。
那些玄甲卫已踏出了房间,房门推开时,外边的厮杀之声便透入了屋内。不过卫玄以有心算无心,加上楚国旧属之中也有颇多暗暗向卫玄投诚,又多了玄甲卫襄助,故也是结局早定。
谢冰柔暗暗咬了一下后槽牙,卫玄面上却没什么变化。
他这时倒是握着沾血的剑,一步步走向了令屠嘉。
令屠嘉还剩最后一口气,卫玄又是个极谨慎的一个人,知晓杀人需补刀。
虽是小事,卫玄也是顾得着的。
于是谢冰柔便看见卫玄一剑划破,割破了令屠嘉的喉咙,撒出了一蓬鲜血。
卫玄今日操纵局面,是不急不徐,不慌不忙,他舒缓的掌控着节奏,竟有些说不出的优雅。
这些谢冰柔都看在眼里,心里亦不由得微微一颤。
第087章 087
那些血雾飞起时, 令屠嘉亦微微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当年的楚国公主楚负。
他本是奴隶,大胤虽然和平,他日子却也过得十分糟糕。
直到楚负将他赎出来, 他才知晓自己祖先居然是有着些了不起之处, 从前竟是楚国旧贵。
只是后来大胤一统天下, 太祖也将些负隅顽抗的楚国旧贵贬身为奴。
令屠嘉浑浑噩噩,并不知晓自己苦难的根由, 直到他遇见了公主。
楚负很温柔,教导他写字读书, 让他学习武技, 使他明白做人道理, 更使他知晓什么是所谓的忠义。
于是他的人生开始发生的改变,使得自己成为了一个崭新的生命。
公主死时不到三十岁,而他也不过十四。
十四岁少年眼里, 楚负既美丽动人,又有一种成熟风韵。他每次行礼之际,暗色的眸光便不由得在公主裙摆逡巡,就好似有一种永远触不到的妄念。
楚负恳求他替自己杀了郑氏,完成大业时, 那虚弱手掌便这般按在令屠嘉的头发里。隔着那样近, 近得能让令屠嘉嗅到公主身上的药香和熏香。他不觉心驰神摇,欢喜得快要哭出来。
他此生此世, 从没有那般快活过。楚负无论让他答应什么, 令屠嘉都会应承。可这样的快乐又是那样的短——
楚负咽下了那口气了厚, 那条手臂便这样软塌塌的垂下来。
公主死后,他为公主杀了许多的人, 还将郑氏那颗心也给挖了出来。甚至卫衍之死,也说得上为他所累。
到了现在,令屠嘉却要死了。
他眼前似笼罩了一层血色的迷雾,什么都是红的,他也看着了卫玄的脸。卫玄容貌其实肖似其母,倒并不怎么像卫衍。只不过楚负总是温情脉脉瞧着他们那些死士,如今卫玄面孔却泛起了淡淡的凉意。
令屠嘉这样盯着,渐渐觉得是楚负来迎接他了,他笑了一下,然后笑容便凝固在令屠嘉的面孔上,他已经气绝身亡。
杀了令屠嘉,卫玄才还剑入鞘。
他轻轻侧身,对谢冰柔说道:“谢娘子,吓着你了?”
那嗓音仍是极温柔的,就似谢冰柔第一次见他时那样,一贯温柔而稳定。
谢冰柔口里说无事,可她的心却噗噗快跳了两下。
她注意到卫玄剑上是有血的,血都没擦干净,就这样还入鞘中。
谢冰柔留意卫玄久了,也发现了这么个小细节,又或者发现了卫玄的那么个小习惯。
那便是卫玄剑上血未擦干净,便说明卫玄杀戮未停,这些事情也没有完。
可卫玄还会想杀谁呢?房间里只剩下自己了。
她心念飞快转动,卫玄确实对自己有几分喜爱之情不假,怜惜也是有几分。可是这件事情毕竟是兹事体大,是绝不能走漏风声。
而且今日是令屠嘉有意寻自己前来为人质,卫玄本不想自己来,之前见到自己时还皱眉头。
既然如此,那些个怜惜之情还值几分?也许卫侯灭完口后再黯然神伤一番,也就是了。
谢冰柔越想越心惊肉跳,手掌下意识的握住了自己的绣袋,那里面藏着卫玄给的一块玉佩。
彼时卫玄便说,拿这块玉佩前来,便能答允自己一见事。
谢冰柔心忖说不准今时今日就能用上了。
她都琢磨要不要取出玉佩,楚楚可人的祈命。
这时卫玄已转过身,他面对着谢冰柔,看着谢冰柔面颊微微发白,眸光微颤,于是心里倒是滋生了几分怜意。
他心想谢冰柔再如何坚韧,见着这般血腥光景,必定也是会吓着了。
其实自己每次跟谢娘子近些相处,却总是让她看见这么些个血腥风光,卫玄也微微有些歉意。就如上次春猎之会,谢冰柔也被迫窥见一场猎杀与反猎杀。
那些自然也并非是卫玄本意。
他走向前去,此刻谢冰柔正坐在椅子上,一旁几上茶汤还剩大半,谢冰柔也无心饮之。
卫玄便半跪在谢冰柔跟前,掏出了手帕,轻轻擦去谢冰柔手背上沾染的几点血水。
他嗓音里也浮起了歉意:“每次都让谢娘子撞见这些事,也是让谢娘子受惊了。”
他也看见谢冰柔素色的裙摆上亦沾染了几点血污,大约是方才厮杀所导致,不觉轻轻皱了一下眉,想着以后一定要赔谢冰柔一条裙子才好。
谢冰柔却已松开手掌,也免得卫玄窥见自己慌乱的心境。
此刻她只觉一头绝世凶兽半跪在自己跟前,哪怕卫玄替她擦去手背上血污,她也感受不到半点温柔。
卫玄衣衫上血污当然要比藏在身后的谢冰柔要多,包括鞘中剑也是沾满了鲜血。
偏偏此刻卫玄还这么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子,倒使得谢冰柔不知晓如何是好。
这时候卫玄却抬头望向了她,两人面对面望了个正着。
卫玄那一双眼极黑极深,黑里又仿佛蕴含了几缕殷红。谢冰柔与他四目相对,好似吃了一口凉水,心底和脏腑都凉津津。
卫玄心里也浮起了许多念头,他自然盘算着如何让谢冰柔闭嘴,今日之事,谢冰柔是一个字都不能说出去的。
杀是自然不能杀,也绝不是卫玄能考虑的选项。
但说到其他让人闭嘴的办法,卫玄也是很有手段的。他许之以利,谢冰柔一旦顺了自己,什么荣华富贵都也可以,卫玄也一向不会亏待手里人。
再者谢冰柔家中还有一个妹妹,而且跟谢家其他人相处也还不错。当初不就是谢令华搭上自己府中门客,将谢冰柔举荐到自己跟前?
恩威并施也是可以的,只要谢冰柔彻底站在自己这一边,家里人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家人既可是人质,也可以是施恩的对象。
不知怎的,他还想起令屠嘉之前还提过一个办法,让谢冰柔彻底成为自己的女人。此计龌龊,卫玄自不会用,却莫名想了想,心里微微一荡。
当然此策用,别的手段也可以有很多。
整个谢氏可以得享富贵,也紧紧绑上自己这条船。只要自己施展手段,便让眼前谢娘子彻底为自己所控,自然绝不会说出半个字。
卫玄脑海里已经浮起很多计策。
可不知怎的,他却说不出口。
他不是面皮薄的人,这些事他每天都在做,可面对眼前女娘,他竟说不出口。
眼前的谢娘子竟仿佛有一种说不出的魔力。
卫玄心里蓦然浮起了一个声音:我不想这般待她。
而且他也不想跟谢冰柔发展成那种关系,哪怕谢冰柔为自己所控,也绝不是自己想要的滋味。
卫玄大约很清楚自己心里想要什么的。
二十五年人生里,他第一次想要一种真挚纯粹的感情。
所以他手指比着嘴唇,轻轻嘘了一声,说道:“念着情,今日之事不要说出去。”
谢冰柔本来已经竖着耳朵准备听卫玄威逼利诱了,闻言却微微一怔。
卫玄没说,她却忍不住说道:“卫侯不准备告诫我一番吗?”
卫玄终于忍不住笑了笑:“你是说,我怎么不威胁你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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